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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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出城区,林德尔就丧失了方向感。从地图上显示的地名来看,周围曾经是村庄和田野,公路也不时跨过岸线曲折、芦苇环生的湖泊和溪流。西面天空里,太阳几乎完全落山,长庚星在暮霭间闪耀。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高大的建筑,地平线上几个模糊剪影,像蹲伏的野兽。车到近旁时,凭着藏在树丛后的路灯,能隐约辨出洁白外墙上的警示文字。这是林德尔第一次来到上海周边的自动工业区。这里的寂静与他的想象相去不远,但野趣却出乎意料。就在厂房旁边,大群他在江南造船厂总部见过的白色水鸟掠过青灰的湖面。路边的草丛里,一只野兔警觉地竖起耳朵。

刚出发时的诧异已经消退了,林德尔现在非常理解为何此行的目的地会坐落于此。极端的复古与先进一点都不矛盾,都是少数人才能享有的东西。

自动车又开了大约二十分钟,最后停在河岸边。沿河一排稀疏的林木背后,曲折石板平桥通向探入水面的小码头,整齐的青石台基上建有精巧水阁,屋顶四角轻盈扬起。天光昏暗,檐下数盏灯笼的光亮,照出若干倚栏而坐的模糊人影。手环发出轻柔的提示音,林德尔沿着路边卵石铺的小径,径自走到水阁中央。室内摆着几把木椅,没有点灯。四面雕花窗棂的阴影落在脚前,夜气沁凉,盛夏溽暑为之一扫。他左右望了望,发现有些青石板周围有一指宽的缝隙,干爽的冷气从那里徐徐涌出。他暗自笑笑,果然是时代风格。

大约有不到十人比他先到,全都在面河一侧的廊上欣赏风景。林德尔加入他们时,有几个人停下交谈,对他礼貌地点头致意。他认出他们是王广谟“沙龙”的常客,其中就有那位复旦的赵教授。他打起精神,想找准机会加入一场谈话,但眼前风景完全攫住了他的注意力。这处水阁的选址必然是大有讲究,从廊上望去,刚才经过的一大片“黑灯工厂”恰好被对岸的树林遮住,市中心的危楼明灯悬在林梢,仿若云端仙境,亦真亦幻。东方新月升起,映在河道中央,微风吹过,散为明亮的碎片。

忽然一阵乐声传来,林德尔辨不出是笛还是箫,总之是某样中国古典的竹管乐器。循声望去,光亮溯流而来,分波踏浪,激起汩汩水声。片刻之后,一艘平顶木船便靠拢了码头。船上空无一人,只有篷檐四角的灯笼轻轻晃动。

客人们站起来,礼让着走下石阶。所有人都在船舱里坐下后,木船在狭窄的河道里迅捷地调了一个头,又顺流驶去。停歇了的乐声再度响起,潮湿的风从水面吹来,船身以缓慢的节奏摇晃,令人倍觉安稳。风声转急,船头的一盏灯笼忽然熄灭,片刻之后,又噗地一声自动点亮。

林德尔和赵教授坐在一起,两人寒暄了一番。赵教授以常客的口吻说,“濯缨园”水景佳胜,四时皆可游,算起来,春日的花树和冬天的雪景最好,夏天倒是有些单调了。林德尔自觉似懂非懂,也只有点头而已。再前行片刻,水道变得曲折,放眼所见只有浓密高大的芦苇,木船灵巧地辗转腾挪,不断改换航向。如此又过了大约十分钟,船身一转,忽然驶入开阔湖面,隔岸楼台,灯火闪耀,正与城区天际线遥遥相对。

木船忽然加快了速度,径直穿过水天一色的黑暗。这番夜航的技术痕迹隐藏得太好,令林德尔觉得有种诡谲妖异的氛围,或许正是设计者想要的效果。上岸以后便是游廊,所有人都到齐后,数十萤火忽然凭空亮起,一面轻柔盘旋,一面向游廊深处缓缓飘去。随萤火而行,道路曲折回环,穿过数重庭院,又迷失在山石花木之中。有时忽然粉墙逼仄,隔过漏窗却有光亮,或是檐下孤灯,或是新月在一泓清池里的倒影。游廊似乎到了尽头,接着又是一转,有石板小径通往假山。他们借着微光走上黑暗的小径,道旁流泉有声。缘径前行,又听见山外传来人声笑语,隐约望见五色明灭。数步之后,豁然开朗,小径穿山而出,眼前是月光下广阔的湖面,一座大厅面水而筑,所有门扇敞开,室内明灯高照,剔透辉煌。

上一次的“讲座”,王广谟一直坐在不显眼的位置,也没有发表任何讲话,但这次聚会,他却俨然是东道主,迎候每一位客人,与他们交谈。到场人数不及“讲座”听众的三分之一,显然,这是一个关系更紧密、气氛也更随意的圈子。室内家具陈设都非常复古,或者干脆就是真正的古董。椅子并不舒服,但茶几上却摆着精美点心,分量不大,味道绝非市面货色可比。他们之后,又有一批客人到来。接着,大厅里桌椅抬开,摆上大圆席面,银制匙碟,竟是一席酒宴;食物自然是非常可口,犹胜过城区那家没有名字没有菜单的“黑店”,所有的服务也都是训练有素的人用舒展优雅的动作完成的。林德尔克制着自己,没有吃到全饱。酒宴过后,所有与之相关的家具陈设又都迅速消失了,椅子和茶几悄然回归,每个人手边都出现了一盅清茶,白雾袅袅,屋子里却更觉凉爽。

众人又闲聊了一阵,王广谟站起来,走向堂外的平台,那里不知何时也摆好了二十多个精美的木凳。廊下灯光变得亮如白昼,湖岸一角的方形凉亭里,乐手和穿着长袍戏装的演员已经就位。人们各自坐下,屏息以待。

