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犹如火焰总是带着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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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快又回到纽约,旅程本身和它的缘由,都令林德尔非常难过。去上海之前,他已经知道妈妈病情极不乐观,但仍未想到生离死别就在眼前。纽约指挥部提前了他的述职日期,又批准了他的休假,倒也是很体贴了。然而,当火箭载着洲际飞船落向长岛海岸,他一瞬间几乎有流泪的冲动。有些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有些又太慢。他的生活好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像疯狂的陀螺一般扭动旋转起来。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所做过的事、所欲求的东西究竟有何意义,有了深刻、彻底的怀疑。

小时候,父亲教他读莎士比亚和希腊悲剧,读塞涅卡、马可·奥勒留和柏拉图的时候,他问过这些有什么用处。父亲犹豫了片刻,那神情他事后想起来,像是面对众多珍爱之物无从舍弃。最后父亲说,这些东西可以让他为人生的艰难时刻做好准备。现在,那些嘉言玉屑的确在脑海中涌动,好像沸水表面的气泡,但他同时也了解到,对于人生中真正的艰难时刻,任何准备都是不充分的。

从飞往曼哈顿的空中穿梭机上望出去,皇后区好像无边无际。北边的一栋高楼正在翻新,建筑机器人敏捷地在立面上横向移动,安装彩色的荧光太阳能聚光板。纽约这根藤蔓上,似乎还在伸出卷须,但也可能是斩断的触手垂死的抽搐罢了。天气晴好,纽顿溪污水处理厂八个洋葱形的消化塔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污水处理厂总是让林德尔着迷不已。现代文明的很多创造,都是流行一时又销声匿迹,但这些消化塔却代表着它最实用、最宏伟、最有人性的一面。这也是整个纽约里人类存在的量化指标。然而想到“人类”这个字眼,顿时又令林德尔有了极深的自我反感。即使在静默中,也总是蹦出毫无用处、自以为是的胡说八道!

旅馆在曼哈顿中城,离他以前住的街区不远,到外太空部队纽约指挥部只需步行十多分钟。一切安顿妥当,天色尚早。从窗户望出去,从楼群中能隐约能看见偏西的太阳照在克莱斯勒大厦鳞片状的尖顶。房间里有股地毯清洁剂的气味,老旧的空调系统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墙上没有信息窗口,淡绿色的壁纸带着橡树叶形状的暗纹,床头柜上有一本烫金书口的纸质《圣经》。厚实的双层玻璃窗外,偶尔有闪着信号灯的邮政飞行器像夏日的萤火虫一般无声飞过。林德尔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地吐出来,激起一声短暂的回响。他摇了摇头,无声地走过地毯,拉开古旧的房门。

上海正在梅雨季节的末尾,纽约的天气要爽快得多。林德尔走出旅馆,随意沿着莱克星顿大道向南走去。路上没有太多行人。其实曼哈顿早已没有过去那么拥挤,自动车也往来无声,一天中的这个时候,甚至有些安静。几十年前的人们或许无法想象,在离联合国总部不远处,中央车站的近旁,竟然有百年的砖楼空置破败,成了一件对流浪汉最有用途的艺术品。纽约的人口其实还在增加,人们不断带着绝望和希望来到这里。但就像快速增殖的恶性肿瘤中央会因为供血不足而产生坏死的空洞,在这座仍然不断向长岛和新泽西蔓延的城市中心,却总有零星的死寂。

林德尔以前从未靠近过那幢空楼,此刻却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那里紧张的黑暗、无助的自暴自弃,似乎和他内心深处的空洞产生了共鸣。他很惊讶自己以前高谈阔论文明的衰落,却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这样的地方。一楼以前应该是间熟食店,大门没有锁。房间中央还残留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自助吧台,加温槽里塞满泡沫塑料,铺着污迹斑斑的床单,散发着刺鼻的骚味。显然有人睡在这里。林德尔伫立良久,甚至微微躬下身,从一半被木板封死的窗户向外张望,试着想象这里的夜晚是什么样子。他不能想象。

