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当轰响的泥浆点燃黑色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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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姑射号”运输舰宽大的直升机甲板上,头顶南中国海的晴空烈日,林德尔·富勒竟对中粮集团的那个宣传片多了一点敬意。海天一色中,火箭直指长空的景象,的确能激起一些近似于豪迈的情绪。远处,正多边形的“不系舟号”海上发射平台稳稳地立在十多根沉箱柱上,洁白耀眼。构成它轮廓的所有直线、曲线精确到不真实的程度,仿佛一个巨大的虚拟模型。

此时离处女航仪式开始还有一些时候,人们手握香槟,随意地走动交谈,端着精美餐点的侍者在他们之间灵巧地穿梭。若不是近一半的人都像他一样身着军服,这简直像某个上流人士举办的奢华聚会。不过,“特权聚会”可能的确更接近这次仪式的本质。中粮的这条新航线,不仅向火星输送东亚风味的农产品,也旁及东南亚出产的水果、调味品和整个亚太地区的手工业品。中粮航线在燃料方面相当大方,设计了最快的转移轨道,但从地球到火星,最短也要三个月的时间。林德尔听说他们为此专门设计了货舱,采摘时机和保存条件,也都经过好几年的实验优化。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服务火星人的口腹之欲和思古幽情,堪称有着科学的严谨和太空时代气魄的谄媚。

“很壮观,是不是?”不知何时,李峰中校来到了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着“不系舟号”。林德尔热情地和他打了招呼。“为了把它按时弄到这里,海洋署和江南造船厂没少费工夫。听说来的路上,擦过了一个强台风的边缘,平台倒还没什么问题,拖船差点被打沉。”

“当时我就在平台上。”在长兴岛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工程师也凑了过来,兴致勃勃地说道,“那景象一辈子都忘不了。四面的海浪像会动的山头一样。有一会我觉得自己就要死在太平洋里了。”

林德尔感到荒谬又重新在内心抬头,目光不禁落在甲板另一端那几个火星人身上。他们明显是所有人注意力的焦点,人们带一点敬畏向他们靠近,而他们的姿态虽然友好,却总带着屈尊俯就的味道。火星人都穿着动力外骨骼,在这个场合显得格外威严。其中一人的外骨骼是覆盖全身的战甲样式,勾勒得身形线条极为雄壮优美。他旁边的那位则裹着复古的长袍,只有手臂处露出黑色的金属支架。他想起邵一揆的话,火星人就是太空时代的罗马人。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说得有几分道理。

悠扬钟声忽然在甲板上回荡,人们纷纷向靠近“不系舟号”的一侧聚拢。那个穿着战甲式外骨骼的火星人从身旁一个身着正装的中年人手中接过一个跑车模型,奋力抛向空中。众人热烈鼓掌,一个沉稳的声音随机宣布,“真味专线”的处女航将在十分钟以后进行。交谈声渐渐平息下来,空气中难免有了一丝紧张气氛。林德尔忍不住想,如果这次发射失败了,会有什么后果。他竟从这个念头里得到了一点愉悦,但理智也非常明白,且不论此类发射如今已可说是万无一失,如果真的发生了极小概率的失败事件,倒霉的也还是他自己。

广播里的声音提醒观礼的来宾站到安全区域内,然后冷静地列举着各系统就位、检查无误,最后开始倒数。火箭点火,喷出蓝白色的明亮火焰,大团白色的烟雾遮住了“不系舟号”的轮廓。隆隆声响中,林德尔感到一阵强劲的暖风扑面而来,所有人的裤管都在风中猎猎有声。没有任何意外,火箭直上云霄,在视野中越变越小。“姑射号”甲板上的人们再次鼓起掌来。广播再次响起,宣布庆祝典礼开始。

好容易等到贵宾们的致辞都结束了,林德尔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却正好对上那位工程师感慨激动的目光。

“我们总算又做了件了不起的事。”对方用自豪的口吻说道。

这倒的确是事实,但林德尔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当然,江南造船厂的“不系舟号”和中航科技的最新式星际货船,都是了不起的成就,考虑到火星人的飞船设计从来没有在厚大气层、强重力场的条件上多下功夫,能够提供的技术支持非常有限,这成就简直堪称英雄壮举。虽然他很不愿意认,在如今这个时代,大概也只有在中国,还保留着这样的效率、技术和工业力量。然而,发射和飞船技术的新突破,竟然是为了把江南农民手工榨出来的菜油和缅甸深山里的野生蘑菇送进太空!

他不禁想起了父亲的橙子和葡萄。不知道那些收获里,是否会有一部分被卖给火星人,让那些昔日硅谷精英的后裔享受一下甜腻的赝品乡愁。不过,他并不觉得那个他从小长大的半机械化的农场,能有这种运气。父亲的供应对象,大概是加州残余的都市圈里那些热衷于模仿的“太空遗民”。

“这要是飞向地日拉格朗日点的飞船就好了,是不是?”李峰中校的声音忽然在林德尔耳边响起,让他一瞬间有种心思被看穿的本能慌乱,但很快又感到难以抑制的得意。“中校,您还真是把我的书读得很熟。”他笑着答道。

“当然。”李峰又看了一眼那几个火星人,“小行星带是他们的,连月球基地也是他们的。我们如果还想去深空,只能在一无所有的地方从头建造一个据点。这当然是很难的,但我们真的做不到吗?”