人声响起,音调很高,音色好像透明,与湖面、假山形成了奇特的混响。现在林德尔理解了所谓“穿云裂石”的比喻。伴奏和唱腔都曲折婉转,虽然语速极慢,他也只能听出那唱的是某种韵文,对内容和意义都茫然无知。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被这表演所触动。声音、气味、光线,带来酒醉般的醺然,而与此同时,内心又有深切不安,像是亮起一个弧线精准,鲜艳夺目的光点。中国的古典乐曲和他习惯的那种音乐有很大的区别。无论是伴奏还是人声,在他听来都有些单薄,甜润中寓有哀愁。然而这哀愁又是不彻底的,未达到绝望的程度,又悄然回转。林德尔自认为更欣赏有崇高感和力量感的音乐,但他也能欣然承认,此刻响在耳边的乐曲有种难以形容的美,好像柔韧丝线上传来稳定的力道,令他全神贯注,不能自已。

一场戏终了,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林德尔站起身,回头就撞见了赵教授含笑的目光。

“富勒中校听得很投入。”不知为何,林德尔总觉得这位教授是什么人故意派来观察试探他的,同时也向他传递微妙的信息。他又想起了很久未见的李峰中校。他们身上时常有种兴奋,而这兴奋又伴随着神秘感。何以如此,他一直捉摸不透。

“刚才那是《邯郸记》,虽然演的这一场《扫花三醉》,和故事没有什么关联。”赵教授用讲课的口气微笑道,“这个故事本身倒是很有意思的。人生如梦,做一场梦就好像过了一生。最有名的昆曲都是这个主题。”

“这种梦里都有些什么呢?”林德尔其实听说过这个“黄粱一梦”的梗概,却故意有此一问。他想要听听赵教授的说法,而对方好为人师,几乎已经是一种本能。假扮无知是最方便的引诱。

“什么都有,百分之百的完满。古代中国人在现实世界里想要的幸福都在里面了。”赵教授果然来了兴致,语速加快,两眼放出光来,“当然,倒霉的事情也会有,最后都归到看破红尘。梦也是很实际的,没有什么预言,也没有什么妖魔鬼怪。”

“有意思。就是说,在这种戏里,会看到理想的世俗生活,但戏结束的时候,又宣布这些都是虚幻。但建功立业、多子多孙,就算是圣贤,不也都追求这些?这不是挖圣人的墙角么?”林德尔评论道。

赵教授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分不清他这番话到底是犀利还是天真。林德尔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得意。

“毕竟,大部分人——其实所有人——都无法得到俗世的完满,所以说它是虚幻的,无论对谁,都还有些安慰作用。”赵教授犹豫片刻,神情比一开始严肃了许多。

“入世的哲学,总要面对更多的怀疑。用福报来劝善,也是很难的。幸福稀有而且偶然。” 林德尔感慨地点头附和,“所以,要把这种怀疑当成戏言。不是明说,但也可以流露。”

赵教授的神色更见犹豫,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想要找机会结束对话。林德尔忽然觉得有些厌倦。他和这些人玩语言游戏,究竟有什么用处?来中国这段时间,他似乎在围绕着一座被高墙围起来的宅院转圈,能听见隔墙的笑声,能看见斜逸出墙头的柳绿花红,但就是不得其门而入。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如此比喻,自己就是《邯郸记》中的卢生。他是知道这个故事的,而他从第一次读到它开始,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卢生事业的起点。落魄书生闯进了一座府邸,不仅没有招来祸患,反而忽然拥有了一切,关闭的大门都对他敞开了。即使在戏曲里,这也只能是梦。

而他此时所期待的,是否正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与其说他一直想要打开一扇门,不如说他总在等着那扇门自动向他敞开。汉密尔顿少将的声音好像又在耳边响起:“你竭尽全力了没有?”

他猛地转过身,向厅堂深处望去。王广谟正和社会信息委员会那位方主席围坐在茶几两侧,两人上身前倾,正全神贯注地交谈。林德尔突然迈开步伐,毫不理会周围突来的惊讶目光,径直向那两人走去。

“王主席,方主席,晚上好。”虽然此刻穿着便装,他仍然挺直腰杆行了军礼。方震泽惊讶地抬起头来,王广谟的目光中却似乎有一丝笑意。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林德尔直视对方,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道。

“我很乐意回答富勒中校的任何问题。”王广谟微笑着望了方震泽一眼,又把目光移回林德尔脸上。这不是林德尔第一次承受他的注视,那种有侵略性的黏着仍然令他感到不适,但他没有躲闪。

“为什么会有‘新村计划’?这个伟大的社会工程,目的何在?”林德尔垂下双手,在身前交握,作出恭敬的姿势,尽量显得不是在质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明明白白地写在那些政府通告里吗?同样的话大概重复用了几十遍吧,我都看腻了。”王广谟温和地笑起来,声音里几乎有种慈爱,“为了最广大人民的福祉,为了他们能过上有尊严、有价值、符合自然、也符合我们中国人传统的诗意生活。怎么,富勒中校不相信么?”

“我是相信的,或许反而是王主席不相信我的相信。”林德尔也露出微笑,余光注意到方震泽向王广谟投去问询的眼神。“但我觉得言不尽于此。”

“怎讲?”

