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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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太好了。你干得很好。”汉密尔顿少将猛地站起,走了几步,又朝林德尔的方向望过来。办公室里灯光很暗,窗外灰蓝天幕上,巨大的锈红色圆盘正缓慢而坚决地离开皇后区的屋顶。有一瞬间,林德尔把它当成了初升的朝阳。此刻的上海,的确晨光万丈。但他眼前不是那颗发光发热的恒星,而是光明微弱的副本,好像在一次次翻印传抄中,逐渐模糊的画像。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上下两句都和这景象不符,林德尔还是想起了它。这诗句被写出来时,已是思维抵达了日常经验的极限,但永隔晨昏的上海与纽约,仍在它的波澜无法触及之处。而现在,他难道就真的理解了火星和地球的距离吗?他想起来,邵一揆在火星的时候,他们写过不少信。行星际通讯延迟忽长忽短,写信的具体时刻,变得不再重要了,也根本不必期待即时的回复。技术赢过了空间,然后又输掉,“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林德尔。”汉密尔顿少将伸手敲了敲桌子。

“对不起,长官!”林德尔连忙收敛思绪,用力回应道。现在他有点理解了邵一揆那种心不在焉的毛病到底是怎么来的。当有一个直觉认为非常关键、思维却还不能描绘出轮廓的问题寄生在意识深处时,它就能搅乱所谓良好的自控,好像未知天体的引力,能让行星轨道出现难以理解的扰动。

 “我也一直不喜欢这个渲染。就算我这边,还有一半是真的。”将军向身后挥了挥手,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下来。“可能因为这就是我的办公室,太难骗自己说,对面真的有人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停顿片刻,露出微笑,“很久以前有个笑话:列车不动了,就拉上窗帘,在座位上晃着,假装仍在前进。刚听到的时候,我不觉得这好笑,直到我发现,现实就是如此。”他声音里轻松的调子逐渐褪去,目光也变得专注,“我们必须改变这种状况。你已经迈出了很大的一步。”

汉密尔顿少将不是他的直接上级,刚才他进行的是一场特别的汇报,甚至有私人性质。现在将军知道的和他一样多了,他还有不少的疑问。“长官,下一步,我应该做什么?”

“现在我也该上场了。联合国太空部队,也必须拿出筹码来,才能入股。”将军仿佛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我想,我们可以把军用增强系统的部分数据分享给他们——我怀疑,中国的‘四维’数据,人口组成、文化背景还是太相似。增强系统的技术专家,也可以派驻上海。当然,所有这些都还是通过你。”

“我们要分享‘正心计划’的成果?”林德尔有些兴奋地提高了声音,“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理解动机和意愿的生理机制,还有它在各种环境条件下的表现。然后……”他忽然截住了话头。

“对,然后。最重要的就是这个‘然后’。”汉密尔顿少将又站了起来,双手撑住桌面,“他们肯定会继续推进,我们也要。理解了之后,就可以改变。想想看吧。”将军眼中光芒闪动,林德尔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热切的神情。“上次我说过,军队终归需要的是行动的人,我们要行动起来。要改变世界,就先改变人。不能害怕弄脏了手!更何况,还有中国人在前面领路。‘正心计划’会是一个洗礼盆。里面是血也好,是岩浆也好,我们都要把手伸进去。”

汉密尔顿少将的“筹码”,果然很快就送上了台面。将军充分展现了他的行政天才,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在联合国太空部队装备司令部“永久和平”计划的羽翼下,建立起一个和成员国政府的合作项目。比起之前邵一揆主持的研究实验室项目,这个安排更正式、更永久,涉及更多的共享信息和交错的权利义务,但它的野心和迅捷都藏身在组织架构层叠繁复的枝叶里。

于是,正如那天在千峰别墅商定的,林德尔又与潘子轩院士建立了联系。潘院士有两处办公室,一处位于市郊的研究所,另一处就在上海市教育改造中心的大楼里面。后者在浦东,是20年代风格的政府建筑,高大刚劲,几乎没有整面的玻璃墙,更没有什么树木、藤蔓、不规则装饰的点缀。从宽阔结实的窗户望出去,房屋像堆积的货物,贴着标签、泛着光,几乎掩埋了远处陆家嘴细长高挑的楼群。

像汉密尔顿少将一样,潘子轩院士的办公室里也摆着镜框。这可能是那个年纪的人共通的癖好,一朵小小的复古浪花恰好扫过他们的青年时代。但潘院士的镜框里,装的不是人像,是一幅剪纸,粗糙的黑色纸张勾出行星际飞船的剪影,旁边有个渗出油渍的朱砂印文。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看到登陆火星的新闻,觉得马上会有一个新世界。”开始说正事之前,总难免闲谈一番,对林德尔而言,这是观察初识者的好机会。他总是避免天气和时事的话题,而尽量从私人物品入手。潘院士捕捉到他目光短暂的停留,和蔼地拿起那幅剪纸,在手里轻轻摇晃。“那以后,好像很快地,就到了今天。太空、火星,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现在我当然觉得,人的问题,要有意思得多。”

“人的问题。”林德尔重复了一遍,忽然又想起几个月前在曼哈顿走进的黑暗底楼。多少年来,事实已证明,他自己的政府对此无能为力。但在上海,在他生活、工作的地方,他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情景。他没有天真到相信“人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但或许的确,离“解决”要更近一步?这里居者有其屋,在“新村”,还要加上耕者有其田。一天三次,轻微的震动在城市里荡漾,像茶杯里的水纹,也像动物吃饱了,在安全的地方趴下来,发出满意的低鸣。但潘院士仍然繁忙,他有做不完的工作。按照他之前在会上的说法,“传统心理学手段”都归于失败。