“我一直想说服所有人,如果下定决心,我们就能够做到。他们的爷爷还是地球人的时候,火星殖民不是看上去几乎不可能吗?但只用了一代人的时间,他们就能尽情嘲笑我们了。”巴赛尔也眯起眼睛,目光越过三两聚谈的人群和堆满精美餐点铺着洁白桌布的桌面。他突然对那些点缀了鲜艳水果的甜品产生了强烈的渴望,用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大快朵颐的冲动。“或许,只需要说服一小群人就可以了。”

“那些人吗?”李峰用下巴指了指正在努力和火星人聊天的几个人,他们都穿着裁剪十分合身的套装,“指望他们,恐怕希望不大。”

“哪些人?什么希望?”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身后响起,李峰猛地回过身,看清说话的人后,脸色忽然通红,挺直身躯敬了一个军礼。

“首长!”他的声音激动得颤抖,也比刚才高了一个调门。林德尔略带好奇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又转而用诚恳尊敬的目光注视那位不速之客。此人看上去大概六十岁上下,脸颊丰满,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浓密的双眉下面是一双富有表情的眼睛。虽然他脸上挂着一副相当和蔼的笑容,那目光却像是在提出无声的警告:不要对他耍任何花招,没有任何好处。他没有穿军服,但的确有一种惯于发号施令、随时会发起行动的姿态。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眼熟,但林德尔一时竟然记不起来。他有些后悔这次没有用增强系统了。

“李峰,你还是这么容易激动啊。”那人摇头笑了笑,便立刻转过头来望着林德尔,又毫不掩饰地看向他胸前的名牌。他的目光好像沥青般粘稠坚韧,令人本能地想要摆脱,却无能为力。“富勒中校?”

林德尔也敬了一个军礼,没有说话。

“富勒中校是联合国外太空部队上海指挥部的美军参谋官。他就是《奇怪的战败》的作者。”李峰中校的语气里有种林德尔不能理解的兴奋。

“我是王广谟。”那位被称作“首长”的人扬起眉毛,向他伸出手来。

林德尔恍然大悟,同时也大吃一惊,不由得也挺直脊背,恭敬地握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那手掌柔软温热,与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引起的震慑恰成对比。眼前这个人,是华东地区综合安全委员会的主席,也是覆盖全中国的社会信息网络的负责人之一,还是举世瞩目的“新村计划”的首倡者和主要执行人。当初看到他出现在贵宾名单上,林德尔还微微惊讶,不过考虑到他对农业和火星的一贯兴趣,倒也并不太意外。很多人猜测他很快就将北上,正式进入中国的权力中枢。但也有传闻说,他已经多次拒绝了北京的召唤。毕竟,华东地区不仅聚集着如今地球上最大规模的农业人口,也正在经历三十年未有的人口迁移。这一切都由综合安全委员会掌控,而王广谟则是它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如果权力是用能直接支配其命运的人数总和来计算的话,王目前的地位,比他在北京的上级们要优越得多。

王广谟似乎早就习惯了人们被介绍给他时的这种反应,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改变。他感兴趣的目光仍然令林德尔有种不适感,但知晓对方身份之后,想要在短时间内给对方留下印象的愿望还是占了上风。而对方此时的话令林德尔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我也是富勒中校的忠实读者,今天真是幸会。”

“您的书,还是王主席当初推荐给我的。”李峰在一旁热情地解释道,“王主席回天军视察时,真的是给我们指点迷津了。”林德尔迅速在脑中回想他读过的王广谟履历,他的确是以少将军衔从中国天军退役的,但军队生涯却并不引人注目。他是凭着一项大胆的作为,才突然成为新星的。除了他后来对火星贸易的关注,人们没有在他军政两段经历之间发现什么联系。林德尔对“新村计划”有本能的反感,但此刻他却忍不住感到一种久违了的兴奋。无论如何,王广谟是个大胆的决策者,时间或许会证明,他其实富有远见。他可能正是能左右地球命运的一小群人之一,这个人欣赏他的书,自己成功说服他了吗?

“有王主席这样的读者,是我的幸运。”林德尔真心诚意地说。

“所以,刚才你们在谈什么?”王广谟盯着林德尔和李峰,脸上还是那种和蔼但有压迫感的微笑。

不知为何,林德尔感到这是对方给他的一个机会,也可以说是某种考验。如果他通过了,一扇神秘的大门便会向他敞开。他必须用几秒钟的时间想出一个警句,而且,绝不能重复自己以前说过的那些话。

“我们在说,我们这些地球人,何时才能从‘埃及的肉锅’边站起来,走向本该属于我们的应许之地。而到底是谁,能在我们前面分开红海。”

“果然是‘宇宙时代的马汉’。”王广谟点点头,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林德尔没有回答,有些紧张地等待对方进一步的反应,但他只是很随意地摆了摆手,“真遗憾,我马上得走了,去北京。”话音未落,半空中传来轰鸣,一架轻便无人飞行器在甲板尽端的直升机坪上降落,林德尔这才注意到,“不系舟号”发射平台上还矗立着另一个小型的可回收火箭,携带着一架中航的“飞廉VI型”高超音速客机。

王广谟向林德尔和李峰略微点头,转身大步向飞行器走去,不远处几个神情警觉的黑衣人沉默地跟上。“李峰,一定记得请富勒中校欣赏一下今天的‘鹌鹑雨’。”在呼呼风声中,他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鹌鹑雨’?”林德尔不明所以地问道。

“王主席说的大概是今天傍晚会到的那批火星货,降货场离这里很近,能看得到。”李峰一边回答,目光仍然紧紧追随着那架飞向“不系舟号”的无人飞行器。

“你在王主席身边工作过?”林德尔问道。他又望了望餐台,忽然觉得那些美食变得毫无吸引力。

“我可没有那个荣幸。”李峰笑道,“不过,我当天军联络官时,有一段时间经常要向王主席汇报。哪怕是见过一面的人,他过了很久也会记得。您以后会知道的。”

庆祝仪式眼看就要变成一场持续到半夜的聚会,“姑射号”也好像成了大得不成比例的游艇。甲板尽头树起一个箭靶,人们脱掉外套,弯弓搭箭,射不中就罚酒一杯。那几位火星来客似乎非常喜欢这个游戏。天色渐渐暗下来,“不系舟号”上亮起灯光,小型舰艇和飞行器在两个庞然大物之间穿梭,运送设备和物资。明天,回收后的分级火箭会运回这里,执行下一次发射。