“如果说工作给人尊严和价值的话,为什么一定是农业?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从城区迁出去?如果说传统和诗意——”林德尔顿了顿,笑着向身后作了个手势,“这样漂亮的园林,可能还要多建一些。”

“但只有‘新村计划’才能让尊严和诗意结合起来。”身后传来轻响,一把椅子不知何时已摆在那里。王广谟和蔼地向他抬了抬下巴。“林德尔,坐吧。”

林德尔低声道谢,坐了下来,仍然双手扶膝,上身前倾,专注地望向对方。不知是否视线齐平了的缘故,他觉得王广谟的面部线条比谈话刚开始时刚硬了一些。“在我看来,‘新村计划’的意义还不止于此。”

“那你觉得它的意义在哪里?”方震泽忽然开口问道,表情是一种带了些不安色彩的平静。

“我觉得,‘新村计划’在新的基础上,让文明回归了根本。”林德尔肃然道,“文明始于农业,农业的精髓在于人力的整合与使用。不仅仅是体力,还有意志,还有秩序,与之相配套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诗经》里有《七月》,古希腊有《工作与时日》,这不会是偶然的。正是在这最初的阶段,才对‘人’本身的潜能使用得最充分。”

“听起来,你是在说充分就业的问题。”王广谟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倦意,“这的确是我们反复考虑的一点。”

“我是说,通过回到根本,‘新村计划’摆脱了一个文明的悖论。”林德尔挺直了腰杆,语速加快了一些。用眼角余光,能瞥见其他人不时往他们这里望过来。但在他身后好像有一道界限,人们在线外聚集,却不会近前打扰。“人类创造文明,是为了节省力气,也是在发扬本性。但我们似乎成功过头了。这个时代,可以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孤立、自足,对世界没有任何影响,永远处于能量最低的惰性状态。永恒王国已经实现。而在这样的永恒王国里,人失去了本性,变得甚至不如物,没有创造,没有自我完善。新村计划’在一个局部环境中改变了这样的状态。每个人又需要输出一些什么,于是又‘活’了过来。您和您的同事们创造的,的确是伟大的社会工程。”

“《奇怪的战败》的作者能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王广谟把目光投向远处。月亮升得更高了,古老槐树虬曲的阴影爬过了门槛。“但富勒中校一定还有别的话想说。”

“是的。”林德尔又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指尖相对,“我想说,为什么只能是农业?在精神上回到本源,不代表一定要复制过去。为什么不能重启一项更有挑战性的事业?”

“果然,‘宇宙时代的马汉’是忘不了太空的。”方震泽忽然笑道。

“近来我常常在想,为什么联合国外太空部队还需要我?”林德尔飞快地望了对方一眼,她略带嘲弄的语调再次给他莫名熟悉的感觉。“核对、联络、精确的计算,人工智能都比我做得好。为什么我还需要登入系统,去讨价还价、发起行动,制定计划,甚至凭感觉行事?我想,如果‘意志’真的有什么实在的用处的话,那这就是了。至少现在,让我来做这些事,比造一台计算机来做这些事,还是划算许多。我们还有几十亿人,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潜能,这是什么样的财富!只是去种地,未免有些浪费。那些迷信计算机的火星人一直不明白,我们现在明白,就不算晚。”

“上次见面我就说过,我们关心人民的福祉。对人们提出太高的要求,只会造成贫乏和混乱,我想,历史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别处。”方震泽摇了摇头,“富勒中校,你在履行职责的同时,肯定也感到有压力,有苦恼,不是吗?就像你说的,总要付出些努力,才能服务于某个长远目标。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这些,不是所有人都会服从命令。你所谓的财富,其实是不存在的。不然,世界也不是今天的样子。”

“我爸爸是个农民,也是个古典学者。”林德尔有些不好意思似地对方震泽笑了笑,“我自己的确就能证明,道德箴言,乃至社会制度,都是很难让人变得更‘好’的。人心很顽固,但这只是个手段的问题。”

“‘只是’手段的问题?”从刚才起,王广谟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已经没有在听林德尔和方震泽的对话,此刻却突然发声道。

“是的。实际上,我觉得几千年来,乌托邦建造者也好,圣人也好,他们盼望的那个转折点,终于来了。而且,我们已经有了不错的计算机,这就更是水到渠成。”

“什么意思?”方震泽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警觉,甚至是有些紧张。

“如果不再用语言去感化,或者用暴力去强迫,而是用更直接的手段去改变人的目标呢?此时再向人们提出高一些的要求,会不会就能成功?”林德尔微笑道,“打个可能不大确切的比方。温度如果足够低,只要有外加磁场,某些金属就会磁化,粒子杂乱的磁矩就会变得一致。而这在临界温度以上是不可能的。以前只有外加磁场,所谓费力不讨好。现在,或许降低温度的办法,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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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大反应。说起来,当初你没少抱怨拿不到资助的事。”林德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但邵一揆只顾着焦躁地来回踱步。“如果综合安全委员会愿意和外太空部队一起支持这个项目,你之前那些没办法做的,不是都可以做了?”

“这可真是要命……”他猛地站住,狠狠叹了一口气,回头对老朋友怒目而视,“我什么时候允许你把那个实验告诉别人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了?”

“但你也没说不能对别人讲。当时你那样子,简直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呢。”林德尔似乎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我也只是在王主席面前提起了你的工作,想不到他会有那么大的兴趣。”

邵一揆又叹了口气,倒进那张塑料躺椅里,听见椅背“吱”地尖叫了一声。“我不信你会不懂得这里面的厉害。但事情已经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么说你同意了?”林德尔忽然走近,鞋跟在地面上撞出急促响声,“我这就去准备正式的报告。你放心,这些事情都可以交给我,你要做的,就是继续你的研究,不会有什么别的麻烦。”

“不会有别的麻烦……”邵一揆忍不住苦笑出声,天花板白得刺眼,他狠狠地揉着眉心,又用力吐了一口气。“从火星回来以后,我是打定主意躲着他们走的。但如果我想献计献策,也不是没有门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之前没这么干?”