不远处还有一座废弃的教堂。从临街的大门进去,一半顶棚已经塌掉,抬头便是晴空朗朗。祭坛后的拱形花窗上阳光反照,一片略带古铜的金色。爬藤缠绕在侧廊的圆柱上,叶片间透出光明,背阴的一边,又垂下成串幽蓝的花。拱顶的曲线在裂缝、雨痕和涂鸦的衬托下,仍然精确、完整,物理定律一般牢不可破。林德尔惊讶得屏住了呼吸。眼前的一切有种荒诞的优美,简直是理想的浪漫主义废墟。他向前走了几步,鞋跟敲击在残破的石砖地上铿然有声。在过去听众席的位置,还留着一把孤零零的绒面椅子。他看到它,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紧,好像有热气在眼球后面升腾。不知为何,那把椅子的姿态,那看上去似乎仍然柔软的坐垫,让他想起了妈妈。有一瞬间,他几乎想要走过去,扶正它,面向祭坛坐下,然后看着夕阳从花窗上慢慢移走,夜幕降临,那里亮起不远处高楼幕墙影像的倒影,萤火虫般的飞行器,或许还有真的萤火虫,在空中慢慢盘旋。他可以在这里坐很久。

但他立刻又想到那间熟食店,铺着床单的加温槽,灰尘和尿液的气味。李峰中校低沉的声音也好像在耳边响起:“我们能面对它,并且相信它必须改变。”林德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与几个月之前最平常的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他甚至在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店,吃了以前常吃的柠檬糖霜蛋糕。早餐时,他是放纵自己吃甜食的。联合国部队纽约指挥部也没有任何变化。走过门厅里的生物特征识别区的时候,他甚至认出角落里坐在人工检测台后面的警卫,仍是以前常见的那一位。电梯也仍然拥挤,几乎在每一层都会停下。军帽、肩章、标志,到处都联合国的蔚蓝色,令林德尔有种溺水般的憋闷。

查尔斯·汉密尔顿少将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大步迎向他。林德尔敬过礼之后,将军还了礼,又伸手拍了拍他的右臂。“你妈妈的事,我很难过。”汉密尔顿少将肤色黧黑,身材算不上魁梧,但极为挺拔。他的灰白头发剪得只剩下紧贴头皮的发茬,浓密的眉毛下面,目光敏捷专注。每次见他迈开步子,林德尔都觉得仿佛看见了会移动的群山,有灵魂的钢铁,但他的手掌却非常温暖。

“谢谢您。”林德尔低声道。

将军走回办公桌后,向对面的椅子比了个手势。他坐下来,抬头时正好与对方的目光相遇。

“到上海这几个月,进展如何?”汉密尔顿少将扬了扬下巴,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林德尔的脸。

“到上海指挥部之后,我一直在负责新火星航线的协调。”林德尔挺直了脊背,字斟句酌地答道,“中国天军、海军和国有企业的办事风格,的确和这里不一样。”

“这些事情,你不是都写在报告里了吗?”汉密尔顿少将很快地接话,几乎像是打断了他,“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恐怕你回来了,反而有点不适应。大概得来点咖啡?”说着,将军露出了他标志性的,有些狡猾的笑容。“老查尔斯”的笑在外太空部队很出名。有人在某次圣诞聚会上画了一副漫画,很长时间里,将军都把这幅画贴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

 “谢谢您,不用……”然而话音未落,将军已经伸手在办公桌一角的面板上轻快地按了几下。片刻之后,办公室的门自动滑开,小型服务机器人无声地滚过地毯,托盘上放着两杯冒热气的咖啡。一杯什么也没有加,一杯表面漂浮着奶油泡沫。将军站起身来,拿过那杯黑咖啡,又向他作了个手势。

林德尔不禁想到,今早的糖分摄入是有些过量了,但这感觉很好。在他给汉密尔顿少将当副官的那段时间里,他们经常进行这样的“咖啡闲聊”。当然,话题从来不是真正的“闲话”。他们讨论外太空战略、火星殖民的历史、充满了偶然的低重力科学的发展,也谈论浪漫派诗歌,乃至在如今这个年代,到底还需不需要副官的职位。当时汉密尔顿少将是美军外太空部队装备司令部副参谋长,他还是上尉。他很快便跟上了将军的思路,在很多细节问题上,甚至能在将军提出之前预先采取行动。汉密尔顿少将是个实干家,但也正是他让林德尔相信,所谓外太空战略,与如何拥有、运用深空技术,几乎可以说是一回事。