太阳落向海面,空中纤细的白云开始转为金红,逆光中,海水变成了一种不稳定的深紫色。林德尔想起当初爸爸在晚餐桌上高声朗诵的《奥德赛》,“酒色的大海”,如今正在眼前。“不系舟号”成了巨大而抽象的深色剪影,上面的灯光则灿若明星,愈加耀眼。

这天中不知第几次,空气的呼啸突如其来地灌满了耳鼓。西边天幕上,忽然划过许多明黄细线,好像金縢被重物牵引,急速坠落。接近海面时,那细线末端的黑点忽然又喷出蓝白光芒,下落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像蒲公英种子一样飘飘荡荡。

不用开口问,林德尔也知道这就是王广谟想让他看的东西:来自火星的货舱,满载着芯片、柔性电极、超导体材料、纳米药物,还有最重要的,高度脱水、压缩封装的食物——没有这些,这个世界会像年老力衰的巨兽突然被被射中要害,孱弱的肌肉无法支撑骨架,只能停下脚步,倒地抽搐。

“那就是火星上帝恩赐给我们的鹌鹑和吗哪了啊。”李峰带着一点讽刺意味的声音又适时响起,“不过,这情景看起来,倒和以前电影里的世界末日差不多。”

***

接到林德尔·富勒要请他吃饭的讯息时,邵一揆几乎已经忘了这位老朋友就在上海。那几天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凑在一起,他的心情很差,因为没怎么好好睡觉,记忆颇为混乱。而在那之后,他又一头扎进那个无底洞一般的研究题目里去了。算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狂热的干劲。他的混合工作环境里现在是真正的混合与混乱:四壁还大体维持了过去的样子,布满虚拟的木头书架和三维图表,房间的中央却被一些非常不协调的杂物占据:躺椅、水瓶、餐盒、换洗衣物,信息窗口无声地在这些东西上方漂浮。无论他的思想以何等炫目的样子在这个空间里显形,他的肉身总还是要靠真正的三维物体来支撑和驱动的。

与其说时间紧迫,不如说他一旦真正开始着手,就觉得停下来是一种罪恶,或者是放弃的开端。他花了大量时间整理筛选过去十年间相关的实验数据。虽然有数据分析的辅助AI,这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部分数据都要从火星获得,在思想科学领域,火星人依靠优越的计算能力,一直在实践“测量一切”的格言。火星的一切纯学术成果都向所有人开放,相当多的实验运用了他不熟悉的技术,思路更是五花八门。这海量的数据,有相当部分从未通过行星际通讯传到地球。当初回来时,他随身带了储存了当时所有最新数据的“水晶球”,几年过去,火星的同行们也着实没有闲着。在火星,获得数据是易如反掌的,在地球上做同样的事,则未必如此。更加不巧的是,近来火星正处在合日位置,所有信息传输都要通过太阳轨道上的中继卫星。拿到这批数据需要耐心,这个任务,也并不能完全托付给辅助AI自动完成。

虽然手上千头万绪,邵一揆还是决定要去赴林德尔的约。开始这最后的绝望挣扎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就没有和活人说过话,此时颇觉需要一定剂量的人际互动来平衡自己认知过载的大脑。对方建议的地点也颇有吸引力,徐汇区的一家小餐馆,据说有价格相当公道的马兰头和春笋。看起来,他这位自称“口味粗鄙”的老朋友,真的入乡随俗,在吃的方面有一日千里的长进。

在如今的上海,外滩是刻意妆点的古迹,徐汇区则堪称活化石。在火星移民后的动荡时期中,这里的居民区是生活有保障的食利阶层的堡垒,直到今天,也多少保留了一些火星时代以前上海的生活情态。那家小餐馆在一大片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古老居民楼深处,非常不起眼,甚至看不到招牌。它对面敞开的大门里,点着香烛,青烟缭绕,隐约能看见屋里正中供奉着貌似观音的神像,墙上却悬挂着一个被白光照亮的十字架。

邵一揆拉开有些油腻的玻璃门,便看见林德尔已经坐在靠里的一张餐桌旁边了。店堂里人坐得很满,衣着不甚讲究而神情自若的本地客人和看上去有些紧张的游客各占一半。林德尔望见他进来,招了招手,给他斟上了茶。

“别看了,他们这里没有菜单,有什么就给吃什么。”落座之后,林德尔见他四处打量,便熟门熟路地说了一句,语气里颇有点得意。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笑道,“大概有高人指点过你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德尔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羞愧,但很快便用饶有兴味的目光上下打量起他来。“我说你,看起来还真是一团糟——比上次还要糟。”

“没错,我最近一直在跟自己过不去,不提也罢。”邵一揆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随即又把话题引回对方身上,“倒是你这个太空战略家,在这里两个月,有没有什么新灵感?”