“对啊。”老人的语速快了起来,甚至有点含糊不清,“这么多年,我研究过很多问题,似乎也解决了一些应用中的困难,但其实,就好像小孩子玩橡皮泥——你知道什么是橡皮泥吧?可以捏成任何形状,然后揉圆了,归零,接着捏出新花样。橡皮泥几乎是没有损耗的,总是那么一团。或者,说得‘科学’一点,像是能量守恒吧。问题总是不断冒出来,解决了一个,就有另一个。不一样,但又有些相似,毕竟都是那同一块橡皮泥!一开始,是对虚拟人格的情感依附问题,后来,是对火星社会的系统认知偏差,然后又有聚集型抑郁症,又有所谓‘时代错乱症候群’……平息了一个风潮,又会有新的。重建以后,社信委搭建了‘四维’。我参加了那个工作,真是很值得怀念的经历。”潘院士叹了口气,把装着剪纸的镜框放回桌上,“那时候,我们都觉得,终于有了基础设施,能真正开始解决问题了。”

“您说的我们,指的是?”林德尔用平缓的语调问道。

“是的。那个时候,各种想法都有——现在也还有!我的工作,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赞同的,也可能有保留。”潘院士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味不明地微笑起来,“我是反对把情境系统免费开放的,哪怕是最基本的功能,我觉得也应当收费。依我看,它最重要的功能,和我的工作,就是拮抗的关系。我和情境系统的叙事工程师,总能互相启发,借用彼此的知识。但从长远来说,其实也总在抵消对方的努力。”

“您上次说,有了情境系统,才有了真正可控的环境。我在报告里也看到,您的实验,很依赖这个环境。”林德尔的语气仍然平淡,好像这只是个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无关紧要的技术问题。他已经仔细地研究过潘子轩院士的劳绩。毫无疑问,这不仅是个有创造性的“传统心理学家”,也是个有想象力的管理者。在情境系统刚刚普及,还只能提供为数不多的沉浸式环境时,他就开始尝试着,“矫正”那些被系统判定为依赖度过高的用户:逐步添加任务的阻力、制造重复和厌倦、引入矛盾,造成认知失调,总之,让情境变得更像现实。林德尔觉得,这样的“失败”,也已经很值得赞赏。

“是的,作为心理学家,我很感谢这个时代。”潘院士忽然严肃点头,身体也坐直了一些,像是突然从闲聊中醒来,“但学以致用,我从‘情境’里学会的东西,到底改变了什么?我说过,人的问题就好像一块橡皮泥。我把它捏来捏去,有时候还分成小块,但真正的目标,是让那一团变少。这个,‘情境’做不到。我们想要更好的人,更自律,更能忍耐,能给自己找到使命、终身奋斗的目标。我们需要那种灵魂深处的改变,不是把软弱从前院搬到后院,再搬回来。我们想真正拓展每个人的心理资源。”

林德尔想起和邵一揆吃的那顿饭,和马兰头、春笋、红烧肉一起吞下肚的尴尬恼怒。当时他说要“撬动人心”,便遭到对方毫不留情、刻薄尖锐的攻击。眼前这位邵一揆德高望重的同胞和同行,不是一直在以悲剧英雄般的姿态,为此而努力么?他只是连潘院士的条件也没有。更讽刺的事情就是,恰好是邵一揆自己,创造了“让那一团橡皮泥变少”的真正可能性,能量守恒之外,还有质能方程,也许,终于可以把那些“能量”,或者说“负能量”,转化成均匀致密的小球或者空洞,然后随机撒掉,又或许,在社会的废旧仓库里,用最节省空间的办法储存起来。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悬想,本已接近疯话,连自己也不怎么当真。在他的这个“想法”,和目标状态的乌托邦之间,横着一片他思维的目光无法穿透的沼泽,半空中的雾气也十分可疑。在此之前,他可以安然无视这一切,不必寻出一条路来,更不必在意道旁是何等情景,自己又要如何穿过。但现在,他似乎必须面对了。而潘院士,就像汉密尔顿少将说的,是他的向导。虽然他总觉得,即使他们结伴同行,眼中看到的东西,可能也很不一样。

几乎是被一股类似恐惧的激情驱使,林德尔突然问道:“潘院士,您负责的‘甲种身份’除名者的矫正,对吗?‘正心计划’如果推广,或许也会从这里开始?我想,我应该多了解一点。”

“这个容易。”对方露出笑容,敏捷地站起身来,“我带您去看。”

潘子轩领着林德尔走出办公室,步伐轻快地在走廊里穿行。像所有那个年代的建筑一样,楼层有如同迷宫,他们经过几间有深色木门的办公室,又绕过一面是磨砂玻璃墙、推拉门开到最大的实验区域,林德尔的目光飞快扫过,里面有些人站着交谈,旁边是几把看上去很舒适的椅子,三维投影的认知测试模块在天花板下面闪烁。路上碰见的工作人员向潘院士驻足致敬,他微微点头,没有放慢脚步。拐过几个弯之后,他来到一扇封闭的双开门面前,伸手在墙上的读取器上漫不经心地按了按。门无声打开,是一间陈设简单的渲染会议室,和林德尔工作中常见的,并没什么不同。

潘院士从置物架上拿来两副拟真头盔和手套,抛了一副给林德尔。“裸眼渲染当然是不行的。”他解释道,“但我们只是看看,这样也就可以了,不必穿‘紧身衣’了。”

在全身体感的拟真环境里进行相当大规模群体的“矫正”,足以见得潘院士和他的资助者手笔之大。这项技术不仅硬件昂贵,依赖火星的分布式芯片,也对应用程序有很高要求。在地球上——其实火星上也是一样——全身体感水平最高的商业应用,是在色情业。林德尔在联合国外太空部队的训练项目里,尝试过一个不怎么注重舒适的版本。视觉和触觉刺激若不够同步,便引起相当程度的混乱感,滋味好像灵魂出窍,目瞪口呆地旁观自己身体在行动。他不知道潘院士的实验精度如何,但很有可能,那些“患者”,定量网络里“消失的人”,反而比他有过更逼真的体验。

