01 我曾在大地四方遨游

***

“就是这种云。我在火星的时候,最想念这个。”

很久以后,林德尔·富勒还记得邵一揆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当时他们从帝国饭店出来,站在中山东一路的石砌人行道上。刚下过雨,夕阳返照浦东,厚实的云朵鲜明耀眼,好像飘浮的山峰。他们身后,太阳在高楼的缝隙中逐渐隐没,东面天空色彩变幻。那朵浓云的边缘从金色变成了粉红色,云底则由纯白而淡紫,又转成带着一点幽蓝的灰。很快,天空中的光明退去,只有靠近地平线的地方还有一线昏黄,是刚刚过去的白昼颤动消散的余音。

他们停住脚步,沉默地望着暮色降临,然后互相做了个道别的手势,去往不同方向。

那时他刚从纽约调任到上海,担任联合国外太空部队的美军联络官。还没有几天,林德尔就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里。骨子里,他终究是个加州人,喜欢的是光亮爽利,屋顶低平。照他的标准,这种天气太阴冷,而且太黏糊。

去外滩,是本地同事们给他推荐旅游项目。把去外滩好像朝圣仪式一样,每一个到上海来的人都必须履行。他的确可以敷衍搪塞一番,但最终还是决定走一遭。反正也并没有什么真正紧要的工作可做。更何况,从纽约出发之前,就有人叮嘱过他,要尊重中国人的自豪感。

他到外滩的时候是午后,刚踏上延安东路的地面,酝酿已久的雨点就落下来了。载他来的那辆双座自动车“吱”地一声轻响,原地调了个头,沿来路驶离。四周好几辆车也重复了相同的动作,好像撞上了无形的屏障。路边梧桐树的枝叶间,银灰色的金属牌若隐若现。牌上装饰着植物图案,镌刻的文字表明,“外滩之路”的起始点就在不远处。微腥江风迎面吹拂,细雨浓云中,浦东的高楼如在指掌。前方就是黄浦江。

拐上沿江的中山东一路,浦东的楼群一旦退出视线,立刻像是踏进了某个舞台布景。一排石砌的西洋风格建筑,在潮湿的空气中颇显阴沉。除了行人之外,只有式样极为古老的汽车缓慢地在马路中央行驶,偶尔还响起喇叭声。地上的荧光标志、路边的信息柱、自动车识别区,统统都消失了,路面倒还是平坦光滑,总算保留了一点当代痕迹。他转过身来,背向一江之隔的浦东,只见灰色天空垂落在塔楼尖顶,如同一幅柔软的织物,旗杆上的红色国旗猎猎飘动,倒像浓稠的火焰。

来的路上,电动车载他穿过一片上个世纪的摩天大楼,当时看去绵延无尽,此刻却全然不见踪影。据说,这条沿江大道上的一砖一瓦都经详尽考证,精心复原。在这一千多米之内,所有事物都是要让行人相信,自己眼前就是二十世纪初的外滩。

有点像曼哈顿,林德尔想。当然,曼哈顿早已没有修整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古建筑了。华尔街上那些老房子,都在阴影里瑟瑟发抖。纽约证券交易所高耸的大理石柱上,弹痕触目惊心,柱子旁边的墙面上,隐隐可见F-U-C-K四个字母,每个足有一人高。那是五十多年前刻上去的,后来的修补、填充,都没能完全抹掉愤怒的痕迹。

但曼哈顿,还有眼前的外滩,都令他感到胶着。可预见的未来,什么都不会改变。历史的幕间休息,或者干脆就是散场前的垃圾时间。

来上海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心怀目标,但已经抛掉了幻想。现实总是比想象的还要严苛一点,外滩的景色再次给他提了个醒。

中山东一路上气氛其实颇为静谧。一些人快步进出那些大楼,心无旁骛地走在人行道上,个个气派不凡,也毫不掩饰他们唯我独尊的态度。游人们则左顾右盼、走走停停,头上飘着轻薄的自动雨伞,好奇的目光里颇有虔敬的意味,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压低了几分。比起华尔街来,外滩还是聚集了更多残存的金钱和权力。据他所知,颇有些掌握实权的机构把办公场所设在了这里。

当时,林德尔怎么也料不到会碰见认识的人。他还不知道故事开始了。对其他人来说,甚至连故事都未必存在,但对他来说,“外滩之路”就是通往大马士革之路,而他就在起点。

走过中粮总部宏伟的三联拱券时,一个人走出深色的大门,正从他面前闪过。那人步伐不慢,但看上去精神不济、心不在焉,又有些莫名紧张似的,很快和走在他前面的那一小群衣着光鲜的人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垂下的右手手指在空中颤动,好像在快速敲打一个无形的键盘。那人转上人行道,恰好经过林德尔身边。他抬起下巴似乎在眺望远方,目光飞快地向左右扫视一圈,又低下头去。看到这一连串的动作,还有那头微微有些乱的半长黑发,林德尔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叫了一声“Ethan”。那人吃惊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时他看清楚了,决不会错,他竟然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碰见了大学时的好友。