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林德尔没有说话,两人之间那种轻松的气氛像断了电的热水壶一样冷静下来。

“你是对的。”林德尔忽然开口道。

“什么是对的?”邵一揆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得莫名其妙。

“那时候,在洛杉矶那次,你说火星人配得上他们拿走的一切,我还和你吵了一架。现在想来,你是对的。他们配得上,因为我们配不上。”林德尔转着手里的茶杯,面无表情地说道。

“原来是这个。”邵一揆笑起来,感觉有种意料之中的高兴,但又有隐隐的失落。不管争论过去了多久,对手认输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如果世事不能如意,无法做到“我说了算”,至少希望自己的眼光高人一等,可以宣布“我说得对”。但在乎这种事情,本身就已经是失败的证明。更何况,他现在可能更想反驳当年的自己。配不配得上这种话,难道还不够幼稚?什么和什么相配?权力和美德?幸运和勇气?当年他们会发生那样的争论,其实也正因为他们都还相信世事遵循某种等价交换的原则,以为可以抛开过去、未来,原因的原因,条件的条件,只在眼前的一个问题上,清楚明白地分辨出是非曲直。而现在,他已经不太能相信了,林德尔可能也是一样。

一台服务机器人灵巧地滑到他们身旁,伸出机械臂将菜盘、青瓷酒瓶和两个酒杯摆到桌面上。邵一揆看了看盘中物,好像还真的是春笋,细长脆嫩,非常刺激食欲。他又抬头四下打量一番,没有招牌,没有菜单,甚至看不到店主。这里只接受预约,事先用现金付款,凭电子密钥用餐。如果这东西的价格像林德尔所说的那样公道,大概只可能是从供应政府官员的补贴农场想法子弄出来的。那些神情有些紧张的客人,大概都意识到了吃这餐饭是地道的黑市交易。

“味道果然不错。”林德尔已经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从大学时起,邵一揆就注意到他用筷子比自己还熟练。

“富勒中校,你知道这地方是有点名堂的,对吧?”他看了看对方,压低了点声音,“还是说,你有财政危机?”

“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特意约你来。”林德尔把菜咽下去,但没有放下筷子,“这件事很有意思。如果这里没有什么名堂,静安区的那些高档餐馆都该没生意了。我不相信政府查不到货源,甚至觉得他们知道这个地方。他们默许有这样的都市传奇,只要不太多;而从来没露过面的那位店主,大概使尽了浑身解数,确保自己是那少数被容忍的对象。”

“我可真要对你肃然起敬了。”邵一揆由衷地说道,“再过几年,我大概要向你请教在上海的生存技巧了。”他拿起那个酒瓶斟出两杯,推了一杯到对方面前。这是地道的黄酒。

“当年你说的,我有‘美国人的傻气’。我可不想一直傻下去。”林德尔眯起眼睛,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机器人又无声地滑过来,送上马兰头拌豆干和一小碗红烧肉。“仔细想想,就更有意思。理论上说,社会信息委员会掌控了一切,食物定量、接入权限、每个人有多少钱,在哪里买到什么东西。但这种地方还是存在,信用体系之外的现金也还是大有用场。非常规也是一种常规。”

“没错,这就是中国生活的精髓。我们曾经以为这一切都要改变了,但最后好像又回到了这个样子,好像动力学上所谓稳态。”邵一揆已经搞不清今天是第几次被林德尔的话震惊了。他一直知道林德尔是个敏锐的人,但在记忆中,他并没有这种带着愤世嫉俗意味的穿透力。回想在外滩偶遇时,他对老朋友的印象,还想当然地停留在几年前。实际上,这些年他们可能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只是那时,对方还不愿表现出来而已。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不配,因为我们总是回到你说的‘稳态’。稳态不就是能量最低的状态?过去的常态,重力势阱的最底下。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井底之蛙。”林德尔又喝了一大口黄酒,把杯子不轻不重地顿在桌面上。邻桌的人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你不是学物理的吧?”邵一揆苦笑道。

“这种事要学物理才能明白吗?”林德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音调高了起来,“现在我想我看得很清楚了,对我们来说,火星殖民是一场社会灾难。并不是说探索太空,拓展人类生存的可能性有什么不好。这很好,我非常仰慕那些在21世纪提出这个设想的人们。卡尔·萨根,罗伯特·祖布林,埃隆·马斯克,他们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火星殖民的社会后果,他们只是搞错了,大错特错。”

邵一揆没有接话,夹起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这真是一个多月来他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他们以为这又是一次地理大发现,又是活不下去的欧洲人移民北美的故事。但这回不一样。当年爱尔兰土豆大歉收的时候,快要饿死的人不是纷纷在美国找到了生路吗?他们的后代繁荣昌盛。60年前的那些太空探索者以为,新技术、全球化带来的过剩失业人口,可以被火星探索吸收。结果发生的事情恰恰相反:去火星的不是生活无着、流离失所的难民,而是整整一代全球精英。那些最成功、最有能力、最勇敢的人,少说也会两门语言,从莎士比亚到逻辑电路到野外生存,样样都行。他们也带走了资源。不是那些搬不走的,是那些可以搬走的:钱、队伍、技术、希望。”林德尔放下了筷子,身体前倾,激动得面色发红。自上次争吵以后,邵一揆还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火星计划的大订单让全世界还有制造业的国家都欢天喜地了二十年。然后,一切都晚了。你看过一本叫《魔戒》的书没有?很老的书,我爷爷很喜欢。那里面精灵抛弃了人类居住的世界,去了永生的彼岸。读到结局的时候,我很难过。没有精灵的世界多无聊!那时我还不知道,现实中我也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火星人像精灵一样,把我们扔在这里了。几十年的时间,我们这个社会的‘奶油’都被撇走了。”

“你知道,‘撇奶油’这句话,汉语里有个很相似的说法,叫做‘掐尖’。拿走蔬菜最新鲜、最好吃的部分,就像这个。”邵一揆心不在焉似地用筷子搛起几根春笋,“畜牧业和农业对同一件事的不同比喻。语言里沉淀了一个文明的核心……”

“你东拉西扯的老毛病果然还在。”林德尔笑了起来,看上去有点失望,“我可是在向你汇报我的思考结果。是你刚才问我,有没有什么新灵感。这就是了。”

“也不是所有的精英都去了火星,我们这里还是有很多有能力的人。”邵一揆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答应道。