虽然有可能是幻觉,但林德尔认为汉密尔顿少将是对他另眼相看的。某种程度上说,他觉得将军是想用他来做个“实验”,看他那些最天真、最大胆的想法,那些在他的地位,显得非常不“严肃”的想法,究竟能否在现实中有一席之地。而当他在纽约指挥部变成一个有点尴尬的麻烦存在之后,也是汉密尔顿少将提出让他下一岗前往上海。这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他相信,上海有什么东西,是将军想要他观察、理解甚至利用的。他对此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但几个月来,还是不得要领。当将军问起时,他很清楚对方要的并不是他给出的那种回答,但又实在词穷。他觉得有点惭愧。

汉密尔顿少将没有坐回椅子里,而是走到窗边,一手叉腰,啜着咖啡。办公室面向东河,早上的太阳兀自高悬,窗外的一切,乃至室内被强光所触及的一切,都好像被漂白得浅淡而无从分辨,而河水的波纹与远处污水处理厂消化塔反射的光芒,甚至还能刺穿这层明亮的帷幔。从这个角度,那几个消化塔比昨天穿梭机上瞥见的还要更显眼。将军似乎也被吸引住了,他微微转动身体朝向那边,从他杯中逸出的白雾,好像被熔岩瞬间蒸发的水汽。

“林德尔,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不适合军队。”片刻的沉默之后,将军忽然开口问道。

林德尔感到血液涌上脸颊,太阳穴突突跳动。他不知道将军的失望竟然如此深切。但这个问题,他其实早就想到过。从小到大,父亲一直在向他强调“自由”的重要,但军人首要的职责自然是“服从”。在军校里的时候,他并不觉得二者有什么冲突,甚至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古典意义上的“军人-学者”。正式服役以后,那种天真的想法自然有所动摇。但这种怀疑从汉密尔顿将军口中说出,意义终究是不同的。

“别紧张,我可不是在责备你。”将军回头看见他的脸色,挑了挑眉毛,笑了起来,“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不妨告诉你,我以前经常觉得自己不该参军。哪怕在晋升准将之后,我都这么想过。”

“现在我觉得,我会这么想,大概因为军人这个职业有摆脱不掉的矛盾。其实也不仅仅是军人的事。哲学家是不是好公民?诸如此类的问题自古就有,在我们身上,矛盾更明显些而已。”将军走回桌边,放下杯子,但还是没有坐下,而是双臂交叉在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林德尔,“我们,我和你,都是倾向于思考的那一类人,但军队需要行动的人。‘更好地思考才能更好地行动’之类的陈词滥调,在我们这个环境里就是胡扯。但后来,我又慢慢改变了一点看法。军队有些我们这样的人,才能保持健康。关键在于,在任何时候,都要竭尽全力,而且绝不撒谎。”

“所以我才想要你到上海去。我们说过很多次,如果在这里看不到什么变化的可能,或许在那里还有希望。这件事,不是简单地服从命令、尽职尽责就能办成的。不思考,都搞不清从哪里开始行动。”将军说着,在靠墙的书架前来回踱步。那是一个让人有时代错乱感的角落,摆着十多本纸质书,大多数是军人传记;那排书脊前还摆着一个有点暗淡的银质相框,里面是将军年轻时和几个战友的照片,背景是格陵兰的荒原,平缓的坡地后面,露出生态模拟舱的穹顶。

“林德尔,你从来不撒谎,我是知道的。但你竭尽全力了没有?”汉密尔顿少将坐回椅子里,上身微微前倾,与他对视。他不知道将军的眼神中到底有没有责备的意思,但不甘却像窗外的太阳一样明明在上,令人不能逼视。“如果历史还能被少数人的努力推动,现在也只会发生在中国了。我希望你能竭尽全力去推动。利用你能利用的一切。你的朋友、你的艳遇,把自尊都抛掉,拍马逢迎。把你自己当成一个柠檬榨干。要是我年轻二十岁,我肯定这么做。”

林德尔猛地站起来,向仍然坐着的将军敬礼。他身后的椅子几乎翻倒,在地毯上擦出一声闷响。“是,长官。”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在耳中一片轰鸣之上。