“林德尔?真的是你。”对方也认出了他,心不在焉的神情立刻消失了,上一秒还显得疲惫的面容顿时生动起来,眼中闪烁着机智快活的光芒,好像随时准备吐出一句俏皮话——这一点熟悉的特质,迅速压倒了分别多年来容貌上的自然变化,令他觉得好像上次见面就在不久以前。

“邵一揆博士。”林德尔突然收敛表情,挺直身体飞快地敬了一个礼。

邵一揆愕然片刻,随即明白这是一个玩笑。他笑出了声,与林德尔用力地握了握手。

“想不到竟然能碰见你。我刚到上海,还没有一个星期。”林德尔打量着眼前的旧友,迅速判断着对方的笑容里是否有勉强和敷衍的成分,随时准备找个借口匆匆告别。多年未见,他不能指望对方有足够的耐心和他联络感情,能要到他在“四维”系统里的通讯识别号就该满足了。

“你今天有空吗?我是说,现在?” 邵一揆用期待的声音问道,林德尔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对邵一揆的近况近乎全然无知,但重拾旧日友谊对此时此地的他只会有好处,对方的主动邀请是他求之不得的。

“有的是。我正在……游览外滩。”他用一种拿不准的自嘲语气说道。

“总要有这么一遭的,对吧?”邵一揆眨了眨眼睛,“既然今天是你的朝圣日,那么,我也来帮你安排一个保留节目吧。”

林德尔任由老朋友领着他沿中山东一路向北而行。匆匆经过那些装饰着拱门、半圆柱和人像雕塑的建筑正面时,邵一揆好像不耐烦似地挥着手,含糊不清地念出几个名字。林德尔又望了一眼西面的天空。轻薄的云雾随风变幻,好像浅色墨汁在水中缓缓晕开。“整条马路那么长的光学伪装膜,那边楼顶上取的画面。”邵一揆摇着头,向天空中指了指,“高科技古董。”

“怪不得看不见后面的高楼。我还以为自己方向感出了问题。”林德尔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当然不能煞了外滩的风景。”邵一揆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意味,轻轻笑了一声。“锦障五十步,这就是现代版啊。”

林德尔没有听懂后面用中文嘟哝的那句话,但觉得还没必要打开增强系统。他对自己的中文一向颇有自信,但在他们的学生时代,邵一揆就常常说出一些他不能立刻弄懂的话来。有时候他也会说几句拉丁语或者古希腊语作为回敬。虽说是少年人自以为是的游戏,但邵一揆那种哪怕会让对方听不懂,却也要运用精细表达的执拗劲头,是林德尔当年最欣赏的特质之一,也只在他所信任和认可的朋友们面前展现。这样看来,许多事情的确未曾改变。

雨虽然不大,却没有要停的样子。他们步伐很快,从漂漂荡荡的自动雨伞间辟出一条航路。林德尔伸手抹了抹头发,甩脱砸在头皮上的温热水珠。雨云四合,天光渐暗,人声车喧之外,隐隐传来遥远的雷声。他今天没有带自动雨伞出门,邵一揆也没有张伞的意思。“很快就到了,我们正好呆到雨停。”他指着左前方一座尖顶建筑说道。

他们已经走近了外滩的北端。向前望去,中山东一路的尽头里似乎绽出一道扭曲时空的界限,闪着黝黑、银白、浅蓝和嫩绿的光亮。光学伪装膜止步于此,时代也就现出了原形。金属指示牌又出现了,林德尔明白邵一揆径直把他领到了“外滩之路”的终点,在那座尖顶大楼就是大名鼎鼎的帝国酒店。

他们步履轻快地穿过黄铜大门,来到光线幽暗的室内。这是酒店的大堂,四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一面镶嵌着深色的金属浮雕。咖啡香气像轻暖的海浪迎面扑来。他们在扶手椅上坐下,佩着黑色领结的侍者立刻出现,目光精明体贴,用英文询问他们想要点什么。林德尔听出一点和他朋友的英语相似的口音。他伸手去拿桌面上精致的皮面菜单,邵一揆却已经飞快地说了几句话,他完全没有听懂。

“让我来测试一下记忆力。”邵一揆笑道。

林德尔作出一个“请随意”的手势。侍者向他们点点头,轻捷地从桌边滑开了。

“其实这里不只是咖啡馆,”邵一揆忽然上身前倾,声音压得很低,“也是一个秘密接头点。刚才我告诉他们,大买家来了。”

林德尔错愕地张开了嘴,对方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惹得邻座两个穿交领长袍的年轻女孩投来凌厉的目光。

“你这家伙,真是没长进。”林德尔有些轻微的恼怒。因为在不熟悉的环境里显出窘态,他对曾经习以为常的友好取笑也不大能宽容了。

“当然,本性难移啊。”邵一揆似乎看出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收敛了语气。两人都沉默下来,气氛有一些尴尬。林德尔再次仔细打量对方。邵一揆的头发比记忆中短了一些。来到室内灯光下,林德尔发现老朋友真正一脸疲惫,甚至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然而他的体型还是十多年前他们初识时那样。这个人所有的变化,无论是成熟还是退化,好像全都发生在那个脑袋和那双手上了。

“妈的,一晃已经好多年过去了。”林德尔打破了沉默。他伸展腰肢,向后靠在椅子里,露出一个等待的微笑。这很像他们当年闲聊时的姿势,不过收敛很多。他随时可以挺直腰杆,重新变得礼貌疏远起来。