“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林德尔再次变得激动起来,“负向选择,火星移民就是负向选择。我们失去了最有才智、最勇敢、最富于牺牲精神的人,留下了懒虫、智力低下者,而那些有能力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是极端自私的人格障碍者。我们还能有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是么?那你自己呢,又算是哪一类?卑鄙的弱者?邪恶的强者?还是说,你是被遗弃在人间的精灵?”邵一揆的声音也忽然提高了。若是在以前,他或许会对林德尔这样的说辞一笑置之,在那些隐隐自觉高人一等的无知年月里,甚至可能赞同。现在,他也能理解对方这种愤激的来源:林德尔大概遭遇了不少无视与嘲笑,这让他更有自我确认的需要。而他的挫折感,则更多来自他自己:他离开地球,得到火星人半心半意的接纳,但又感到自己并不属于那里。而回到故乡并没有给他更多的归属感,反而加深了他的自我怀疑。

或许更重要的是,在与林德尔分处两个星球、无法实时交谈、只能越来越词不达意地互相发送一段段视频信的那些年月里,有人向他展示了另一种看待他人命运的角度。一旦有过那种领悟,便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回到沾沾自喜的状态中去了。

林德尔似乎被他话里突如其来的攻击性吓了一跳。有一瞬间,邵一揆觉得他们大概又要吵一架了,但林德尔立刻控制住了自己。“我说了,百分之九十。但是,没错,我的确觉得自己是那少数不蠢、不懒、也不坏的人。”他再一次仰头喝光了瓷杯里的黄酒,把杯子放在桌面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杯底慢慢出现的琥珀色圆圈,“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就像这个:杯子虽然倒空了,总有还有些酒水残留在表面,等一段时间,就会重新聚集起来。这个时候,你就又能看到它了。”

“不蠢、不懒、也不坏……”邵一揆慢吞吞地重复着,心里好像被粗糙的布料摩擦过,有钝而持久的不适感。

“是的。”林德尔又吃了几口菜,把瓷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自己的杯子,“如果说改变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稳态’,也只能靠这极少数的人提供的能量,来撬动那绝大多数人的惯性。物理上的‘惯性’就是心理上的‘惰性’,不是么?”

“那我就来给你讲点心理学吧,算是我的专业范围。” 一种近乎愤怒的感情涌上心头,邵一揆放下筷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先问你个简单的问题,之前其实也问过:你这么爱吃甜食,是怎么保持身材的?”

林德尔明显对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感到茫然,但还是答道:“我之前也回答过你,只能靠不看到它们。”

“所以,如果把巧克力蛋糕堆在你面前,请你自取,你很难忍住不吃,对不对?”他又拿起筷子,却是轻轻敲击着桌面。

“不一定。”林德尔看了他一眼,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也变得严肃了起来,甚至有些防范的意味,“很多时候,我还是能忍住的。”

“很好,请假想以下两种情况:一,你的上司对你阴阳怪气,明嘲暗讽,就像你抱怨过很多次的那样;二,你对着记者畅所欲言,对方频频点头,被你的思想魅力所折服。你觉得在哪种情况下,在你面前摆满巧克力蛋糕,你更有可能忍住不吃?”

“第二种。”林德尔面上腾起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的红晕,但还是用平稳的声音作了回答。

“就算你说是第一种,我也会告诉你,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肯定是第二种。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结果,几十年前就被一些现在看起来非常幼稚的实验证实了。人的自控能力,是一种有限的资源。这可能是我们作为非常复杂、非常多功能、又非常高效率的天然智能系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做的决定一般都很短视。想吃,就吃了,有愤怒,就使用暴力。计划未来,为了十年以后的成功和幸福努力,是一件很难的事。这不容易做到,在筋疲力尽的时候更难做到。”

“现在,‘坏’的暂且不算,想一想那些‘蠢’和‘懒’的人,都过着什么生活吧。靠火星人保佑,食物现在总算不是个大问题了。但放眼望去,在这基本需求之上的东西,都好像遥不可及。至于什么尊严,什么活得开心,那更不要想了。线上的公立教育七零八落。倒是人人都可以“毕业”,然后呢?和火星人做生意的工作轮不到他们,那些‘黑灯工厂’里也没有他们的地方。可以去农场上种地,不过路上要花四个小时。如果不舒服,网络里的医疗机器人大概永远搞不清问题在哪里。所有东西,从门口的马路到家里的厕所,都是那种拼拼凑凑,勉强对付的状态。这还没说到更糟糕的,真要说的话,也说不完。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里,这都不会改变。如果是我,面前有蛋糕,我会吃掉的,即使我的体重已经突破三百磅。如果我看见你便觉得心里不爽,我会用最难听的方式说出来,说不定还会揍你。富勒中校,如果你想撬动人心,最好能先解决一下那些让人喘不上气、动弹不得的东西。”

林德尔用一种几乎是受伤的目光看着他,两人陷入异常尴尬的沉默。刚才一瞬间的愤怒消退了,但羞耻感又立刻涌上来,心理不适的水准还是维持不坠。他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林德尔呢?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难道不正是他最厌恶的么?好在服务机器人又适时出现了。这次被送上桌的是盛在碟中的两只青绿油亮的糯米团,散发着淡淡的艾草香气。

“他们竟然还有青团,真是应景。”他向林德尔露出一个和解的笑容,好像要装作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考验自制力的时刻又到了,我不觉得我能通过。”

他们默默地吃掉了这珍贵的甜点,糯米和豆沙饱含油脂与糖分,带来难以忽视的欣快感。邵一揆感到气氛略微轻松了一些,但对话已经无法避免地生硬起来。很快他们便打扫了残羹剩饭,一前一后地走出餐馆。夜风中垃圾与食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对面那间庵堂似的场所里已经挤满了人。邵一揆走出好几步,回头才发现林德尔还站在原地。他正出神地旁观对面的人们整理衣裳,下跪叩拜,有电子乐声传来,悠扬、洪亮,却也令人感到一种空虚的焦灼。