***

正如他自己之前隐隐担心的一样,邵一揆很快便发现自己又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归根结底,在他开始着手这项工作之前,其实并没有完善的计划,尤其是没有想出什么新的方法。数据就在那里,他也不打算再做新实验,一切都取决于方法。在最容易的同类合并、格式调整和简单总结之后,就好像从大陆架突然驶入了深海——虽然是一样的航行,但下方已是万丈深渊。他抱着近乎碰运气的心情,把几个时下正流行的时间序列因果模型规模扩大,应用到他所建造的数据集上来,效果都不理想。这倒也在意料之中:如果这事情真有这么容易,恐怕早就被人做出来了。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也没有足够的资源。他自认为若有些须希望发人之所未发,便在于他看待问题的角度。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反复思考,如果有什么是人类行为独特的地方,那到底是什么。动物也能看、能听、能趋利避害,有恐惧和快乐。过去一个世纪中,他的前辈们早已详细了解了这些行为在分子、细胞和系统层面的机制。而抽象思维,所谓的高级认知功能,机器也可以做得更精确、更好。数值计算、定理证明,乃至各种游戏,人类都早已输给自己的造物。自古以来,哲学家们谈论灵魂、自我和意识,那些都不是实证的科学研究,但那些现象中必然有些什么非常稳固的东西,或许称之为本质也不为过,而真正有效力的科学理论,则必须有能力在一套截然不同的“语言系统”中令其复现。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数学。于是,问题变得似乎很简单,但又困难得令人绝望:对神经元活动的何种数学描述,能抓住人类“心灵”的本质?

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显然希望渺茫。比较人类行为与动物行为的神经对应物,在过去半个世纪中已被证明是死胡同。人类的大脑和动物的大脑,并无“本质”的区别,在大脑中找不到“灵魂”,“松果体”也并不发挥笛卡尔所设想的那种作用。每一种“高级”心灵现象所激活的脑区,总与相对“低级”的功能所利用的范围重叠。思想科学家们公认,所谓的“高级”功能必然存在于一种层级结构、一种随着时间不断变化的反馈回路之中。邵一揆相信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个层级结构的“拓扑性质”,如何把“意志”和“目标”安放进这个结构中。也就是说,在大规模的因果模型里,“意志”即使不是一个能直接被观察的变量,也应该作为一个“隐变量”或者“潜在因子”,得到明确的数学描述。

没有动机,就根本谈不上行为,即使动物也是如此。身体的感知、神经反射、本能的先天行为,这些都是完成目标的必要手段,是自然配备的武库,而学习,则更是从把长矛弓箭换成了枪炮。后者也并非人类独有,即使老鼠,也能在简单目标的驱使下,学会陌生的技巧。然而,关于目标的反馈贯穿在行为的每一个层面。人类动机和行为的相互作用,的确更加复杂,但如果弄清楚了这种关系,也就能得到真正把握住了“心灵本质”的理论。

他自己觉得这是个很有新意的想法,但也一直找不到它最清晰、最准确的表达方式。语言的贫乏反映了思想的模糊。他一直觉得自己需要做更多准备。现在没有机会做这种准备了,他或许真的需要一些帮助。

窗外,尘暴正在逼近。云埃不断变幻着形状,像是一堵精灵附体、有了生命的墙,充塞天地,所向披靡。太阳几乎看不见了,远方的一切都蒙上淡而均匀的灰黄。邵一揆知道,很快整个德尔斐都会被逐渐加深的土色吞没。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时,他就算在灯光明亮、装饰鲜艳的室内,也感到一种持续的压力,但很快他就像所有火星人一样,对此习以为常。奈度博士经常在尘暴来时拉上他去穹顶外散步。茫茫黄埃中,他们靠着卫星定位辨别方向,也避免与其他人迎面相撞。这种癖好在德尔斐颇为流行。火星尘暴是外强中干的。隔着密封服,空气的运动好像很轻柔,风声也比他一开始想象的要安静得多。

但在地球上看到这景象,就算知道这只是延迟了的、除了感官刺激,毫无任何现实效力的信息流,邵一揆还是再度体验到内心深处的不安。可能还是重力的关系。经验或许曾经教会他,在身轻如燕、一跃十步的火星,尘暴压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呼吸着上海的空气,感受着久坐后体重对脊柱的压迫,窗上的画面还是会触发警报。身心二元论果然是荒谬透顶的。