林德尔没有回答。突然的安静中,通风口又传出轻微的响声,潮湿的泥土气味隐约吹拂,外面大概又在下雨。邵一揆忽然有种错觉,刚才跟自己说话的不是大学时的好友,而是母亲。当林德尔告诉他,综合安全委员会的王广谟亲自批准,要和联合国外太空部队研究实验室一起资助他的项目时,他简直以为这是个荒谬透顶的噩梦。待到一切在现实的光亮里清晰起来,他又从难以置信转为愤怒。他对林德尔大发了一通脾气,说他幼稚、愚蠢、轻举妄动、什么都不明白。但此刻他忽然想到,不了解现实、生活在真空里的人,并不是林德尔,而是自己。这位老朋友身上,早就没有什么“美国人的傻气”了。他适应了这里,办成了他想要办的事,自己已成为他达到目的的手段。然而,自己也没有抵抗住诱惑,于是也并无资格抱怨。

“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是我的上级了。我不该这样跟你说话。”他猛地站起来,抚平衬衫上的褶皱,走到林德尔面前,“还请富勒中校不要介意。”

“我只是观察员,并不是主管。你知道的,按照研究实验室的学术合作模式,你才是负责人。”林德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血色,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我只是协助你。”

“那好,我现在需要静下来想想。”邵一揆盯着对方的眼睛,低声说道。林德尔似乎还想解释,但终于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邵一揆又叹了口气,走到窗边发起呆来。德尔斐又是风暴将至,尘埃万丈压城。弥散微光不时照亮缓缓移动的厚重云墙,好像视线不可及之处,藏着什么脾气暴躁的魔法生物似的。他似乎听到了到雷声,甚至感到窗帘在微微颤动,一时却无法分辨这到底是自己的幻觉,是德尔斐干燥空气里的放电,还是过境上海的台风带来的雷雨。

稍微冷静一些之后,负疚感又令他十分不安。哪怕刚才在激愤之中,他心里也隐隐明白自己只是迁怒,甚至是在逃避。这样的情况,不能说是纯出意外。更何况,林德尔说得没错。既然做到了这一步,他不可能忍得住不往下推进;而要推进,所需要的计算资源绝非上科大可以负担。在地球上,说不定还真只有华东社会信息委员会的数据中心有这样的余量。

当然,他或许可以想办法再去火星。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就令他内心生出抵触。火星人总是很慷慨的,但却说不上大度。对待那些住过很久而又离开的“原人”,总有些居高临下的不屑。在他们自己看来,这种“严格”对于火星环境来说非常必要,有过一次“软弱”,便会有下一次。厌恶也是相互的,就算真能去而复返,当初让他一怒之下回到了上海的那种憋闷,只怕会变本加厉。两害相权,都是艰难抉择。他完全不想应付,似乎也只有随波逐流一条路可以走。

所谓“下一步”,自然是从模式动物再回到人类。真正着手后,可能比现在设想的还要难上许多,毕竟,当初迂回躲开的问题,此时又会全部重来眼前。他心里清楚,之前的成功,靠的是压缩系统可能状态的数目,在一个相对不那么复杂的相空间中估计可能的动态变化。但在老鼠“西绪福斯”身上做得到的事,在人身上几乎注定失败。

原因有两个。首先,就是系统规模和可能状态数目的爆炸式增长。“西绪福斯”的大脑由2亿个神经元组成,而他自己的颅骨里盛着的,却是近900亿神经元。在演化史上,这个区别还对应着灵长类才有的新皮层体积突增。大脑结构的变化使一整套复杂的社会行为成为可能,当然,在人类身上,也带来了令他和无数前辈都痴迷不已的符号语言。

从行为层面来说,“西绪福斯”几乎可以类比为一台功能强大的有限状态机。某一时刻它的“系统内部状态”,或者勉强称得上“心理状态”的东西,再加上外部的刺激,便几乎能决定它下一秒的行为。行为改变状态,也带来新的刺激,但一只老鼠所能体验到的内心波澜和宇宙奇观,终归还是非常有限的。在这个问题上,邵一揆完全同意哲学家们的观点,语言对事物的表征,大大拓展了人类神经活动的相空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自认为找到了“西绪福斯”内心状态的神经对应物,但他并不觉得把这样的模型原样扩展几千倍,就能描述人类——比如说,此刻的自己。

话说回来,虽然简单的规模扩展不可能奏效,“西绪福斯”身上发生的一切仍然是希望之光,正如20世纪四十年代笨重的水银存储器,是他那颗火星“水晶球”的先声一样。人脑毕竟是进化的产物,他和“西绪福斯”之间,有很多共同点,意志和动机的控制,在进化中是保守的。是否感到满足、有所想望,这最基本的判断是在“西绪福斯”的中脑边缘系统里作出的;感官输入、动作与这些“自我感觉”之间的交互,则发生在额叶,在他身上也基本遵循同样的模式。他自觉那个关于“模型拓扑结构”的想法仍然成立,在最基本的意义上,他本人作出决定的过程,和“西绪福斯”在迷宫路口的神经活动是同构的。在T迷宫那种情境下,他和“西绪福斯”可能没有什么差别,但他时刻面对的,显然不是那样简单的选择。

他作为灵长类一员高度发达的新皮层,尤其是前额叶,使异常丰富的感受、想象和创造成为可能。而这样高度精细复杂的认知模块,却仍是对接在古老而原始的奖赏回路上。这个蹩脚的“设计”,正是人之为人大部分麻烦的起点,却也是他全部工作的落脚处。如果大脑也有一个类似于“冯·诺伊曼架构”那样在快速演化中仍然相对稳定的结构规律,动机与认知之间的相互作用可能就是。再快的“运算”,也要受“控制”的制约。想到这里,邵一揆的呼吸急促起来,转身回到工作台前。找到一个合适的比喻,一种确切的描述,如同搅浑的池水变得澄清,概念带来的秩序总能令他感到狂喜。

他挥手调出大鼠和人类额叶皮层的“神经布线图”,对着缓缓旋转的两团彩线沉思起来。“层级结构”的演化,当然不像把外加硬件插上接口那么简单。感觉、运动、情绪、记忆,抽象的语义内容、鲜明的想象色彩,在一个决定作出的瞬间,所有这些都必须按“常理”的方式吻合,换言之,这样高维稀疏的数据,必须贴近饶成安所说的那张“揉皱的锡纸”。所谓神秘的自我意识,说不定正是为了时刻检查这种一致性而存在的。如果只抓住了高级皮层返还给边缘系统的大体“读数”,那么这就是强行把他装进“西绪福斯”的经验中去。所有的物质成瘾状态,说到底,大概也都是这种毁灭性的“简并”。