戴好装备之后,控制界面出现在潘院士手边,周遭一切暂无变化。他向林德尔点了点头,输入指令。视野暗下来,然后,仿佛迎着强光穿过隧道,他们来到了一间教室里。

林德尔还依稀记得自己中学和大学时代教室的模样,眼前的景象,似乎是二者的混合。房间极大,座位安置在平缓的阶梯上,最前端的墙上,有许多显示屏和一块巨大的手写板,一位瘦小的年轻女性,正在解释地球和火星的相对运动。房间两侧都是高大的窗户,秋天的明澈阳光倾泻而入,深绿而微微泛黄的树冠后面,高楼晶莹闪耀。窗下是整齐的储物矮柜,刷着红漆号码,柜顶上摆满了手工绘画、汉字书法、纸板做的模型、鲜艳的毛线围巾。将近两百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安静地坐着,专注听讲。

学生(如果他们真的是学生的话)的座位之间,有相当的距离,他们站在教室后面,所有人在做什么,几乎一览无余。就在他们前方几排,有个男人忽然掏出一个老式的随身投影终端,在膝上展开。潘院士笑了笑,漫步走下台阶,伸手拿起投影仪,递给林德尔。他接过来,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那个“学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已经开始迅速玩起一个老式的小游戏,转瞬之间,情境系统产生了一个副本。他看了看自己手中这件设备,一连串失败的历史记录闪着刺眼的红光。潘院士取回那个小玩意,碰了碰手边控制界面上一个按键,它就凭空消失了。片刻之后,“学生”也兴味索然地关闭了终端,抬头注视前方。

“我们在这里,他们看不见,听不见,也摸不到。”潘子轩平静地解释道,“不然,要拟真做什么用呢?从我碰到他手里的东西开始,这个小插曲只在我们的世界发生。系统不会去追踪两条因果链,但会把他们世界的最新状态,呈现给我们看。”

“这些人,进入这个项目的时候,都已经有重度的认知失调。他们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院士用略带感慨的声音说道,“我们给他们重来的机会,让他们回到学生时代。当然,他们的体感、认知、情感状态,都受到精细的调节。就像刚才,那个人在游戏失败的同时,也感到一阵闷热。”从那人的方向,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潘院士微笑起来,“如果他集中注意力听讲,就会觉得凉爽。”

控制界面忠实地追随着潘院士。他输入了新的指令,周围暗下来,场景变换。看上去仍然是教室,房间小得多,陈设更简朴,窗外的景色也变化了。他们似乎在群山环抱之中,所有的城市痕迹都没了踪影。讲台上,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颏下留了一小撮胡子,正在讲解纯手工有机农业的历史。屋子里坐着大约三十个人。他们的背影十分安静,除了偶尔变换坐姿,连小动作都不曾有过。

“看,问题就在这里。”潘院士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们总是提不起精神来。这个项目,是为了他们适应‘新村’而做准备的。在第一个阶段,基本上可以成功地戒除他们对情境地依赖。但消灭一股用错地方的驱动力,不等于能把它转移到更值得的目标上去。他们的平均活动水平显著下降。而且,‘可控环境’也有它的缺点。”他停顿片刻,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我们想不到的东西,预料之外的情况,都根本不在视野里。”

“这的确是一个充分考虑了人性的矫正项目。”沉默良久之后,林德尔说道。

“富勒中校,您以为会看到什么?监狱改造成的疯人院?禁闭?电击?就算这是‘愚人船’吧,它扬帆而去的方向,也是人间仙境,是西苔岛啊。”潘子轩轻笑出声,但笑容很快又从他脸上消失了,“但是这还不够。所以,今天您才会和我一起出现在这里。”

***

几十只大鼠同时面临选择。在此之前,它们走过了迥然不同的生涯:有的惯于饥渴,有的终生充裕,在狭小而单调的空间中度过半生,或者在三维虚拟环境中,体验过千变万化的广大世界;这个选择的时刻来临前,有的刚刚饱餐,有的在水中经历了一场惊险的濒死挣扎,有的正好将入侵者赶出了自己的领地,在超声波段上与几个不可见的同伴唱和,或者刚被触发了脊柱前弯反射。邵一揆从排成方阵的64个画面上看着它们。与实时影像并置的,是64幅神经活动示意图,代表“撬动点”的标记呈现浅淡而半透明的红色,像洒在奶酪蛋糕表面的石榴籽。

关键时刻到来了。邵一揆伸出食指敲击虚拟的控制界面,64幅画面上,红点同时变得饱和明亮,与此同时,神经活动相空间的示意图也在半空展开。在迷宫的十字路口,一小半的大鼠们停在原地,细长的胡须困惑地颤动;相空间示意图上,实时追踪的当前状态与预测的相变不再贴合,平滑的曲面变成两层幻影混乱的叠加,好像空气纯净的高峰上,发生了一场灾难性的雪崩。这实验已经重复很多次,结果也并不意外,但邵一揆还是感到肠胃发紧。欢乐只是短暂的幻觉,他的死亡尾旋仍在继续。

此刻所有的苦恼,都要追溯到当初的成功。在用小鼠模型来寻找神经网络中少数的“撬动点”,并通过精确的刺激来改变动物行为时,他就已经忽略了一直笼罩在心理学、神经生物学,当然还有后来出现的思维科学头上的一片乌云:这些遗传背景清晰,祖上不知多少代都只生活在实验室里的动物,从行为上说是很特殊的“物种”。无论过去几十年在饲养技术上有多大改进,它们的生存环境还是太单一了。自然选择刻写在它们遗传物质里的先天特性,有很多根本无需动用,而最终建立起来的“人工”的行为模式,非常缺乏变化。它们之间的个体差异,比自然环境下的小得多,在它们身上找“撬动点”,难度当然降低,但这样模型的适用性,也就有了问题。