他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又挥手调出之前建构好的虚拟模型。这一次,三维投影显示的不再是脑区活动、行为测量参数、受试者资料等等原始数据,而是由许多形状、颜色各异的“模块”所组成的模型示意图,这些形状和颜色代表着不同的函数与原始假设。他点了点“演示”的按钮,原始数据开始从示意图的输入端流入,而在输出端,模型预测和实际测量结果的差异程度也是用颜色来表示的,红色表示差别巨大,蓝色表示大致相符。随着不同类型的原始数据依次输入模型,另一端的红色扎眼地亮起。他按下暂停键,用力吐了口气,撑着工作台站了起来。低头盯着桌面发了一会儿愣之后,他点开信息窗口,努力用不那么沮丧的语调说:“老饶,现在有空吗?”

不出五分钟,房门轮廓亮起柔和的绿光。邵一揆点了点头,门向一边滑开,穿着凉鞋和短裤的饶成安走了进来,熟门熟路地拿起放在门边架子上的目镜和感应手套戴上。“火星上今天天气不错嘛。”他慢悠悠地走向工作台这边,挥了挥手里的餐盒,“吃点?”

邵一揆想要开口谢绝,油脂和香料的浓郁气味袭来,令他忍不住吞了口唾沫。饶成安笑了笑,把餐盒放在桌上,回身拉过一边那把塑料躺椅,在邵一揆对面坐下。他没有说话,抬头望了对方一眼,伸手从餐盒中拈出一只炸得金黄的点心,大口吃下去,又吮了吮戴着手套的手指。

“咖喱角,从古城区买的,可惜有点不够热了。”他指了指餐盒,向后靠在椅背上。

邵一揆又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伸手拿了一个,咬了一口。炸透的酥皮里是味道浓郁的肉馅,似乎还是猪肉。他很快把整个点心吞了下去。

“别客气。”饶成安看了看他,又向那餐盒挥了挥手。

“真有你的,彻底是入乡随俗了。”邵一揆忍住忽然被激起的强烈食欲,笑着向饶成安摇头。

“第一次吃这个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说这是上海传统点心。我跟他们说,这话让我听了,就好像你到了英国,有人给你喝加了各种乱七八糟东西的茶,然后告诉你这是英国传统饮料。但马上我就想到,这两种说法都没有什么不对的。”饶成安说着,又拿起一只咖喱角,“更何况,我以前吃过的那种,也未必就是它的祖宗,就好像尼安德特人不是我们的祖先一样。再然后,我就喜欢上了这个上海版本。”

“这东西,还真有可能是从你家乡传过来的,虽然我也说不准。”邵一揆飞快地望了餐盒里仅剩的那个咖喱角,又努力和食欲斗争了一下,“为了这口福,咱们可能都该敬逝去的大英帝国一杯。”

“是啊,是啊,殖民主义,现在说起来都是火星的事了,欧洲人美国人都在抱怨。要我说,这事很气人,但也未必就那么坏。”饶成安抓起最后一个咖喱角,轻轻打了个哈欠,“好了,前菜到此结束。你找我有什么事?没记错的话,你还是第一次肯叫我‘老饶’呢。”

邵一揆早就习惯了饶成安的直来直去,但有点绝望意味的求助,在他还是第一次。他有点不自在地在椅子里扭动了一下。“既然你在这里,比我还入乡随俗……我也就不多说废话,浪费你的时间。我有一个想法,但不知道怎么进行下去……”

“想法?”饶成安用几乎带着嘲弄意味的语调反问道。

“是这样的……”邵一揆感到脸上有些发热,但还是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他把自己整理的数据和模型向饶成安展示了一遍,也简单地解释了自己的目的。他承认,自己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仅凭一己之力完成一个人类心灵的总体理论。但哪怕能够有初步的验证……他这些年也算是没有白忙活一场。

“邵,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实际的人,看来我搞错了。”饶成安双手枕在脑后,跷起腿不住地晃悠。“你知道你想干的是什么事吗?”