“是啊。”邵一揆有些心不在焉地顺口答了一句。

侍者回来了,在他们面前放下咖啡和甜点,所有东西都盛在印花描金的白瓷杯盘里。邵一揆把糖罐和糕点往林德尔这边推了推。

“给甜食爱好者的见面礼。”他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样子,“上海的牙医挺不错的。”

 “你就笑话我吧。”林德尔装出一个生气的表情,但目光不由得被那些糕点吸引了一秒。“是啊,我还是保持着儿童本色。”

“我可从来不对胃口作道德审判,喜欢甜味是有进化意义的。”邵一揆摊了摊双手,“就凭这一点,要是在原始社会,你活下来的概率可比我大多了。”

林德尔没有动甜点,而是给自己和邵一揆的杯子里倒了咖啡。从余光里他看到这回换了对方在打量他。他报之以近乎天真的问询目光。

“上次我们见面,是不是74年?我到洛杉矶去的时候。那时你也刚搬到西海岸。”邵一揆拿起咖啡杯,林德尔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在他们常常见面的那几年,到了一天的这个时候,邵一揆应该已经喝下四五杯咖啡了。然后他就用发抖的手指拈起导线和光纤,转动细小的旋钮,在显微镜下移动肉眼看不见的针头。林德尔一直不能理解他是如何做到的。看起来,现在他咖啡喝得比那时还要厉害。

“那次你跟我解释你到底在研究什么,我什么都没听懂。”林德尔知道自己在耍弄伎俩,想要把从前的尴尬和久疏音问的事实蒙混过去。五年前那次见面,也是他们大学毕业六七年后首次重逢。那六七年中,他们只有邮件联系。他们的友谊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向都是天南海北的交谈,谈话无法继续,交情自然渐渐稀薄。而上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却没有重建彼此间的熟悉与随意。一开始邵一揆的确略略提到了自己的研究,但他们很快开始谈论政治,随后陷入了激烈的争吵。那次以后,连邮件往来都稀少了。现在想来,林德尔觉得那更多是措辞上的分歧,而不是思想上的。而且,最近这五年的经历也让他明白,他们的争论其实无关紧要,不值得因此失去一个朋友。

邵一揆的目光里同时有理解和嘲弄的神色。他显然没有忘记那次不欢而散。如今这个时代,忘却才是件难事。但无论如何,理解似乎占了上风。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捏着杯柄打量着上面彩绘的风景画。“研究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也没意思。现在我提起来就想吐。”他说。

“我还是不懂科学,但没准你该再试一次。你现在是教授了,讲课是你的工作。”

“助理教授。”邵一揆晃着一根手指纠正道。

“在我们这些早就跟学校说再见了的人看来,反正都是教授。”

“在我们平民看来,上校和准将也就只差了一个级别。”

“我还以为你在学术界的地位阶梯上,早就爬到将军了呢。”放松下来以后,戏谑而无恶意的对话令林德尔真正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这段友谊或许有了再生的机缘。“你不是快得诺贝尔奖了吗?”

邵一揆飞快地瞪了他一眼,随后露出一个报复的笑容。“我是无名小卒,哪能跟富勒中校相比?前一段时间,我打开屏幕,就到处看到说,你是‘宇宙时代的艾·塞·马汉’。”

林德尔感到脸上有点微微发热。在他看来,军人纸上谈兵,名气越大越不是什么好事。他低头拿起一块千层酥放进嘴里,随即惊呼起来,“哎呀!这东西还真地道。”

“这里一看就很有来头,不是么?” 邵一揆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黑咖啡。“整个外滩就是用来怀念过去的,总得留下些真正的好东西。”他停顿了片刻,“看来,你最近没怎么享受生活嘛。”

“你知道的,我品味很差。”林德尔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甜甜圈还是我的最爱。掺了人造面粉,没关系;廉价糖浆也很好,够甜就行。”

“你的体重居然没有飙到三百磅,真是奇迹。”

林德尔笑起来。他今天似乎重新赢得了一份往日情谊,但当初令他和邵一揆疏远的意见分歧,可能仍然存在。人们都说,一旦去过火星,就再也不是真正的地球人了。但他自己,虽然从未离开这颗星球,却也日益感到自己和同胞们的距离,正是这种距离把他从纽约赶到了上海。这些事,他今天都没有对老朋友说起。

“我不会轻易让自己看到它们,这是惟一的办法。今天因为老兄你的好意,我恐怕要把这一周的甜食限额用光了。”他又拿起一小块精致的奶酪蛋糕。

在林德尔的记忆里,那天的云和蛋糕给他的感觉很相似。视觉和味觉的甜味,果然都是这个进化造就的大脑让他念念不忘的东西。

***

从南京东路站到龙阳路站的十多分钟,恰好够邵一揆打一个盹。他已经快不记得上一次好好睡觉是在什么时候了。如果说项目申请就是一场杂技表演,应付项目审查则更像是银行诈骗。科学家只有掌握了骗子的灵巧,才能换取一点自由。幸好这一切在今天早上已经告一段落。报告既然发出,未来的几天之内,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在到站前准时醒来,列车正颤巍巍地转过一个弯。车厢里的乘客大多兴高采烈,显然刚刚在古城区度过了美好的周末。一个火星游客坐在角落里,因为穿着外骨骼的缘故,比所有人高出一截,不时向四周张望着。窗外,黑暗中的广告屏幕光芒鲜艳,但画面时有缺损——这隧道毕竟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了。