“人心无法撬动的话,那个又算什么呢?”邵一揆走回朋友身边,听到他用轻柔冷静的语调问道。

“止痛剂吧。”他漫不经心地答道,思绪已经飘回那些火星传回来的数据上了。

***

插秧季节过后,谢庄的劳作节奏变得松弛了一些。山长宣布,恢复暂停了一个多月“讲学”。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帕尔文从“族人”们的只言片语里推测,他们也有些小规模的聚会,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在后村的那座小佛堂。在她面前谈到这些的时候,他们仍然带着一种仿佛难为情的躲闪态度。这些都是私人性质很浓的亲友团体,于是帕尔文也并不急于打破这层隔绝亲疏的屏障。毕竟,作为一个陌生人,谢庄的“公共生活”中有相当多富于趣味的材料,她还尚未开掘透彻。

山长的“讲学”就是其中之一。这十天一次的固定聚会,地点就在祠堂门口的小广场,男女分别就坐。帕尔文这样的短期修行者,是受到特别欢迎的对象。至于正式的“族人”,因为祠堂容量有限,每次会随机分派一定名额。据帕尔文观察,若被通知可以“亲聆教诲”,他们基本不会缺席。偶尔,还有人提出参加的强烈意愿,一般都得到允许,而这似乎是一种值得赞赏的行为。讲学的时候,祠堂门口摆起一张红木条案,上面放一个铜香炉。刘贞明总会穿长到脚面的交领长袍——据说是根据《礼记》中的“深衣”复原的,戴着和谢运达画像上一样的头巾。隔着袅袅青烟,山长的身影显得颇有些飘渺。

正是在讲学的会场,帕尔文第一次见到了身份体系的踪影。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身份认证、身份识别无处不在,衣食住行都围绕它展开,堪称是日常生活的核心。加密现金和黑市自然也有其市场,但有些讽刺意味的是,越是拥有身份和资源的人,越能掌握这些东西,拥有一些不受监控的“自由”。那些“吃定量”的人,都被身份体系牢固地支配。

谢庄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从法律上看,谢庄的居民都持有“甲种公民”身份,有权在城市间自由迁徙、能免费接入公共信息频道、在任何政府设立的发放点,都能领到当天的定量供应。他们(或者他们的父母),是在“大动荡”之后的那十年间取得身份的幸运儿。但谢庄的生活完全没有利用这些权利,从表面上,身份体系似乎没有被激活的必要。他们极少出远门,衣食取给于自己的小家庭,“家族”的宗旨,对城市人沉迷其中的那些娱乐也持严厉的批评态度。帕尔文一度觉得,他们的识别码似乎毫无用武之地。不过,在山长讲学时,她很快就重拾了第一天的印象:谢庄的信息之网和中国其他地方一样细密,只不过另有侧重罢了。

村民们的识别手环平日里看不出什么用场,此时却成了非常重要的道具。所有人到齐,执事敲钟三下,山长从一方木匣里郑重地取出背面雕着饕餮纹的铜镜,镜面朝上,双手平举在胸前。与此同时,所有“族人”都先将戴着手环的那只手按在心口,又向前伸出手掌,重复三次。山长手中的铜镜上方,许多光点亮了起来,轻盈地穿梭移动,幻化出各种柔和的颜色,慢慢组成了一个复杂抽象、绚丽绝伦的立体形状。山长空出一只手,轻轻拨动面前亦真亦幻的投影,从各个角度端详许久,然后说出一些对在场“族人”过去十日内道德状况的概括性评论。随后的“讲学”,就从这些概括中选一个角度,阐发辨析。

帕尔文旁听的第一次,山长从铜镜显示出的复杂图案中,看出族人们因为插秧季节的紧张劳作、关于灌溉用水和畜力的争执、对当年年租的忧虑,有了些不安定的苗头。他非常严肃地就这个话题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训诫。山长郑重地引用《论语》里的话,并用浅近的语言加以解释。君子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要总想到自己应该得到什么东西,而要刻苦自励,配得上已有之物。接着又引用《中庸》,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最适合自己的位置,而幸福人生的关键,就是找到这个位置,安于这个位置。在座的每一个人,在名字写入“宗谱”之前,都有过考验决心的经历。今天大家坐在这里,是因为每个人都做了一个最严肃的决定,放弃其他种种可能,对谢庄独特的生活方式,全身心地接受。面对困惑的坚持,是一种道德责任。更何况,难道那些城里人不曾羡慕他们吗?他们所吃的食物、触目所及的青山绿水、遵循自然和天伦规律的生活,难道不应该由衷珍惜吗?

听着山长的侃侃而谈,帕尔文想起曾经有位作家说过,非常先进的技术,看上去与魔法无异。从这个角度来看,她此刻见证的,正是魔法。不管“族人”们看到了什么,她知道山长的铜镜,正是火星造的便携型等离子立体投影仪,而且显然是定制的高级产品。比起那种被称为“现象仪”的笨重型号,它几乎所有像是“技术”的特征都得到了完美的隐藏。与之配套的,当然还有基于公共频道的特殊数据采集网络,由设置好的特定动作激活。至于山长所看到的华丽视觉呈现,背后大概也是一套非常先进的信息提取算法,能迅速把生理指标和族人们的自我报告组成的历史纪录转化为高层次的抽象概括。后来她被告知,“秦镜”和“人谱”,这一整套为村民的道德完善而服务的硬件和软件,是刘贞明山长对谢庄最大的贡献。山长显然对镜子的意象十分着迷。

“在座的有一位,近来不仅屡犯口过,心性也在动摇。我还是不说名字,但那个人自己肯定明白。就像圣人说的,‘欺天乎!’,是尧舜还是禽兽,壁立千仞,止争一线,全在自我警醒。”帕尔文以为“讲学”已近结束,山长却突然话锋一转。广场上的气氛紧张起来。但那是一种意料之内的紧张,焦虑但并不慌乱,好像被夏日雷雨困在屋檐下,周身透湿,却看见云层散开,霞光透射,心里明白难堪终会过去。显然谢庄的“村民”们对这种“直指人心”的“提撕”,早已习惯。