“我知道,从技术角度来说,这很难……”邵一揆有些尴尬地答道。

“很难?只是‘很难’?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乐观了?”饶成安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你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吗?邵,作为思维科学家,你对数据太不敏感,又太喜欢那些古代人拍脑袋想出来的东西,总想‘科学地’解释它们,这就是你的问题。从数据分析的角度,你想做的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高度复杂的X,神经活动,还有一个高度复杂的Y,人类行为,你想要从中找出规律来,找出X和Y在所有可取值范围内的联合概率分布。然后你觉得,你那个多层级加上反馈的数学模型,就能描述这个分布,而你用手上的那些数据,就能估计出这个模型的参数来。你说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关键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还是维度。非常不幸,就算有了量子计算机,有了计算能力,但数据点还是不够多。你想想看,描述神经活动的数据维度是多少?描述人类行为的数据维度又是多少?要填满这样的一个高维空间,让数据局部不那么稀疏,能估计出你要的参数来,又需要多少样本?‘维度的诅咒’还是适用。要降维。你笑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是数学的维度。这个词也真是倒了霉。要我说,数学的维度,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谁管这宇宙到底是十维的还是十一维的?一说起宇宙就神魂颠倒,这流行病已经蔓延了七八十年,可能还不止。结果呢?物理定律可不留情。没有虫洞,没有时空跃迁,那都是做梦。现在是有等离子推进器了,但火星到这里还是有时差,通信延迟就更严重,永远没法实时共享。这沙尘暴是昨天的,过时的东西。‘星辰大海’,‘太阳系殖民’,从时间感知来讲,我们其实是回到了十九世纪,大家又写起信来了……抱歉,扯远了……”

饶成安挥舞着双手,说了好几分钟才停下来喘气。邵一揆不安地望着他。

“刚才说到哪里了?数据,降维。邵,你以为我是怎么研究那些游戏的?对我来说很简单的问题,对很多人来说很困难。我觉得你就是那种人,永远只能用直觉的、自然语言教给你们的那些模式来理解这个世界。当然,就游戏而言,变量还是少多了,而且已经有人做了工作,把那个人造的世界翻译成我能理解的形式。高维数据,只有数据。当然,高维数据总是稀疏的。你看不到一团发光的星云,只能看到零星的亮点……你要想象一个非常复杂的纸片,像揉皱了的锡纸那样的,穿过这些稀疏的点。当然,这种低维空间里的类比总是抓不住精髓的,这就是直觉的局限。世界其实是无穷高维的,不过直觉只有三维罢了……”

“但是,你的想法倒也不是完全荒谬的……”饶成安忽然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开始在房间中央快步走来走去。“我刚才说的那个揉皱了的锡纸,就是流形。这个你懂吧?我也觉得这个你总该知道。流形,弄清楚了它的形状,就能降维……或许你丢不掉的那些东西,那些用自然语言表达出来的模糊的东西,其实也就是某个流形的粗略概括。你想出来的,总比盲目地从数据里寻找规律要来得可靠些。把动机系统当作关键节点,这听上去很有道理。但你那些火星数据太稀疏了……他们是测量了很多变量,细致到细胞层面,但又有什么用?那鬼地方就没几个人!无论如何,只靠那些无法验证这样的理论。哪怕你搞到社会信息委员会的那些内部数据,可能都不够。”说完这判决,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老饶,你觉得我对数据分析真的这么不在行?你说的这些,我当然都知道。”邵一揆有些不悦地站起身来,感到自己心跳愤怒地加快了。“社会信息委员会”这个词,已经能引发真正的生理反感。他望向窗户,多少也为了掩饰自己的恼火。火星尘暴已经笼罩了德尔斐,群山和太阳都在迷雾中消失了。

“你是知道,但你像很多人一样,总还有侥幸心理。你们觉得,就算数据根本不足以达成你们想要的效果,把理论模型搞得复杂一些,‘合理’一些,‘漂亮’一些,多掉几根头发,多用几度电,说不定就碰对了呢?”饶成安走回工作台前,又瘫倒在躺椅里,仰头面对邵一揆的目光,但他的表情却让邵一揆觉得自己是个被长辈教训的小孩。“像我说的,这并不完全荒谬。但就算我们现在有了能让几十年前的人羡慕得流口水的计算能力,世界复杂、数据稀疏的情形其实没有改变。”