他的手表发出一声提示音,绿色的投影文字亮起、滚动,然后消失:“见到你很高兴,保持联系。L.”还没等他垂下手腕,又有一条消息出现:“忘了说,你该刮胡子了。”邵一揆哑然失笑,伸手去摸下巴,又抬头借着玻璃的反光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模糊的黑暗中映出一张发白的脸,眼眶两团阴影,下颌一片铁青。项目截止日期前,他好像总是这副狼狈相,而疲劳通常也伴随着自我怀疑。他到底能支撑多久?是否能抢在同行们的前面?他们的工作是拓展文明,但这个职业却遵循着彻底的野蛮规则。最大的耗材恐怕不是实验仪器,而是研究者本人。

遇见林德尔·富勒算是一件意外的高兴事。此刻他才开始想到,说了几句话就发出邀请,说不定打乱了林德尔的日程。他经历了睡眠剥夺的大脑竟然如此好客起来。然而,结果似乎很不坏。此刻他觉得晕晕乎乎,但也轻松愉快,简直略有醉意,好像真的回到了大学时代。畅谈的奢侈,他也很久没有享受到了。

龙阳路站通往上层站台的电梯还是没有修好。邵一揆快步跑上楼梯,闪进已经停在站台边的16号线列车。车厢里的人比刚才2号线上要多,人们的衣饰神情却是暗淡不少。放眼四周,也没有一个游客。16号线是通向现实的快车。

龙阳路站是仿照太空站的视觉形象设计的。站内的照明略暗,色调也清冷,顶棚却不成比例地高,钢铁结构裸露无遗,月台好像漂浮在一个巨大的黑暗圆筒里。不管上海发生了什么兴衰起落,这座车站毕竟是那个兴奋、自信、睥睨自雄的时代留下的遗物。到过太空的人当然知道,这远远不能和真正的宇宙景象相比,但把一个地面交通枢纽建成气氛凝重的样子,也算是够大胆的了。现在人们对宇宙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新奇感,这车站也就日益惹人生厌。不断有人提议把它拆掉重建,但如今世道,能不做的事情,最后一般都不会做。

列车缓缓穿过车站近旁的楼群,然后开始加速。天已全黑,外滩和陆家嘴像五色喧腾的仙境,光明耀目,却也遥不可及。在它和16号线的轨道之间,则是大片大片半透明、不彻底的幽暗。笔直前进的列车好像在时代之间走着尖锐的折线。一开始,市容还能维持着中心城区的余威。立体影像行走在整面外墙上,柔和的流线型装饰沿着高楼上升,又化为通道,在它们之间跳跃,特种金属和纳米玻璃光洁无痕。在高低错落的楼顶和平台上,木板在草坪间铺出小径,树木郁郁葱葱,柔软的枝条被低调的灯光小心照亮。然而很快,镜面和整齐的原木消失了,代之以水泥、塑料和廉价金属。建筑显示出它们属于凡间的寿命,雨水留下昏黄的锈迹,污渍拓出凸凹不平的轮廓。路灯暗下来,那些紧紧挨在一起的低矮楼房里,没有合上的窗帘透出家具凌乱的剪影。偶尔灯光又亮了起来,又出现了些永不衰朽的光滑墙面,镶嵌着黑暗的窗户。在一片凌乱的屋顶之间,闪着彩光的十字架不时冒出头来。

华夏中路站紧邻着一个光明的孤岛。上海科技大学的红色校徽在东面夜空里漂浮着,鲜艳明亮,好像一道符咒。在它的庇护之下,白色大理石廊柱围绕着喷泉,晶莹的石块映衬着星辰般的水珠。邵一揆犹豫了一下,没有在这里下车。现在去办公室,只能徒增焦虑。因为遇见了林德尔,他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外滩去,此刻一切又都以加倍的重量砸回了心里。本来现在应该是最轻松的时刻!但母亲那间气派的办公室,还有她说的话,想起来就胃袋一阵抽紧。他只能告诉自己,还不到绝望的时候,或许他会等来一个正面的评议结果。

列车重又驶进昏暗杂乱之中,这里十字架密集,总让邵一揆觉得经过了一片放大了的墓地。从列车的高架轨道望下去,狭窄的街道上行人寥寥。这里可能是上海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之一,但在一天的这个时候,也最安静。在方圆数公里的无数屋檐下,千万双眼睛盯着奇观,千万双耳朵听着轰鸣,然而夜晚如渊渟岳峙,没有一丝涟漪。

邵一揆在周浦东站下了车。他就住在离车站步行十多分钟距离的一幢高楼里。这是本世纪中叶的典型建筑,体量巨大但线条简单,与如今富人区新建的那些装饰繁复的小楼趣味迥异。这里还算是一个过得去的社区,房屋维修及时,夜晚的室外照明也很不错。从外面看去,至少有一半窗户黝黑光洁,反射着路上的灯光。还有这么多人装得起智能窗,就是居民经济状况的最好体现。