“你一天之内两次顶撞尊长。一次是你母亲,一次是房长。一个人的时候,你偶尔自言自语,那字眼不堪入耳。”山长开始直接对“那个人”说话,声音不高,但语气严厉,“你还会做一些动作,像是踢、是打。慎独的功夫不到,就是放纵自己的天性被污染。你不能不警醒。诸君,也要以此为鉴,时刻警醒。”

山长停了下来,广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目不斜视,摆出一种略为担忧,但却并不害怕的神情。那个没有被点名的“你”,是所有人,也不是任何人。旁观这一切,帕尔文甚至怀疑,那个“你”,果真是山长选出的真实代表,而不是从数据中提炼出的、抽象的典型?

虽然暂时被排除在小团体的聚会之外,帕尔文还是尽量抓住机会作一对一的访谈。和族人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她有时会提出把他们的闲聊录下来。几乎每次,对方都会非常配合,这反而令帕尔文感到惊讶。她随即明白,他们须臾不离身的“人谱”系统,很可能本来就具有这样的功能。如果他们对任何表达有所保留,那么重点也是在自己说了什么,而不是在听的人是谁。

谢庄的人们很少说什么人的坏话,她们抱怨的对象总是命运。种地其实是一项风险很大的事业,种果树、种茶、养鸡、养猪,莫不如此。为了维持最“纯粹”的生产步骤,他们要付出很多劳动,日复一日,栉风沐雨,而收成却未必有什么保证。家族所抽取的实物年租,有时能占到收成的一半,甚至更多。口粮不足时,他们便以私人身份到附近的新县城,低价卖出自己的产品,换回火星生产的廉价食物。这是很丢面子的事情,迫不得已时才偷偷摸摸进行。而那些自己干不了重活,又没有找到合适继承人的老人和妇女,还有更加深重的罪恶感。族人的“义耕”总不能永久持续。

“山长他们也很不容易”,几乎每个小心翼翼地抱怨过日子艰难的人,最后都会加上一句感慨。保护这方净土,这个“桃花源”,需要很大的能力。人心已经越发败坏了,像他们这样有理想、有坚守的人越来越少。谢庄需要新鲜血液,但宁缺毋滥。他们大部分都还记得“城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虽然对于那些早年加入的元老来说,这记忆已经很遥远了。他们来到这里,组成这个特殊的“家族”,凭着对共同生活方式的认同,重建过去由血缘支配的纽带。每个人都受“房长”和“族长”的管辖,但其实小家庭之间通常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他们用复杂的、混合了鄙夷、惋惜,却又不无一点隐约怀念的口气,谈到过去“无根无蒂”的生活。不管怎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最乐意接受访谈的自然还是那些独居的女人们。相处一段时间以后,她们对待帕尔文仿佛是家中晚辈,因为叛逆而出走多年,一朝归来后,令人疼爱又惹人不安。这些精瘦、干练、指节粗大、脸上皱纹深如沟壑的“阿姨”们,也经常令她想起自己年幼时,家乡那些身着黑袍和头巾,在艰难时世中努力维持一家人生活的女性长辈。

暗地里作这样的类比,让帕尔文有一种微妙的矛盾感受。小时候,她多么痛恨那些“没有灵魂的中国人”!她至今记得清真寺的毛拉用颤抖的声音说,伟大的伊朗人打败了逊尼派,又受到“罗马”和“中国”卑鄙的盘剥。几千年过去了,西方的罗马换成了美国,但东方的中国还是中国。那时她也穿着黑色的“恰德尔”,跟在那些留胡子的青年们后面,大声喊着口号。天气很热,空气里充满了尘土和汽油的味道,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着,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沸腾。妈妈站在门边,身体微微佝偻,看她的眼神带着惊恐和悲伤,一绺头发从宽松的翠绿色“希贾布”里垂落,几乎遮住了她一半面庞。妈妈最喜欢绿色。

这里的人们,尤其是女人,对她也更有一种矛盾的态度。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从他们旧日的“噩梦”中走出来的人。谢庄的规矩处处强调男女之间的天然差别,这给帕尔文的工作既带来了便利,又带来了困难。她自己成长的社会,还有她曾花了很多力气调查过的伊博人传统社会,都存在着这种古老的社会屏障,她对此很熟悉,也自认为找到了一些有助于访谈的技巧。但她毕竟和这种情形下的妇女们太不一样了,有时反而会引起敌意。而谢庄的奇特之处在于,这里所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的模式,不是对传统的保存,而是对传统的恢复。他们其实都知道那种更散漫、更平等的生活方式的存在,甚至亲身经历过。山长似乎对谢庄生活的优越性有十足的自信,但帕尔文还是能感到他们身上自我克制的紧张。

无论如何,她和谢庄的人们总是在慢慢熟悉起来。在她主动讲过一些自己家乡的生活琐事之后(当然是适合说给别人听的那部分),慢慢地人们也并不避讳在她面前提到自己的家事。聊得比较放松的时候,他们也会问她不少问题。有一次,恰好还是在做饭的时候,有人问她“拜什么神”,她小心地表示自己以前拜过,但好久不拜了。听到这个回答,向她提出问题的人,一个被叫做“金阿姨”中年妇女,用有些困惑的语调说:“可你是吃素的。”

“有吃素的人专门拜的神么?”那一瞬间帕尔文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好运。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精英们复制了理想中的中国传统社会,而他们的先辈们曾竭力压制的另一种传统,也随之死而复生。这简直是奇迹,对人类学者而言,更是无法抵抗的诱惑。

“吃素的人一般是拜神的。”金阿姨用含糊的语调回答道,但显然注意到了帕尔文突然的兴奋。“你以前拜神,为什么不拜了?”