但还有第二个问题——归根结底,仍是第一个问题,体现在实际层面——他不可能把在“西绪福斯”身上做的实验,照搬到人类被试身上。技术上的难度还在其次。长时段的大规模活动记录、局部的有限刺激,理论上都可以做到,火星人也已经收集了一些初步数据。但一边尝试控制、一边修正假设,用操作中验证的因果关系压缩需要探索的数据空间,还是太不现实了。

进展之后,好像又回到了原点。邵一揆经历过许多次这种令人气馁的循环,可一旦重蹈覆辙,他还是无法相信,只要熬过了思绪纷乱的阶段,就会有柳暗花明。舍我其谁的自信又无影无踪,一切都成了未知、混沌,失败的面目却又变得鲜活起来。

他这里又陷入困境,林德尔的工作倒是做得有条不紊。每隔几天,他们都会通讯一番,邵一揆很快就被这个号称由他负责的项目极端复杂的行政细节吓住了。名义上,所有的资助都来自联合国外太空部队,他汇报的对象是德克萨斯的研究实验室总部;华东综合安全委员会则根据火星独立前夕联合国的《蓬塔阿雷纳斯条约》,作为实际的委托管理机构,提供一切所需的资源和便利。如果他有意愿,可以在上科大之外单独设立实验室,添置设备、招募人员;当然,也可以采取更加灵活的形式,一切照旧,等到有需要的时候再作新的安排。

邵一揆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因为林德尔的“先斩后奏”,许多过去关闭的大门向他敞开了。忽然之间,只要他开口,就可以使用政府掌握的一切资源,从计算时间、高密级的海量数据到几乎是走个程序的实验审批。他们甚至都不会问他某项要求的目的为何,无需提供任何“恰如其分”的解释。他在这几年间迫使自己学会的,他称之为“银行诈骗”的生存技巧,突然之间没有了用武之地。他现在有点理解,饶成安那种永远精力充沛、永远迫不及待的劲头是怎么保持住的。这和火星上他经历过的那种不断应对质疑、永远保持警觉的振奋状态还不一样。能够切实看到自己对他人、对世界施加的影响,权力的滋味实在甜美。无怪乎饶成安会说,控制是一切科学的奥秘。岂止是科学!

但这种甜美的另一面,便是赌博一般的迷醉。他所做的一切是赌博,外太空部队研究实验室,或者它所代表的某股势力,无疑也是在赌博。等到输赢见分晓的时候,恐怕就会有不大愉快的事情发生了。但他已经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所席卷,实际上,他的大脑只能作出一些醉醺醺的决定。既然曾经依稀在望的目标又消失于迷雾中,他便按照赌博的路数,开始疯狂下注:如果把暴力计算推到极致会怎样?

“我想申请使用‘观澜’。”再见到林德尔的时候,他用稀松平常的口气宣布。大学以后,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共事过,这次出乎意料的合作倒是让他在某种程度上重新认识了这位老朋友。他是个“战略家”,但也是个有条理、懂权衡,能做出决断、提供动力,让事情发生、推进的人。邵一揆发现,自己非常依赖他的“合作”(按林德尔自己的说法,是“服务”)。

“‘观澜’……”林德尔左手拇指和无名指轻轻碰了三下,目光开始聚焦在虚空中的一点上。邵一揆知道他开始使用军用增强系统了,也便不再说话。之前,林德尔曾问过他,现在他也有了权限,可以在办公时间使用这东西了。他本能地以“分散注意”为理由拒绝了这个提议。虽然理智上他也明白,他的手环、工作室混合环境,和增强系统并没有本质区别,但过分隐秘的信息流总是让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你倒真是会提要求。”林德尔显然很快弄明白了“观澜”背后的奥妙,有些促狭地笑起来。“这东西只限政府内部使用,你有权提出申请,但是不是批准,还要看上面的意思。”

“那就看他们批不批准了。”邵一揆耸了耸肩。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快感从心头涌起。

***

“我们一直在等你。”肖春一边把帕尔文迎进屋里,一边低声说道。那天敲开这位邻居的房门以后,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帕尔文觉得像在做梦。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那个“终身不笑者”的故事一样,一扇禁忌之门后面,还会有另一扇,种种曲折奇巧,百转千回,料不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这段经历,是否也会以懊悔结束,但此时此刻,她好像坐在那条驶往仙境的小船上,目眩神迷,因为好奇而激动难抑。

那天她拿着茶杯走进肖春的房间,透过水壶里冒出来的团团白气,一眼看见桌上摆着那盏黑色的球形台灯。“香会”之后,王慎徽或吴堂主都没有再联系过她。她也曾想象过,昏暗房间里那些“法器”,会怎样在青阳新城的人海中辗转流传。认出那上色不匀的半透明灯罩时,她的确非常吃惊,但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她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了,而且,似乎有着某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价值。她很想知道为什么。

肖春和她一起喝了茶,但什么也没多说。那之后,她发现自己又和这位邻居偶遇了几次。有一次是在公车站,她们当然不是上同一辆车,但也说了几句话,提到了地上的“坊名”;还有两次在离家不远的小饭店,帕尔文其实记不得是哪一家,它们实在看起来差不多。肖春也没有和她同桌,只是推荐了一道蛋炒饭。显然,她和王慎徽有联系。帕尔文有些疑惑,不知为和王慎徽不和她直接联络。他是她来此地的介绍人,理应最少受到怀疑。或许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在忙什么其他的事,正如他会出现在谢庄一样;也可能,是肖春想向她展示什么,那盏灯和王慎徽的关系,是用来取得她的信任,也考察她是否对此足够注意、足够敏感。