更重要的一点,也正是和帕尔文的对话让他突然想到的,就是这样“非自然”的行为,其细胞层面所对应相空间的“地貌”其实处于一种相对不稳定的状态,用精确的刺激造成沧海桑田,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而影响动物的选择和行动轨迹,也是相对容易的。追根究底,这还是被神经网络本身的性质决定的。如果用拟人化的语言来解释,对于迷宫中的大鼠而言,压下杠杆,获取食物这件事,并不算什么动真格的艰难决定,基本上只是一个简单游戏。

刚才那一系列实验,就是为了验证这一点。依靠过去一百年成熟的动物行为实验范式,邵一揆设计了许多“场景”,在大鼠身上分别测验 “撬动点”的效果。不出所料,更强的外在限制,更复杂的动机“背景”下,不仅催生相变所需要的撬动点数目成倍增长,控制的精度,也严重衰减。他猜测,可能是下丘脑的信号,改变了皮层网络整体的可控性。有时候,系统状态会落入已知的相空间之外,甚至呈现出无法控制的混沌。这些微观层面神经活动的不规则表现,在动物行为上的对应物倒仍是简单的:在无法后退的T迷宫中,除了向左、向右或者原地踏步,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呢?但这“游戏”已经不再简单了,于是大鼠们2克重的脑子,又纷纷变回藏着秘密的黑匣,虽然统计规律仍然成立,每一次的决定,却也恢复了随机的面目。

他立刻检查自己用人类数据得到的结果,也发现了相同的趋势。虽然都是观察数据,并没有实验结果的支持,但还是能看出,越是无关紧要的决定,模型所预测的状态越是准确,于是也可以猜测,只有在这些情况下,系统才更有“可控性”。他之前以为能够靠社信委的数据解决行为描述过于稀疏的问题,事实证明只是部分有效。他的确可以得到一个“基本”模型,但这对他真正想了解的问题也没有多大帮助:早起穿什么衣服,午餐吃什么,回家走哪一条路,这些决定,到底还处于思维的层级结构的底层,更重要的是,在其中“信念”所起的作用,都相对较小。而模型如果不能有效描述这些“产生自己,又消灭自己”的涨落,就仍然没有抵达人类思维现象的核心。

邵一揆叹了一口气,坐在工作台上,盘起双腿。这几天来,他不断重复实验,从各个角度分析结果,痛苦而缓慢地消化自己的新发现。现在到了真正接受的时候了。或许他只不过证明了,智人几万年的演化过程没有白费,新皮层和边缘系统之间精细的协调,绝不仅仅像插上接线口那么简单。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人脑是如此大规模的复杂网络,它最重要的控制元件本身,必然需要极高的稳定性。人可以用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去追逐一个目标,在如此长的时间里,不仅环境和外部输入可能有巨大的变化,大脑本身也会发生变化。显然,长远目标的神经表征,在这些局部的、随机的然而又是不可避免的变化中保持不变。可以说,越是高阶的、抽象的目标和动机,稳定性就越高,换言之,可控性就越低。他甚至觉得,这简直是从科学角度,证明了人类主体性确实存在:为自身立法者,是自身的主宰。

那么,他是不是发现了自由?还是说,仍然只是自由的幻觉,只因他的技巧和力量,迄今为止科学的技巧和力量,还不足以穿透那层遮断视线的薄雾?他始终相信,意识里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他甚至认定,自己已经发现了人类意识活动的本质:自行反馈、自我调节的动态复杂系统。有时候,系统状态的改变是非常剧烈的,从一个吸引子挣脱出来,甚至落入混沌,再回到(或许再也回不到)新的平衡。

这种自下而上的、从神经系统活动出发对思维和精神活动的描述,与意识着的主体所感受到的,思维与欲望仿佛无序的流动之间,如何建立精确的、并不浮泛的联系,当然还是没有解决的问题。他的模型之所以失败,正是因为它只能聚焦于边缘系统的“控制元件”,而不能把新皮层,联想、记忆和梦境的存身之处,也囊括到整体的状态描述中来。正如几个月前帕尔文说过的,“既有的意识结构”,在特定瞬间,构成了某一念头的背景。离开了它,便无法从神经元的活动图谱中,看到“理念的人”。

他自信找到的,是一种原理上的解释。解释不是还原,他没有取消信念、动机、欲望和决断的“现象”。当然,“解释”也暗中作出了许诺,或许在未来,当“科学的技巧和力量”增强了,某种中层的描述性理论有了突破,又或者干脆就是计算能力又有了现在还无法想象的跃升时,预测、控制,乃至从头建造,或许都有可能。他的失败,到底是因为身临可计算性的深渊,还是计算复杂度的壕沟(这壕沟当然也是足够深了,深到能吞没若干代人的幻想),他还不知道。在经历过令人虚脱的狂喜和失望之后,他允许自己满足于这样的无知。

他想起自己向帕尔文提出的问题,能不能测量思想?那时,帕尔文正式的回答,是“眼下还无需考虑这样的可能性”,私下里她却说,“或许你会让我失业”。现在看来,他们的现实预感,焦点相当一致。甚至他是否比帕尔文更希望自己的理论成功,都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他渴望成功,渴望展示力量、影响他人、驯服面目变幻的未知——渴望着“控制”,但这同时也让他感到隐隐的恐惧。帕尔文似乎很少有必须掌控什么的焦虑,于是,她也更从容镇定,没有什么是她不能试着去理解的,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想办法与现实共存。

邵一揆跳下工作台,挥手关闭了所有的实验界面,打开窗帘。他已经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窗外”的德尔斐,倒是一片晴朗夜色。光明的城市包裹在穹顶的水晶球壳里,好像精巧灿烂的圣诞玩具。远处,公路灯光如同燃烧的锁链,禁锢着沉睡中的山峦。