他穿过玻璃穹顶的中庭,按下最里面靠左的一部电梯的按钮。指纹识别的绿灯亮起,电梯将他送到21层,另一侧的门打开,他踏进走廊。天花板上的排气口传出风扇的噪音,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气味。他绕过几堆杂物,几乎走到走廊尽头,墙上的身份识别感应闪了一下,一扇房门悄然滑开。两个星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午夜前回到家里。

邵一揆走进唯一的卧室兼书房,柔和的照明亮起。窗外,长江高堤上树影婆娑,空中有纤云环绕明月,游船在江面划出闪亮的波浪。他皱了皱眉,说了一句“开窗”。风景倏然消失,整块玻璃绕着中轴缓缓旋转了一个角度,夜气扑面而来。随着新鲜空气来到的,还有窗外真实的风景。邵一揆的这间公寓位于大楼背面,与一片破旧的老房子只隔一条窄街。站在窗前,他能清楚地看见墙面的裂缝、断掉的排水管、廉价的纱窗和空调设备。如果对面的邻居有心情向他这边张望,大概也可以借着智能窗打开的空隙看见他本人。然而不会有人这么做。住在对面那栋房子里的人们,只希望有一扇智能窗把外面的世界阻隔在外。能生活在脆弱不堪的假象中,是一种幸福。

他把书桌上一杯不知什么时候的咖啡拿到厨房倒掉。水槽上方的墙上有一个嵌了玻璃的窗口,他犹豫片刻,在旁边面板上按了几下。一阵轻微的机械振动扫过墙面,窗口里随即传出一声闷响,一个白色的长方形餐盒出现在玻璃后面。他把餐盒拿出来,就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在朝向小客厅的吧台旁坐下。

这栋公寓楼的住户大概都很少领取这“居民饭”,不是到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也不想吃这东西。现在他有些后悔没有干脆在帝国饭店把晚餐解决了。打开盖子,刺激的辣味混着一点隐隐的胶皮味道扑面而来。米饭上盖着红油淋漓的肉块,还有几片稀软的深绿色菜叶,明显是复水时泡过了头。他叉起一块肉送进嘴里,目光扫过旁边的盒盖,上面用工整平滑的字体写着“宫保鸡丁”四个字。

邵一揆咽下嘴里那团东西,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刚才他吃下去的当然不是真正的鸡肉,甚至连味道也没能装得很像。这是火星出产的人造肉,蛋白质和脂肪以特定比例混合固化,加上合成辣椒素、谷氨酸钠、日落红、柠檬黄。蔬菜和人造肉的主要配料都来自综合农场。在火星的时候,他曾去一家农场参观过。在那里,农业是制造业的一部分。密闭的厂房被聚变反应堆提供的电力照得透亮,里面充了过滤加压的火星空气,外加地球大气十分之一分压的氧气。三层架子上的金属培养槽中,蔬菜在强光和火星富含二氧化碳的大气中奋力进行着光合作用。

这样的厂房里当然没有人。他们站在按地球大气组分充气的操作间里,透过玻璃望着低矮敦实的农业机器人伸出长长的机械臂,把架子最上层和中层的培养槽调换位置。最下层是带盖的培养箱,连接在特殊的加氧管道上,总是保持着阴凉。工作人员用话筒输入了指令,机器人把一个培养箱移到了观察窗边,推开盖子。在黄绿色的植物茎秆之间,一团团红蚯蚓在纠缠翻滚,流线型的半透明身体闪着玛瑙般的光泽。

邵一揆一边咀嚼着一边想着那些火星上的红色虫子。如今的世界已经对这个奇迹习以为常了,但它们却总是令他惊叹不已。它们知道自己来到了祖先从未生活过的另一个星球吗?它们的“感觉”可能和地球上那些亲戚不一样,但它们不会知道。为了应付火星的大气和重力环境,这些红蚯蚓都经过了基因改造。但它们和几亿公里外的同类们做着相同的事情:吃进菜叶、秸秆、果核、垃圾,排出宝贵的粪便。它们贪婪无度,饱食终日,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在审判日,蚯蚓们将置身于强烈的天国光芒下。它们向自己的粪便寻求安慰,但黑色的土壤却不断被移走。最终它们会经历赤裸裸的死亡,一部分残躯会被做成脱水的人造肉,然后和脱水的蔬菜一道,经过两百多天的宇宙航行,回到祖先的故乡。

红蚯蚓本身就是一道美味,但只有在火星才能吃到。咽下最后一块“宫保鸡丁”的时候,邵一揆默默地回想着德尔斐市“阿纳瑞斯”餐馆的招牌菜:炸得酥脆的蚯蚓淋上略带甜味的浓郁酱汁。那味道比所谓“鸡肉”要好多了。但人造肉毕竟是廉价而优质的蛋白质来源,至于对鸡肉的拙劣模仿,现实总是需要一点粉饰的。在他居住的这栋楼里,直通各户的食物派送网络难得启动一回,但一望之隔的居民们,却一天三次虔诚地在大厅里扫描自己的指纹和虹膜,领取定量。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定量就意味着饥饿。