之后没有多久,某天傍晚,帕尔文刚刚回到自己房间,忽然听见了敲门声。她难以置信,但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扳过那两道机械锁,拉开房门。肖春站在门口,用一种带着些厌烦意味的目光看着她,手里抱着个五六个月大的婴儿。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照看他一个小时?”她一边说一边晃着脑袋,像在试着把额前一绺汗湿的短发赶开,“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帕尔文吃惊得脱口说起波斯语来,但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了孩子。肖春把一个奶瓶塞进她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分钟之后,婴儿的啼哭把她从震惊中唤醒,她一边哄着,回想起上次喝茶时,的确在餐桌上见到了奶瓶。但那时屋里根本就没有这孩子的踪影。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疑惑过的那个问题,可能又有个不同寻常的答案。在青阳新城几个月,她几乎没有见过老人,也很少看见儿童。这是一座青壮年男女的城市,大部分人似乎都是单身。但现在怀里这扭动哭泣的一团,却在响亮地提醒着,她漏过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她很快就让孩子安静了下来。在记忆都已模糊了的过去,她还不到十岁的时候,曾经帮妈妈照看刚出生的弟弟。如果那时他没有夭折,她的生活可能会很不一样。此刻重复二十多年前学到的动作,她忽然异常清晰地感到,自己身处遥远陌生的地方,茫然站在一个团团旋转、不断扩大的漩涡中央。这感觉好像坠入梦靥,也好像在漫长的梦境中惊醒片刻,望见窗帘缝隙渗透的光亮。她想要停下来,想要返回自己熟悉的世界,但同时也明白,她并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肖春回来以后,只简单跟她道了谢,也没有解释自己突然外出的原因。那以后,她竟然是常常要请帕尔文帮忙,甚至让她替自己抱孩子去参加“社区聚会”。这种聚会每周都在一间和临街店铺没有什么区别的“家庭活动室”举行,参加者都是附近带孩子的成年人——以女人为主,但也有一些貌似年轻夫妇的男女,更少数情况下,还有单身的男人。这是帕尔文在青阳第一次见到超出礼貌范围内的密切人际互动,照料取悦那些精力旺盛的幼儿显然需要成年人之间的精诚合作。人们甚至会闲聊起来,气氛始终非常忙乱,但也很轻松。

再之后,肖春去“社区聚会”时,会邀请帕尔文和她一起去。孩子渐渐对帕尔文有了亲近感,从母亲的怀抱转到她的怀抱,依然能保持镇静。父亲从未出现,倒是经常来聚会的几个男人,似乎也受到同样的信任。这样的聚会非常喧闹。十来个孩子,有的尚在襁褓,有的在学走路的、学说话,有些已经能自己跌跌撞撞地玩游戏。所有啼哭、呼唤、尖叫一起发动时,仿佛天崩地裂,成年人也几乎不断发出夸张响亮的声音。聚会结束了,那声响好像还在耳边。这种场面,帕尔文很久没有亲历过,但仍有记忆可以被唤醒。

就在手忙脚乱乃至声嘶力竭的“聚会”上,肖春一点一点地向帕尔文讲述这套制度的来龙去脉,回答她的问题。她的话有种疏离的准确,甚至带有抽象色彩,有时帕尔文忍不住会看一眼亮着湖蓝色光点的手环。肖春露出理解的微笑,更加用心拿捏语气,好像在告诉她,无形的界限就在这里,像这样,靠着孩子们的掩护,是比较安全的冒险。帕尔文有点将信将疑,只是用心记下同伴的话,准备回去再用加密备忘录整理。这些时日,她越来越依赖那个火星产的设备。她严格按照最保守的使用规则,把没有手环的那只手伸进厚重的毯子下面,用非常精细的动作输入。这样做的时候,她对自己也是将信将疑的。她总觉得,通过记录和分析她全身肌肉的运动,“上面”还是能大概知道她在写些什么。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和邵一揆的对话,真正的“读心术”,说不定也已经能通过手环实现了。但让他们多费一点事,总是好的。

肖春告诉她,育儿是青阳新城唯一被鼓励的合作活动。白天,父母们都在稻田或茶场上工时,有专人负责照料幼儿,但亲子交流、与邻居、伙伴的亲密相处,被认为是不可或缺的。制定这项政策的人大概深通心理学,他们想要新村居民的后代都是人格健全、没有歇斯底里的焦虑、没有被抛弃的恐惧的人。他们知道对父母之爱的渴望乃是一种生物本能,文明的构造再合理、再精巧,也最好不要和生物本能作对。他们希望这些“新人”,仍然用自然的方式养育孩子。青阳新城里,成人的世界是流动的,他们没有同事,没有多年的邻居,很少现实中的朋友。他们以前居住在不同的城市,彼此素不相识,也没有太多机会在这里真正结识。他们人生的乐趣和意义,如果不能在工作中找到,那么便在独处一室时,从智能手环上流出。他们都是自足的个体,像海滩上洁白晶莹的沙粒。但孩子们的世界仍然是笨重而坚固的,为此,可以允许水滴在房檐下暂时聚集。

“但双亲中的另一方呢?”帕尔文曾低声问道,“从来不出现,这总不太‘自然’吧?”

“还没有记事的小孩子,需要大人,但要说是一个还是两个,恐怕没什么要紧。”肖春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几乎是个鬼脸。

“而且你们白天也还是要离开孩子呀。”帕尔文继续温和地质疑道。

“毕竟,我们还是要做‘新人’。”肖春的面容严肃起来,说不清是不是带有讽刺的意味。

谈到双亲之一的缺席,帕尔文才顺着话头问肖春,孩子的父亲在哪里?那些由父亲抚养的,他们的母亲又是什么人?她不太确定,怕这是不受欢迎的问题。但肖春的态度相当直截了当,在“新人”们之间,性关系非常灵活,但也极有规律。就好像吃饭要去饭店,买衣服要去服装店,无论男女,解决性需要就去每个社区都有的“交谊厅”。有些人会找到比较固定的伴侣,但新村的生活实在也是变动不居的,伴侣之间很难维持住特殊的、牢靠的纽带。在这里对小家庭的产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防范,但也没有任何鼓励。最明显的例子,并不会提供双人住房。实际上,从城区来的人,大部分不能适应“三维世界”中长期的亲密关系,甚至是和不完美的真人发生性关系,对很多人来说是一项新学会的技能。孩子是必然的副产品,抚育倒是受到热情鼓励的。带着孩子的成年人能获得各种补贴,工作时间几乎可以缩短一半。