“大概是没有缘分。”这句话字斟句酌,但的确不是撒谎。她和她曾经全身心热爱的真主,可能的确缺少中国人所说的那种“缘分”,那种打不破、斩不断的联系。她信仰的锚链早已断裂,沉入了不可测的深渊。

“人还是应该拜神的。”金阿姨严肃起来,有些惋惜地劝告,“你还在吃素,就还是有机缘。”

“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该拜原来的神……”帕尔文笑了一笑,犹犹豫豫地说。

“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金阿姨好像下了不小的决心,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低声问道。帕尔文点了点头。

第三天傍晚,帕尔文按照昨天听到的指示,沿着贯穿谢庄的小溪逆流而上,走向村后的那座佛寺。天气已经颇为暖和,河岸边有星星点点的白色野花,潮湿的空气里带着一丝花蜜的甜香。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微有坡度,缝隙里冒出鲜嫩的青苔。大概很多人家还在吃晚饭,主街上颇为安静。在一座石桥边,她遇见了山长,像族人一样停下脚步,侧身让到道旁向他致意。山长很高兴地与她寒暄了几句,并没有问她要去做什么。

那座佛寺建在半山腰上,站在墙壁刷成杏黄色的山门前,可以俯瞰整个谢庄。群鸟飞翔,满山修竹随风起伏,夕阳正往远山背后沉落。钟声忽然响起,在一层薄雾中萦绕不绝。

帕尔文绕过前两进院落,走向后面的法堂。经过大殿时,能望见四五个僧人跪在蒲团上诵晚课,释迦像前,跳动着一排长明灯的火焰。这座佛堂和谢庄一起建成,从那时起,就一直有僧人在此修行。据说这里的观音像颇有灵验,香客也是早年谢庄族人的一大来源。又据说,谢运达本人在家同时供奉孔子和观音。谢庄并不鼓励出家,但向寺庙捐献钱物却是很受欢迎的。

法堂里亮着电灯,但光线颇为幽暗。已经有十多个人聚集在这里,男女都有,正在三三两两地小声交谈。帕尔文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注意,但他们似乎也没有感到不安。金阿姨迎上来,领着她穿过人群,来到一张供桌近旁的位置,轻声叮嘱她一会儿要仔细看。那张供桌铺着鲜红色的绸缎桌布,上面摆着香炉,还有一件帕尔文从来没有见过的器物。那东西看上去像是手持铃,通体用黄铜打造,铃身上则布满精美的云纹。铃身和手柄相接处是一朵盛开莲花的形状,手柄中段附加的装饰,形状像是一把弓弦向上,水平放置的反曲弓。远远望去,铃柄像是一个变形的汉字“中”,又像弧度平缓的三叉戟,还有点像十字架。

又陆续有十多个人来到,在供桌两旁的蒲团上席地而坐。这集会似乎没有正式的主持人,人们一直在低声交谈,直到一个年长的阿婆在供桌前跪下,才稍稍安静。那阿婆郑重叩拜四次,点燃四支香插进炉中,然后双手合十,开始低声诉说起来。帕尔文坐得离她很近,但仍然听得半懂不懂。阿婆似乎在说自己近来的苦闷,大约是丈夫糊涂,地里的活做得乱七八糟,却总是对她发脾气。她想要顺从,又忍不住顶嘴,既觉得委屈,又惭愧没能做到“安分”。不久之后,低语转为啜泣,她的音调越来越高,一遍一遍地说“难,太难了”。周围的人们发出沉重的叹息。阿婆开始从头细数自己命运之不济,因为意外失去的一切,离开了谢庄的孩子,无休无止的病痛。帕尔文还从来没有在谢庄见到这样激烈的感情宣泄。那种“我不配住在这个桃源里”的表达,可能也是一种不敢宣之于口的不满,但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只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它。

最后,阿婆又向供桌磕了一个头,用戴着识别手环的左手在眉心划着十字,一共四次,然后虔诚求问,自己该如何摆脱目前的困境。法堂里其他人见状,也都做了同样的动作。“这叫‘百鸟朝凤’,”金阿姨在帕尔文耳边低声解释道,“单凭我们每个人,是无法搞明白神的旨意的。神不会降临在哪一个人身上,但会把话分到每一个人头上。”帕尔文刚想问这是什么意思,对方便急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压过了所有人的低语和衣物的窸窣声。帕尔文循声望去,供桌上那个精美的手铃正铿然自鸣,香炉中腾起的青烟也随之悠悠颤动。

人们低头合十,在铃声中纷纷喃喃自语。帕尔文听见金阿姨似乎在念着什么佛经,偶尔还有“上主”的字眼飘过耳际。过了一会儿,铃声渐歇,人们也归于肃静。又过了片刻,那个手铃忽然发出人声,词句之间音调各异,帕尔文仔细倾听,只听清“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和“能忍之人,第一善心”两句。

上香的那位阿婆又磕了一个头,慢慢站起来,退回人群中。帕尔文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金阿姨。她微笑道:“我们每个人受‘圣铎’感动,说出当下心中所想,圣铎用我们自己的话,讲出所求的真言。”大概是看出帕尔文的疑惑,随后又补充道:“你觉得这是电脑凑出来的,对不对?但圣铎知道我们讲出来的话,也知道我们没有讲的。它跟‘互助会’上用的那些‘思想分析器’是不一样的。”

仿佛为了印证金阿姨的话,沉默的“圣铎”忽然又发出了声音,这次,帕尔文听清楚了,它说的是“欢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虽然从心里明白有许多技术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帕尔文还是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梁滚过。又一次,她见到了“魔法”,只不过,比起明显体现了山长本人意志的“秦镜”,操纵眼前这个“圣铎”的,的确更像是神通广大而又难以捉摸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