火星上所有的景观,和地球上最相似的就是夜空。当然,绝不会有银盘般的明月,只有比光点大一些、勉强算是有“形状”的福波斯,急躁地在天空中登场退场,仿佛也对自己的地位感到尴尬;德摩斯停留的时间长些,但也更不起眼,若打定主意自我欺骗,完全可以忽视它的存在。但深空背景里的恒星,令地球来的观察者感到本能的熟悉安定。没有尘暴的夜晚,当天幕终于转为沉黑,那里就浮现出与地球上并无二致的星座,还有比故乡更明亮的、四季常在的银河。

在德尔斐灯光的映衬下,天色单调暗淡。但邵一揆盯着影像,一幅星空却从回忆里跳出来。火星的秋季,夜空有点像地球上的夏天,天鹅座和织女星明明高悬。就是这星空,他曾和帕尔文一起望过很久。

那是他们结伴徒步穿越坦佩高地上某处裂谷的时候,有一晚,决定就在野外露宿。他们没用帐篷,只是花半小时仔细清理石块,就穿着轻便的恒温气密服,睡在干燥的地面上。那天的天气和此刻一样好。两人并肩坐着,欣赏漫长的黄昏。火星晨昏的色调,与地球恰好相反。先是灰黄的天空变成粉红,随着太阳沉落,蓝紫色的暮光浸透了地平线。接着,从东边到西边,半透明的渐变色彩开始熄灭,过程极其缓慢,仿佛空气要散尽白天积攒的磷光,才甘心献出清澈的黑暗。当天空成了幽暗的深蓝色时,与星辰一同亮起来的,还有丝缕般的夜光云:在火星上,水汽便只能是这样纤弱的存在。

空气稀薄而寒冷,夜深之后,星星和银河更加清晰。周围非常安静,在无线电频道里,他们谈话的语调也变得轻柔起来。帕尔文开始指点那些亮星,说出它们拜尔命名法里的名字。童年时起,她就是个狂热的观星者,能背诵所有星座的波斯语和拉丁文名称,知道它们的希腊起源、背后的神话故事。她指出地球上的北极星,那个走下宝座的失意统治者,在这里,它也得围绕空无一物的北天极转动;还有大熊星座,如果是地球的夏夜,它会高踞天顶,此刻却黯然低沉。

邵一揆倾听了一阵,然后开始轻声插话。他记得不少星星的中文名字,另一个星座系统,另一套天人之间的类比象征。大熊星座是一把勺子,极星被森严的宫廷拱卫,那里有房屋、武器、牲畜、道路,甚至还有厕所和粪便。他想到沈约《八咏》里的诗句,便对帕尔文背诵出来:“望山川悉无似,惟星河犹可识”。那位诗人,即使在最荒诞的梦里,也绝想不到会有他们这样的人,会有眼前这一幕,然而这句诗,却又如此贴切,仿佛就是为此刻而写。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讨论什么,没有争吵,没有会心地同时说出一样的词句,也几乎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之前和之后,他们多少次倾谈、拥抱,但那个夜晚始终在邵一揆的记忆里有非常特殊的位置,几乎成了某种背景画面,似乎那时的某种感受,奠定了他对帕尔文感情的基调。而此刻,在上海昼夜不分的工作室里,当他不知道该哀悼还是庆幸近来的失败,不知道是目睹了新知识的诞生还是旧偏见的回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到了迷宫的尽头,手中线团已断,仿佛成了那些实验大鼠的同类,他又想到了那个晚上,并且忽然明白了,那种特殊的感觉何所从来。

坦佩高地的夜晚,陌生和熟悉同时攫住了他,他不能敞开也不能拒绝,仿佛理解又无法真正把握,既感到安全,也惊恐颤栗。这比纯粹的未知还要令他不知所措,他用来为自己心灵确定方向的一切都溶解了,但也并没有消失,古怪的花纹围绕他旋转起来。在这种眩晕中,帕尔文的存在竟像他自己的在场一样毋庸置疑,仿佛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相遇。或许是一厢情愿,但他却真切觉得,他们的软弱犹疑互相依靠。他不禁嘲笑自己,终于还是屈服于自然语言和模糊的思想,忍不住把不确定性当作深渊,也当作避难所,只有在那里,找得到自由、恐惧和爱。

***

露天剧场里至少有五千人,可能接近一万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穿着庄重而精致的衣服,神情肃穆。剧场是依山而砌的宽阔石阶,逐级升高、扩展,足有几十层,像一只巨大的粗陶碗,舞台所在,就是碗上一个深深的缺口。帕尔文的位置视野很好。透过缺口,能看见一大片青蓝湖水,岸边芦苇满布。更远处,陆家嘴的高楼压在洁白厚重的云朵下面。

她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回头,肖春有些费力地分开人群,向她走来。她们热情地张开双臂,作出拥抱的姿势,最后却不约而同地改为握手。

在上海这些天,帕尔文已经熟习了沉浸式环境的使用技巧,以前她对此就算不是主动回避,也是浑不在意。戴了体感手套之后,要尽量避免双手以外的身体部位碰到东西,人当然也一样。视觉、听觉,都容易愚弄,触觉却异常顽固,只肯臣服于大多数人拼命逃离的、实实在在的三维世界。

同伴的到来并不令人惊讶。毕竟,她心里很清楚,此刻自己的“肉身”,是在徐汇区一家健身房的理疗室里,邀她来此的,当然也是来自王慎徽的信息。那是在她某次在旅馆附近吃饭的时候,突然在菜单上闪过的。

“我们这是在哪里?”她转头问身边的肖春。她在这个情境里的形象,和在青阳见到的“真实”形象几乎没有差别,之前的短发留长了些,草草在脑后扎成一束,仿佛在提醒时间的流逝。她甚至没有像周围那些人一样衣着考究,只在破旧的圆领衫外面披了件深色的长袖衬衣,权当保护色。但帕尔文仍强烈意识到周遭一切的虚假,尤甚于那次和王慎徽在“怛罗斯川”。她一时想不明白,是因为肖春的在场,还是什么更直接,却更容易被忽略的感官线索。

“当然是上海了。”肖春笑起来,指了指舞台的方向,“地标不就在那边吗?”