“既然父母的关系如此不稳定,不会有被遗弃的婴儿吗?”帕尔文问道。

“大概有吧。”肖春轻描淡写地答道,“但恐怕不会很容易。”

那场谈话之后,肖春甚至带帕尔文去了一次“交谊厅”。正值最热的伏天,傍晚时好容易下了一场潦草的阵雨,才令人略觉凉爽。行道树上积攒的尘土都被冲掉,落日回照,深绿色的坚硬叶片闪着蜡的亮光。饭店里涌出的油烟和雨后空气慢慢混在一起,像浓稠的辣酱滴进清汤里。收割早稻、播种晚稻的“双抢”刚刚过去,整个青阳新城都弥漫着一种体力透支后懒洋洋的气氛,太阳毒辣的热力和汗水蒸发留下的酸涩,好像透过每个人的皮肤渗入了骨髓,大家都变得动作迟缓,带着三分醉意。

肖春和帕尔文一前一后地穿过两条街,走进杂货店旁边的门面。一楼是大厅,摆着许多成对的红色绒面沙发,房间最里面是家小卖部,出售冷热饮料、蛋糕、糖果,放着轻柔的音乐。侧面墙上都刷了装饰画,色彩明艳,都是阳光下的草坪、奔跑的孩子。这室内风格让帕尔文觉得十分怪异,好像是幼儿园、候车厅和风月场所的混合,转念一想,本质上似乎也的确是这样。两三对男女分别窃窃私语,气氛有些冷清。

肖春没有在大厅停留,径直沿着门边的楼梯走上去。还没踏上楼板,帕尔文就吃了一惊。这里与楼下的气氛完全不同,空间似乎也扩大了好几倍,大概是把左右店铺的二层都打通为一体。暧昧昏暗的灯光下,四排完全封闭的小房间只有狭窄的过道隔开,似乎望不到尽头。

肖春一边向右走,一边朝左边的两排单间挥着手。“那都是有预约的,熟人见面的地方。”帕尔文回头望去,就在她们之后上楼的年轻男人径直走向一个隔间,用门上的读取器扫描了虹膜。隔间门随即滑开,又迅速合上,男人闪身入内的功夫,帕尔文看到一个扎马尾辫的女人笑着迎接他。肖春头也不回地大步走着,领着她走到右边靠墙的一排隔间,在一扇门前停住。

隔间门上贴着仿木花纹,但显然是打印材料做的。与视线平齐的高度有一方光滑的黑色屏幕,上面亮着象征男女的绿色标志。肖春回头看了帕尔文一眼,几乎是有点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是空房,也有些里面已经有人了,挑一个吧。”帕尔文笑了笑,凑到那面屏幕跟前。系统扫描虹膜,她的照片出现在门上,象征女性的标志暗了下去。她碰了碰开门按钮,一步跨进隔间里,门在她身后合上。

室内空间狭小,光线也很昏暗,正中一张床几乎占去了一半面积。它比单人床略宽一点,但若真是两人躺在上面,还是会有些拥挤。床单很平整,即使不够洁白,也不大看得出来。右手墙角处有一个衣帽架,旁边是两把椅子。左边靠里的墙角处是金属外壳的盥洗台,让帕尔文想起以前的牙医诊所,或者是火车车厢。

墙壁看上去很薄,隔音效果却比想象中好。左邻右舍只偶尔发出低沉的动静,好像被沙袋紧紧捂住似的。帕尔文站在床前想了几秒,转身在一把椅子里坐下。这地方让人有种匆忙乃至紧张的感觉,她很难想象在面前这张床上,能发生放松而专注的性爱,当然,这样的东西在陌生人之间,本来就不存在的。她有些好奇,大厅另一头“熟人”们的房间里,陈设是否不同。如果真如肖春所说,这里并不鼓励牢固的个人纽带,或许这样的风格,也是故意为之的。

门再次滑开,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头发很短,下巴也刮得很干净,见到帕尔文,有些紧张地望了望脚尖,喉结上下滚动。帕尔文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床边,与那人对视。“你好。”她微笑着说道。

他们都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当然,他应该已经从门口的显示屏知道谁在里面。考虑到她的姓名和相貌,眼前的男人虽然紧张,却并不怎么惊讶,才是真正引起帕尔文注意的事。肖春曾经说过,其实各个“新城”和老城区一样,也都有少数有外国血统的人。但这个和她贴紧在一起,有些笨拙地解着衣扣的人,连好奇的眼神都没有。帕尔文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知道她是谁,他来到她面前,并非为了解决生理需要,贪图肌肤之亲,而是另有重要使命。

果然,他们倒在床上,动作由拘谨转而激烈,又渐渐舒缓下来,那男人忽然握起帕尔文的手,她感到对方掌心里有一块坚硬的东西,表面凸凹不平。男人撑起上身,吻着她的脖子,一路向上,在她耳边以极轻的声音吐出一个“摸”字,同时,用身体遮住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帕尔文迅速反应过来,指尖悄悄地拂过那块硬物,同时尽力回应着男人的动作。那小小的平面像阳文印章一样,有突起的文字。她仔细摸索,是两个汉字,“周五”。男人低头看了她一眼,弯了弯食指,那块“印章”忽然变得光滑,片刻之后,又有两个字凸显出来,是“下午”。

帕尔文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是可以随电压改变形状的智能材料,按照事先设定的程式显示内容。她不久前加入的这个颇有神通的“香会”,又在向她传递消息了。她尽量保持自然,记下了那一小段文字,“周五,下午,车站,跟随,黑衣,绿帽”。她的同伴渐渐放松下来,娴熟地用各种姿势遮挡着手上的动作。显然,他知道这个房间里有监视设备,甚至知道它隐蔽的位置。他们脱下来的手环叠在一起,被衣物遮住。

这不是帕尔文第一次与陌生人发生关系,对于此类情况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尴尬与不适,早已能处之泰然。但这短短十多分钟给她带来的荒谬感却是前所未有的。看起来,这里的异见者们相信,只有一丝不挂的时候,才能真正隐藏些秘密。因为本能反应而热血上涌、心跳加快、发出喘息和叫喊,能掩饰手环所能记录到的情绪变化,肢体接触被认为是正常的,也没有其他人在场,不会有诧异的目光。但“四维”系统的力量真的有这么无孔不入?能够让那样的“香会”成为可能,难道不能在僻静处开启之前她见识过的那种“中间人”程序?又或者,“香会”的建立者也像他们的对手一样通晓心理学,特意设计出这样的方式,来加强成员之间的联系?