邵一揆把空餐盒扔进门边墙上的垃圾处理通道,又把水杯注满。就在此刻,柔和的提示音响起,他对面的墙上出现了一个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信息窗口,显示帕尔文·伊拉瓦尼刚刚回复了他的信件。他立刻转身进了卧室,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两边黑色流线型的现象仪喷出光雾,在他眼前凝聚成形。一封信出现在桌上,奶油色的信封上用英文写着Ethan Shaw的名字。他拿起虚拟的信封,翻过来轻轻一拂,鲜艳的火漆消失了。他取出信纸,缓缓展开,指尖扫过半真半假、仿佛可触但不甚实在的折痕。。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也没有附带任何声音或影像。在信里帕尔文告诉他,她今天已经动身去安徽青阳作田野考察,来不及和他见面了。等她回来,大概两三个月后,会在上海高等研究院作一次报告,那时应该可以来拜访他。信文是工整清秀的印刷体,落款处有飞鸟形的阿拉伯字母花押。

信很快就读完了,他又立刻从头看了起来,这次仔细咀嚼着字句,仿佛要找出什么弦外之音。帕尔文的信一如既往地亲切,但他总能读出温和而顽固的距离感,它的简短也好像表示了一种礼貌的拒绝。邵一揆苦笑了一下,挥手让信纸从面前消失。所有这些繁琐而复古的步骤,都是为了延长读信的时间,好像在匮乏时代,面对好不容易得到的美味,要深深呼吸香气,反复观赏色泽,然后才能恋恋不舍地吃掉。一般的信件,他通常都是随时投影在墙上的,唯有少数人的私人信件——或者如果他肯对自己承认的话,只有帕尔文的信——才能得到刚才这样的待遇。信息如同灵魂,无时不在在永恒往复的轮回之中,那封信却有一副奢侈的肉身。邵一揆一向对假古董没有什么好话,有时他也暗自汗颜,自己怎能把密钥验证弄成揭开火漆的仪式,还很花了一番功夫设计那信封和信纸?然而,舍此而外,他想不到要怎样搭配那个直欲破空飞去的花押签名。

***

当邵一揆展读帕尔文的来信时,断然想不到她此刻与自己仅仅相隔数里。帕尔文撒了谎,她的确要去安徽,但却是第二天才从上海出发。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和邵一揆见面,给自己的理由是人类学家需要清空自己的想法,才能专注于理解田野调查的对象。邵一揆绝不是见面寒暄两句就可以随便打发的人,他们两人的关系相当微妙。相识十多年来,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彼此信任欣赏但无暇深交的朋友,但冷不丁又会有一场独处,搅得他们头晕目眩,心神激荡。六年前在德尔斐,两年前在布鲁日,在火星大气层之外,在农场通往海边的沙路上,他们的散步似乎永无止境。全程他们没有挨得太近,有时滔滔不绝,有时又相对沉默。事后回想起来,帕尔文觉得自己内心好像曾有连天风暴,但这样的机缘从未让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但如果她真是为了收敛心神,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走在康桥镇的街道上。她今晚暂住的旅馆就在上科大附近,从大厅里那位英语流利,穿着深紫色制服的门房,到房间信息窗口里闪动的“温馨提示”,都告诉她不要步行穿过这片地区。在电子地图上,轨道交通16号线的华夏中路站和周浦东站之间的地带标注寥寥,除了几座教堂之外,没有什么去处。如果还不信邪,用全景模式看看这里的模样也该明白了。放到一百年前,康桥镇的这块区域也该被叫做“贫民窟”,虽说中国人一直自豪地宣称,这种事物根本不存在于自己的国土上。

上科大校园南边是一条河,它分开两个世界。北面的校园被商铺和餐馆簇拥着,灯火通明,空气里回荡着音乐和美食的醇香。维多利亚式的路灯柱上挂着鲜花和吊兰的盆栽,青石板人行道洁净平坦。顾客们坐在露天凉棚下,摇曳的烛光映出一张张欢笑的脸。行人不少,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外骨骼的火星人,迈着极有气势的大步向前猛冲,他们的地球同伴们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然而一旦走过散发着腥气的河面,面前展开的是一片低矮房屋组成的迷宫。足够大型自动车通行的公路逐渐变窄,转过几个弯之后,最终变成碎石铺的小路,好像毛细血管消失在组织间隙里。几座高架桥在空中交错,轨道列车不时呼啸而过,黑暗的空气微微颤动。

写完那封信之后,帕尔文觉得有些烦躁。狭小房间的四壁似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令她生出反抗的本能。她在夜色中走上上科大围墙外的那条路,虽然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步伐却丝毫没有迟疑。跨过那条河,是分叉路口上一个无意识的决定。北岸明亮灯光下的几个行人向她投去惊奇的一瞥,她知道散步已经难免有了点探险的意味,但她的职业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把这样的任何遭遇看作自然而然。