“可能我应该问,是什么时候?”一群水鸟越过湖面,仿佛从陆家嘴飞来,芦苇随风摇晃的的尖端上,缀着浅黄的芦花。帕尔文停顿片刻,补充道:“哪一年?”

“就是现在,2079年。”肖春用一种仿佛是对待孩子的耐心语气,压低声音解释,“我们这是在‘第二世界’,是美化过的现实,不是故事。每个人都是自己,不是角色。所以,我也待不了太久,‘圣铃’伪装过的接入,持久不了。”

帕尔文点点头,仍有些心不在焉。此时,舞台的方向响起合唱的歌声,她们便暂停了谈话,和周围所有人一起,遥遥注目。那里出现了一个接近一百人的合唱队,男女各半,分别穿着黑白两色的衣服,顺着舞台排成五排微微弯曲的弧线。最前方是一男一女两位领唱,男声激昂,女声哀婉,不断重复一句歌词:“失去星辰的那一天”。合唱队晃动身体,低声应和。

“这是怎么回事?”帕尔文微微凑近同伴,低声问道。

“纪念仪式。”肖春露齿而笑,“‘失去星辰的那一天’,就是火星发出最后通牒的那一天。直接把他们的独立日搞得这么丧气,面子上毕竟不好看,于是就找个替代品。这仪式,现在全上海就有七八场,同时进行。”

就在这一刻,帕尔文忽然想通了不和谐感的来源。健身房的拟真器性能相当不错,她甚至能感到凉风从脸上拂过,但那风的气味不对。拟真器里吹出的空气,带着橡胶、消毒剂和熏香的味道,眼前却是秋日晴空,甚而听得见落叶萧萧。一旦清晰地意识到了不适配性,幻象立刻龟裂。沉浸感急速消退的时候,帕尔文甚至觉得是在画面外观看自己和肖春的对话。

“社信委不断在搞新的东西。”肖春继续低声解释道,“前段时间,他们给‘第三世界’的情境,来了一场全面升级,相同硬件条件下,参与者的自由度更高。升级闹出了不少乱子,整个系统崩溃了好几次,但现在是完成了。然后,他们马上又搞出了这个。‘第二世界’里的大型活动,几万人聚集在一起,有些年没有见过了。”

“为什么大家会来?”帕尔文小心地四下张望,把话音压得更低。观众们都很投入,不少人嘴唇翕动,跟着舞台上的表演者低声哼唱,他们发出的声音托住清亮歌声,好像衬起鸟鸣的阵阵松涛。

“因为他们想来。所有的名人——所谓‘社会节点’,那些运动员、游戏高手、生活巧手、会编故事的、长得好看的,总之,被大家天天盯着看的那一批,都在谈论它,说他们会来。每次登录系统,也会不断地看到关于它的通告。所以为什么不来呢?这之后,说不定还会有小型的聚会,和各自的关注对象一起,再回味一下。忽然有了共同语言,好像跟这么多人产生联系,感觉不是挺不错?而且,在‘四维’里,已经很久没有几十年前的那段历史了,会觉得很新鲜。”

“那你为什么来?”肖春的口气让帕尔文有一点不安:不到两个月未见,她变得越来越像王慎徽了。在青阳时,帕尔文发现自己很欣赏这个年轻的母亲。她身上有种无畏的尖锐,敢于嘲笑一切,但与此同时,又有非常质朴的现实感。她很多次默默旁观,看肖春如何收拾餐桌、顺手搓洗孩子的衣物、麻利地搬起重物又轻巧放下。她还记得她窗台上有一盆栀子花,某一天走在路上,把路边野枇杷的果实指给她看。这些印象现在忽然变得遥远。但不管对方身上发生何种变化,都不是她有资格评论的。

“我只为来听一句话。”肖春收敛了笑容,神色郑重,帕尔文在她眼中又看到了熟悉的嘲讽光芒,但这一次似乎还掺杂着某种热望。“不确定能听到,也不知是句什么话。但听到的时候,一定可以认出来的。”

帕尔文正要追问,忽然白光大盛,淹没了视野。剧场和舞台都消失了,她似乎到了野外,夜色苍茫,黑暗中隐隐传来浪声。站在她身边的人,也已经换成了王慎徽。

“对不起,我刚才腾不出空来。”王慎徽向帕尔文欠了欠身。像上次在“怛罗斯川”一样,他穿着某种古代服饰,身上是交领长袍,头发用布巾裹起。“应该先请您看看这段回放,才能真正了解情况。不然,太故弄玄虚了。”

“这好像更加故弄玄虚。”帕尔文有点不客气地回应道。对王慎徽,不客气似乎总是必要的。她时常感到,如果沉默不语或是随声附和,王慎徽便不会再向她展示任何新事物,转而游刃有余地隐藏自己。

“我们在某个平行世界里。”王慎徽耐心地解说了起来,“大概像是中国的封建时期,但又不尽然。比如说吧,在这个世界里,所谓‘秦火’不是皇帝烧书,而是一次小行星撞击事件。撞过之后,黄河下游,九河汹涌,真的成了天堑——但文明当然是没有毁灭的了!”他有些自嘲似地笑了笑,“‘秦火’之后,典籍流传,南北不同,大概算是儒家版的‘东西教会大分裂’、‘逊尼与什叶之争’。”

帕尔文不置可否,只是放眼眺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看出自己是在一条船上。夜空无云,星辰闪烁,四下全无灯火。还能勉强视物,全靠一钩新月的微光。