穿好衣服之后,那个男人好像又恢复了一开始的紧张,只与帕尔文对视片刻,就急忙走了出去。她最终还是没问他的名字。

周五傍晚从稻田里回来,帕尔文果然在车站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穿黑衣、戴绿帽的人。出于某种几乎已被淡忘的文化禁忌,这里几乎没有人戴绿色的帽子。起先她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大约四十岁、身材矮小敦实的女人,因为那帽子的颜色实在近似于黑,并不能一眼分辨。她迈着稳定的步伐绕过当初王慎徽约帕尔文见面的下沉广场,走进了政府大楼,帕尔文诧异地跟在后面。

政府大楼的一层是24小时开放的行政申诉大厅。即使有了“四维系统”,也总有些事情是不能在个人终端设备上完成的。当有人觉得自己的积分出了错误,或者有设备故障,或者有任何涉及到多人的请求、有冲突要调解,他们还是要到这里来。证件倒是不必要的,生物特征已经足以用来识别个人,绝大多数情况下,三维投影的虚拟接待员就能解决问题,用不着楼上那些有血有肉的官员们现身。此刻大厅里灯火通明,但是空无一人。那个女人走过入口,两旁的信息柱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帕尔文明白,她们暂时有了隐身的魔力。

黑衣女人径直穿过大厅,拐进一条狭窄的走廊,打开尽头的一扇门,然后就站在原地,等着帕尔文跟上。那一瞬间,帕尔文心中闪过一丝兴奋的恐惧。这当然有可能是个圈套,她什么都没有做,但这不代表糟糕的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综合安全委员会似乎无所不能,有许多事情即使没有明文禁止,也可以随时有办法让它违反法律。即使那道门里真的是“另一个青阳”,她对王慎徽介绍给她的“香会”,实在太过信任。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们的邀约,此刻,她也不准备后退。

她走到门口,毫不意外地发现肖春在迎接她,进到室内,也毫不意外地对上王慎徽投来的目光。这大概是个杂物间,折叠桌椅、微型打印设备、包装盒、各式各样坏掉的屏幕,从四面墙根直堆到天花板。房间中央勉强清空的地方铺了一张褪色的地毯,五六个人席地而坐,紧挨在一起。见到帕尔文进来,所有人都露出欢迎的笑容,又挤了挤,再腾出些空位来。领她进来的那个女人关上了门。

帕尔文很自然地坐了下来。这情景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家庭聚会,或者爸爸的朋友们来访的时候。当然,这里毕竟没有红茶、饼干、蜂蜜和杏子果酱的香气。但有说有笑、轻松自如的气氛,她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无论是在谢庄、在上海的大学里还是在青阳新城,所有人似乎都有所提防,有时是周围的人,有时是那个无孔不入的“系统”。但在这个充满塑料气味和汗味的小房间里,似乎人与人之间真实而牢固,虽然不完美,却也难于毁灭的联系,又重新活了过来。她不记得自己上次感到这种氛围是在什么地方。火星?暴动前的尼日利亚?或许她真的已经独来独往太久了。

一开始他们甚至没有搭理帕尔文,中断的交谈重新开始。只听了几分钟帕尔文就意识到,这不仅是“香会”首领们的聚会,他们说的,是秘密社团背后的秘密。比起居民们的精神世界,这些人关心的显然更“新村”的社会组织。“香会”的那套教义,是他们半真半假的信念,他们把所谓“回归天国”的故事,当作是把单子化的个人重新纳入有机整体的手段。他们一边说着“上主的神意当然是有计划的,但这也要靠我们来想办法,天堂不会凭空掉下来”,一边讨论进香仪式时,怎样引导会众想到,所谓真空家乡的生活,既不是这里的,也不是大城市里的,而必须挣脱“四维”的控制。随后,他们甚至打开智能手环的投影,放出许多奇怪的形象,似乎是流行的增强现实情境里的人物。他们轮流用一个特殊的麦克风与那些虚拟的伙伴对话,这时,他们的语言更模糊,更有宗教色彩,但好像也更轻快。

“你们不稍微解释一下的话,我简直要替你们担心了。”帕尔文终于忍不住插了话,但无论是表情还是声音,都没有一丝焦虑。

“真要解释,可得花不少时间。”王慎徽笑起来,其他人继续着急促而兴奋的对话。“比如我们知道大家从车站回家的这段时间,最容易伪造位置信息;比如这座政府大楼里的监控设施其实是城里最少的,因为没有太多人来,再比如,就在同一时刻,什么地方的‘甲种公民’们正在听‘圣铎’说预言,我们借用他们的身份信息,能和城里的同志们在‘情境’里直接联络。”

“那边的情况跟我们正好相反。”一个年轻男人说,“还得再想点办法,把他们从那种迷幻药里拔出来。那些完全没有意义的娱乐,把脑子都化掉了。”

“你当初不是那样的?记不记得,离开了上海,你才重新学会晚上睡觉的?”肖春提高了声音打趣道。所有人都低声笑了起来。

“没错,是要想点办法,我觉得是时候了。”王慎徽看了帕尔文一眼,“但这要看伊拉瓦尼博士愿不愿意帮助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