她沿着一条有路灯的马路向迷宫深处前进。路面中央褪色的荧光标志勉强划出双向车道,小型车辆大概可以开进来。路面是用沥青铺的,破碎处冒出一丛丛青草。她暂时不准备偏离这条路,就好像森林中的探险者不会离开河流一样。公共浴室和食物发放点褪色的招牌耸立在低矮的屋顶上,颓废地靠在一起。几步之外甚至还有一间“社区教室”,窗玻璃有固体胶修补的痕迹。大部分房子都是用打印建材盖的,通体是脏兮兮的浅黄色,看上去大同小异,很可能用了同一个廉价设计模板。偶尔也能看到个别古老的混凝土建筑,外墙甚至保留着几块尚未剥落的带花纹的瓷砖。

街上只有帕尔文一个行人。没有列车经过的时候,安静得能听见头顶输电线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然而,好像有一头巨兽伏在潮湿的夜幕下面,正是它喷吐着混合了死水、垃圾、油炸食物和落雨后的沙尘味道的空气,它的呼吸杳不可闻,却又直抵人心。这里绝不是一座空城,安静是一种特殊的活动形式。在里约、加尔各答、纽瓦克、那不勒斯,帕尔文曾访问过很多贫民聚居区,所有那些地方的情形都比这里更糟,但她没有见过这样诡谲的安静。她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四周。一条条碎石路从这条主路分叉出去,灯光在黑暗中不规则地堆积着,好像重叠的山峦。远处几座高峰是以前中产阶级居住的公寓楼,从那里延伸出起伏的丘陵,错落芜杂,几乎像是真正的自然造物。

她又飞快地作了一个决定,在离她最近的路口拐向右边。碎石在脚下发出吱嘎声。路口是一家面馆,招牌上有一只海碗,象征热气的水雾不断从碗口袅袅升起。在它对面,一家美发店亮着暧昧的粉红色灯光。餐馆的存在是一个好兆头,说明这里的居民尚有可以支配的收入,美发店也是同样的道理。然而,即使是这两个地方,现在似乎也无人问津。面馆的几排塑料桌椅后面,店主正百无聊赖敲着柜台。再往前走,出现了更多的杂货铺、缝纫店、公共浴室和厕所,此刻却连一丝灯光都没有。帕尔文感到自己对这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或许,从安徽回来之后,该把康桥镇作为自己的下一个研究课题。

碎石路跨过一条小河,岸边挤满了打印建材房。从窗口伸出的晾衣杆在空中碰在一起,岸上五彩的垃圾峡谷扼住黑色的河道。再往前,小路通向一片密密麻麻的低矮小楼,在它们正中则是一座带弧形穹顶的巨大长方形建筑,虽然只有一层窗户,却比周围那些两三层的房子还高出一截。这里以前大概是一座工厂,穹顶下面是厂房,而周围这些低矮的、好像临时拼凑的房子,则是在过去的停车场上逐渐加盖出来的。灯光从拥挤的窗户里透出来,也洒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但中央的巨大厂房却藏身于一片阴影,只有残缺不全的室外路灯照亮了一小片斑驳的外墙。

帕尔文对眼前的景象忽然生出一种敬畏。她见过油田重为沙漠,机场复归雨林,在荒废的内城区,苔藓和树木一点点挣破华丽的墙壁,推开沥青、钢材、混凝土。人类退却后,自然总有办法夺回自己的领地。这里的情形与之仿佛,但人却扮演了自然的角色。一些人的力量衰落后,另一些被遗忘已久的人们重新出现。但他们一直都在那里,就好像海水退潮,才露出坚硬的岩石,但岩石一直在水下默默存在。她想起邵一揆对她解释“沧海桑田”的典故,目光里有一种隐秘的激动。那时他说的“东海行复扬尘矣”,不就是此时此地么?

她在脑海中搜索,自己是否曾经读到过有关康桥镇的任何东西。没有。她的同行们还没有把理论的触角伸向这里。不过,这年代人类学家本来就少之又少,人们对这个被抛弃的世界也见怪不怪了。她的手碰到了衣袋里的翻译眼镜,但并没有把它拿出来。还没有必要,她现在不需要阅读,也不用记录,她还可以依靠自己。

突然,黑暗的厂房里亮起了灯光,随之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好像闷雷从天上滚过。那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分散,它不再仅仅来自厂房,而且在四周的打印小屋里响起。无声无息的巨兽突然醒来了。

厂房的两座自动门被从下往上推开,金属的摩擦发出尖锐的噪音,几个半人高的圆桶被推到下面顶住。不断有人弯腰从门里走了出来,渐渐汇集成一片汹涌的潮水。帕尔文觉得自己简直是目睹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仪式。昏暗的光线下,她只能勉强辨认这些人的外貌。男女老幼都有,大多数人都穿着宽大的红色加强纤维外衣,胸口处绣着身份识别号码。他们是这里的主人。

那些人相互询问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愤怒的呼喊。帕尔文退后一步,站在路灯的阴影里,她听到遥远的呼声同样从身后传来,在马路的另一边,或许也有另一片厂房,或者一栋高楼,穿鲜红衣服的人们正不断涌向室外。人群聚集起来,沿着拥挤曲折的小道前进,好像汩汩的血流汇入血管,浓稠粘滞,但势不可当。人群继续移动,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唱歌,尖利高亢的人声在夜空中盘旋。每当有人从一条小道加入队伍的时候,同样的询问和回答都要重复一遍。“怎么回事?”“红境接入不了了吗?”“绿境、白境也不行吗?”