“这是一个所谓的‘白境’。情境的‘颜色’是它的情感色彩,说是‘白’的,因为能在这里得到冷静的、沉思的体验。之前我带您看的那一个,是‘红’的。”王慎徽果然接着说了下去,“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带着北朝的知识和解读经典的方式,去到南方,去和那另一个传统融汇贯通。这是天文学的‘一苇渡江’,今夜的行动,会催生真正懂得‘仰望星辰’的文明。”

说话的功夫,他们的船渐渐驶近了岸边。拟真器模拟着视野有节奏的摇晃、河边树木的迫近,但帕尔文感受不到一丝震动,脸边吹过的,也是带着健身房气味的“江风”。眼前的画面猛然晃了一下,然后定住——船已靠岸,就在此时,忽然响起人声吆喝,岸边巨石后面,忽然转出一列手持火把的士兵,摇曳光影中,人人面色严峻,手中兵器相碰,铿锵作响。

帕尔文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紧张,但心跳的确不受控制地加快。而就在此时,画面忽然慢下来——或许是哪处连接出了问题,信息流遇上了阻碍——但又并没静止,至少火把的亮光仍在士兵们脸上跳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提问,她甚至怀疑在这个情境里,‘船上的人’是隐形的。但渐渐地,那些士兵的目光焦点向他们聚集,仿佛许多投枪在精心瞄准。于是她猜到,只是这惊险的一刻,‘白色’的、安静的情感体验中一丝黑色的墨迹,被故意拉长了。

王慎徽忽然开始哼起一段曲子。那是当代的流行乐曲,帕尔文在上海的自动车上常常听见,节奏轻快,和这场景很不和谐。熏香味也恰在此时涌入鼻腔,甜腻、陈旧,让人想起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悬浮的灰尘被灯光照得显形,像无风天气里檐下的风铃,穷极无聊地缓缓转圈。这种感觉很奇异,她转头望向同伴,王慎徽微笑点头。从火光和武器的所在,喊声也猛然炸响,震耳欲聋:“你们是什么人?”

“是啊,我们是什么人?”王慎徽低声应和。帕尔文忽然感到厌倦袭来,灰色的洪水溢出河岸,能带来方向感的东西,身体的、思想的、情感的节奏,都被彻底打乱了,又如同白菜切掉根部之后,叶片便轻易剥落。她几乎已经忘记了王慎徽刚才解说的,这个“世界”的细节,另一些遥远的记忆却没来由地跳了出来:和形形色色的人们谈话,火星峡谷里漫长的旅程,甚至一切的起点,母亲梳妆台上,那本她没有见过的祈祷书。

明亮的红光忽然淹没一切,但她还能听见王慎徽的轻笑。她没有出声,只是耐心等待。红光退去后,周围的景象不出所料地变换了。他们现在站在一片黑色荒原上,岩石缝隙里冒出一丛丛铁锈色的低矮植物。天空是略微发黄的乳白色,“太阳”的光芒柔和软弱,伴着它的,还有四轮大小不等、盈亏各异的“月亮”。帕尔文忍不住想到,这“星球”上的潮汐,一定非常暴烈。

王慎徽开始大步前进,帕尔文也跟了上去。拟真设备的履带卡顿了一下才启动,她碰到了机器的栏杆,好像异星荒原的虚空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握住她的手臂。这感觉非常怪异,但也是接入情境的时候要习惯的小意外。跟这相比,刚才王慎徽的歌声、士兵们大声喊出的问题,对她的影响更难摆脱。她仍然没能回过神来。那一瞬间,熟悉的事物反常地组合在一起,荒谬感剥掉了所有帮助她思考,或者说让她得以伪装、扮演、逃避的意义和想象,暴露出自我最赤裸裸的面目。

帕尔文的脚步一顿,拟真器又多用了零点几秒才跟上她的动作。她可能模糊地猜到了,王慎徽的“故弄玄虚”到底所为何来。

他们好像在攀登一座缓坡。拟真器的履带尽力模拟了坡度,甚至为了营造出岩石的触感,不时引入轻微的震动。走了一会,王慎徽停住了脚步,他们已经到了坡顶。帕尔文向另一边眺望,只见黑色荒原上,许多白底黑线的多边形,构成了一块中心对称的巨大嵌花图案。然而视角略微偏移,二维图案便成了三维形体:那其实是纯白石块砌成的建筑,仿佛席卷天地的潮水退却后,在大陆湿润的肚皮上,留下了一只抽象的海胆。而海胆的内脏淌了出来——那座建筑,不管它是什么,正被攒动的人群包围着。

“这里是艾比米修斯星上的‘记忆之宫’。”王慎徽低声宣布,“我们正要加入朝圣者的队伍。”

“这个情境,是‘红色’的么?”他们开始往坡下走去,帕尔文突然问道。

“您注意到刚才的红光了?是的,这是个‘红境’,提供的是振奋、激昂的体验。”王慎徽应道,“因为是某种神秘的‘召唤’让大家来的。‘召唤’里只有模糊的暗示,但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必须大家一起,才能完成。”

“艾比米修斯星上的记忆之宫。”帕尔文低声重复了一遍,觉得有些滑稽。

“是啊。艾比米修斯是遗忘之神。在这颗奉遗忘之名的行星上,有座‘记忆之宫’。”王慎徽再次解读了她的表情,“但我喜欢这个‘情境’。写它的那个叙事工程师,可能实在是写不下去了,又不得不写,于是胡编乱造起来。从工程的角度看,它不大合格,天知道怎么通过的质检。但很多人跟我一样,挺喜欢它。艾比米修斯星其实不是遗忘之星,这里有‘过剩’的记忆。至少情境的说明里是这么写的。这颗星球上,过去不断在回放,厌倦了也还是回放,不允许忘记。聚在这里的人,就是要齐心合力,改变这一切。”