帕尔文开始向着刚才的来路缓缓后退。人群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但她已经能看清人们脸上压抑狂乱的表情。高声呼喊之外,一阵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和低泣组成了不和谐的低音部。不明物体飞向空中,几盏路灯在头顶晃动,大概有人在踢着那本来就不甚牢靠的基座。有人爬上了平房的屋顶,在整体成型的塑料板上用力地跳着。从屋里传出一连串咒骂,但冲门而出的人转眼也融入亢奋的血流之中。帕尔文开始加快步伐,小心翼翼地从那些临街的屋檐下穿过,黑灯瞎火的店铺暂时帮忙隐瞒了她的存在。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潮拍击着耳鼓。几年前在开罗,她曾亲历过贫民区的暴动。那时,她穿着当地人的服装,和同伴们安然呆在离愤怒的人群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看他们向豪华的度假旅馆投掷火把、砖头、装了屎尿的塑料瓶。暴动并非横扫一切,它有自己的感情和意志。但现在不一样,在红色外套的海洋中,她非常可能会成为投掷敌意的目标。现在她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帕尔文已经接近了路口,远处响起了微弱的警笛声。这声音令她顿感安慰,随后又有些羞愧。她也难免有寻求强力的庇护,而惧怕人民的时刻!一座储物棚突然出现在她前进的道路上,旁边就是路灯。要绕过它,就必须把自己暴露在人群的视线之内。她停下来,犹豫了片刻。人们不断靠近,沿路不断捶击着紧闭的门框。那家美发店的粉红色灯光已经熄灭,金属分节门遮住了整个店面,两个狭小的特种玻璃观察窗像一双眼睛,不安地向外窥视。在离她十多米远的地方,面馆的老板正慌张地拉动铰链,分节门板在暗槽里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她快步跑出隐蔽的角落,在铁门落到一半时弯腰闪进了面馆的店堂。仅仅几秒钟的功夫,行进的人群显然发现了她,口哨、笑声和骂声从身后飞来。大门重重地砸落地面,随后响起一阵密集的敲打声,好像狂风卷着冰雹扫过。帕尔文喘息不定地看着店主一边踩下地锁,一边插紧弹簧门栓。观察窗里出现了一张人脸,怒眼圆睁,张开嘴露出牙齿。吼声撼动门板,玻璃蒙上一层水汽。

帕尔文和店主不安地对视。这是一个头戴白帽的中年男人,脸膛宽阔,上唇留着一点胡髭,紫红的两颊上有深深的法令纹。他眯着眼睛恼怒地打量她,粗浓的双眉向下耷拉着,闪亮的汗水沿着鬓角流下。

帕尔文用阿拉伯语说出了祝安词。她故意放慢语速,每一个音节都字正腔圆。惭愧与自我厌恶几乎吞没了她,好像再次看见爸爸痛楚的神情。店主惊讶地愣了片刻,很快低声回答了,用的是汉语译音。他的表情变得放松了许多。一门之隔的地方,骚动的喧嚣仍在不断传来。

她指了指墙上的冷藏柜,掏出一个现金钱包,在信息窗口上扫了一下。店主高兴地接收了,把一瓶外表凝着水珠的绿茶递给她。她喝了一口,清凉之外,浓烈的甜味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店主还在盯着她,目光里多了一点令她感到不大舒服的兴趣和狡狯。她回以一个简略的笑容,从衣袋里掏出翻译眼镜戴上,按下通讯按钮。

“我在康桥,遇到点麻烦,现在在一家面馆里。”她抬头环顾,寻找着招牌。店主的眼神变得有些和解和谄媚的味道。“就这样,我很快就回来。对,就是这个坐标。”她结束了通讯,对店主友善地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这段音频只会上传到她的私人账号。那位店主也不会知道,她费尽力气在眼镜的定位模块里植入了一段混淆代码,实际上,此刻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像所有不太受当局欢迎的人一样,她对付跟踪和控制很有一套。

刺耳的警笛突然大作,强光从观察窗涌入,外面亮如白昼。一个男人的声音一遍一遍地炸响,警告人们不要聚集,否则将依法实施逮捕。

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偶尔的尖叫声,震得桌椅都晃了起来。门外,人们纷纷转身,开始推搡奔跑。帕尔文从窗口望出去,闪着红蓝光芒的警车把路口彻底封死,一队全身黑色外骨骼、戴着头盔和目镜的警察举着枪支和盾牌,严阵以待。警车似乎是开不进她所在的这条岔路的,但警察们似乎也没有徒步进入的意思。他们只驱赶,并不攻击。

“疯子,这些疯子……”店主一边向外张望,一边摇头说道。“越来越无法无天。几个月就来一回……”他停顿片刻,发出一声冷笑。“进不了那些情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吗?”

绿色的波斯文翻译从帕尔文眼前滚过,但她也大致听懂了店主的意思。她没有追问什么,但更加确定自己一定还会再回到这里。这些年,她见闻越广,就越感到自己想象力的瘠薄。就算比起她最不堪回首的梦魇,事实往往不仅更残酷,而且更怪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