他们已经下了山坡,慢慢接近人群,走进“记忆之宫”投下的浅淡阴影。从下方望去,它的表面好像只是平行四边形的危险堆积。离近之后,能看出那白色是不稳定的、流动的,彩色的光点不断闪现又湮灭。帕尔文明白过来,这是视觉的白噪音,过剩的信息叠加之后的信息贫乏,好像往一张纸上不断写字,满而又满,纠缠的墨色线条终会连成整片。

“所有记忆都在这里。”她用确定的语调说道。

“对。没有遗忘,就没有选择,没有选择,就没有叙事。”王慎徽点点头,“‘我们’来夺回遗忘的权力,也就能找回自己的故事。”

他们已经走进了人群深处,伸手可触的范围内,都是热烈交谈着的陌生人。帕尔文这时才看清“艾比米修斯星人”的装束,竟然和古代波斯服装有些相似,无论男女,都穿着及膝的窄袖长外套,许多人戴着尖顶的帽子。为了防止沉浸感再次消退,她跟“同伴”们小心地保持距离。曾经真地这样置身于激动的人群中,立刻就能察觉当下体验的虚假。没有体温和呼吸的热气,没有汗液紧张的酸味,只是“看上去如此”,虽然他们声音交错起伏,都做着自然逼真的小动作,挠痒,咳嗽,两只脚换来换去。

她忽然想起刚才在那个“白境”里,王慎徽自言自语的问话:“我们是什么人?”显然,类似的问题,或者说暗示,在这个“红境”里也会出现。她也终于开始好奇,这回是什么样的形式?

半空中忽然响起尖利的啸声,人群好像强风中的野草,纷纷低头,伸手在外套口袋里、随身的包袱里摸索,掏出一个个光彩夺目的水晶球。王慎徽也往帕尔文手里塞了一个。她立刻明白过来,这就是“记忆”。透明球体深处,杂乱的影像翻腾成一团烟雾。能隐约看出来,那便是刚才几分钟里她双眼所见的一切:天空、太阳、“记忆之宫”的远景、黑色土地上深灰色的碎石,画面模仿着视线的移动、停留和跳跃。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徐汇区的街景出现了,正是她所在的健身房门外。几个中年人聊着天走过,一台机器人低鸣着,清扫人行道上的落叶。

周围猛地变暗,再见到天光时,他们又回到了“第二世界”里上海的露天剧场。肖春还在那里,向她笑笑,又隔过她对王慎徽点了点头。

他们在等待什么发生,帕尔文已可以大概猜到。在那些“情境”,或者王慎徽所说的“第三世界”中,他们用各种不起眼的办法,注入了“真实”世界的信息。具体内容,或许因人而异,她在上海的经历过于贫乏,并不能算个好样本。其他人,一向睡在信息丝线织成的网里,印下了自己身体的形状,他们会听见什么,看见什么?是否也是用“真实”材料,裁剪成的故事?这故事大概会和他们正要享受的那个冲突起来,就好像古罗马的凯旋仪式上,有人在将军的耳边说出,“你终有一死”。

便是此刻,王慎徽也在一旁宣布:“一旦寻得咒语,世界放声歌唱。”

帕尔文没有看他,头转向另一边。她想看肖春的反应。如果她在上海的所有经历是一场“情境”,王慎徽太像一个系统设置的虚拟人格,肖春才更有可能是另一个活生生的玩家。感到她的目光,肖春笑了起来,一只手拢在耳边,比了个倾听的动作。没人像要有所行动。刚才她说的是,“我只为来听一句话。”所以,他们是在等待“咒语”被念出吗?

舞台上的歌队正在朗诵,一时齐声,一时彼此应和。他们念完一个连绵不断、铿锵有力的长句子,稍作停顿,好像吹灭蜡烛后,等着青烟散去。就在这时,音乐忽然响了起来。那不是从舞台上发出的声响,倒像是某种系统背景音,无所不在又单调贫乏,帕尔文几乎怀疑是自己的拟真设备在提示什么。旋律又是莫名熟悉,过了片刻,她反应过来,那是预告定量发放的音乐,犹如旧时饭前的铃声、钟声,在这城里处处可闻。她眼前也忽然闪过一些场景,黑夜里的江面、天空中的四轮月亮、火把、水晶球——非常快,几乎无法察觉。荒谬感再次涌来,她不耐烦地闭上了眼睛。那句“我们是什么人”,清晰地浮出记忆,或者,它的确又响在耳边。

剧场里其他人显然也听见、看见了些什么。在他们周围,男男女女开始困惑地交头接耳。悉窣低语,好像一阵奇痒在人群的皮肤上蔓延。渐渐地,交谈声越来越响,甚至有人站了起来,沿着台阶向上走去。肖春有些激动,再次微微倾身越过帕尔文,向王慎徽望去,他却目不斜视,专注地盯着舞台,嘴唇紧抿。

舞台上的人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观众的不安。朗诵结束,他们开始放声齐唱。“失去星辰的那一天”,仍然是刚才的歌词,曲调却变化了,激昂有力,节奏铿锵。那歌声的音量未见得多高,却自有一种不断增强的压力,渐渐笼罩整个剧场,像水注满了碗。观众的交谈声低了下去,趋于寂静。然后,不知是谁起的头,他们开始加入歌队的合唱,一开始不连贯、不谐和,但歌队的声音引导着他们,零星的、走调的歌声被集中起来,扭结起来,好像阵雨变成了龙卷风,呼啸奔驰,接云振海。

肖春和王慎徽的表情都变得阴沉,几乎有些不知所措。在齐声高歌的人群里,他们三个显得十分渺小。帕尔文不禁想到,在刚才,或许不止一条咒语被念出,自然只有法力更高强的那一句,才能最终起效,令世界随之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