“你是在劝我干脆放弃么?”邵一揆无奈笑道。工作台上方的三维投影散发着柔和明丽的光芒。

“明白什么行不通,是成功的开始。”饶成安煞有介事地点头道。这话和他一贯不正经的风格实在冲突,邵一揆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谬感,同时又有种隐约的恐惧,好像在梅雨季节的上海,在空气中真真切切地嗅到德尔斐的漫天尘暴一样。

“邵,你还真是个不切实际的人。”饶成安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好像是尴尬的窃喜,也可能是内疚的痛苦。“数据是被产生出来的。找到流形的最好办法,就是试着去影响产生数据的机制。干涉和控制,这是一切科学的秘密,没有例外。”

***

“不行,这会坏了我们的规矩,而且也太危险。”被称为“吴堂主”的男人对帕尔文摇了摇头,又看了王慎徽一眼,“就算是王大哥带你来的,也不行。”

“堂主”大约三十多岁,皮肤晒得很黑,额上有很深的皱纹。他的目光很警觉,但也有种游移不定的慌张。王慎徽比他年轻得多,外表看上去就更是如此,但他叫他“王大哥”的时候,声音里没有一点不自然。帕尔文忽然想到,这个人和谢庄的那个“吴叔”,说不定有什么亲戚关系。

 “这是特殊情况。伊拉瓦尼博士是社会学家,她写过很多东西,很有名。她在非洲住过,写过那里的农民。后来,火星人就开始直接从他们那里采购。伊拉瓦尼博士的话是很有分量的。”王慎徽用亲切的语调说道,“当然,我们尊重兄弟姐妹们的意愿。”

“不是我不相信王大哥的朋友。”听到“火星”二字,吴堂主的目光激动地闪烁了一下,但立刻又摇起头来,“你也知道,现在情况有点紧急。上面的人应该是发现了那个病毒的事情,他们开始派飞行器巡查,有时候还有警察来敲门。我听说,以后会有更多的警察常住在城里。新进来的人,不管是不是居民,都有特殊标记的,系统会重点关照。上次陵阳分堂就是这样出事的。”

“我知道。这次我来,也是要帮你们更新一下混淆代码。伊拉瓦尼博士来这里,是有许可的。毕竟青阳是个模范。”王慎徽笑道。

“那些特别许可来这里的人,定位器会一直是全面监控模式。她还在用着翻译器。”吴堂主突然面如白纸,万分惊恐地指了指帕尔文的耳机,好像她嘴里突然伸出了獠牙一般。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因为颤抖而断断续续。

“放心,我早就处理过了。我们有办法。伊拉瓦尼博士也很懂行。”王慎徽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时他们正坐在一家小吃店最靠里的桌旁,面前各摆着一盘已经凉下来的炒米粉。周围弥漫着油烟和辣椒素的味道。空调系统不知是坏了,还是为了省电被关掉了。透过敞开的大门,帕尔文能看见对面灰色围墙上色彩鲜艳的宣传画。蓝天、白云、太阳普照大地,翠绿、金黄、浅紫、艳红的色块组成田野,动作夸张的小人在田边舞蹈。画里没有农用机械的影子。

“但她总要写东西的,是不是?写了,他们就会看见,就会找到我们。”吴堂主已经不再看向帕尔文,好像她根本不存在。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想起了面前的食物,从桌上的不锈钢桶里抽出一双塑料筷子。

王慎徽没有马上回答,他们三个人都开始默默地吃起了米粉,好像彼此只是在这个小吃店里偶然碰见。王慎徽和吴堂主吃饭的速度都非常快,好像他们不用咀嚼,或者如果不尽快享用,就会有人把食物从他们眼皮底下抢走。帕尔文气喘吁吁才跟上他们的速度。这米粉应该不是用大米,而是用火星压缩淀粉做的,口感软绵绵的,是调料味道的空白触觉载体。那辣味的调料显然也来自综合农场的发酵罐,而不是任何长的、圆的、尖的或弯曲的植物果实。帕尔文想起在来的路上,曾看见有人在人行道边一小块裸露的土地上种了辣椒。不知道那些产品最终会去到哪里的餐桌上。

“这些伊拉瓦尼博士都懂。她是外国人,但她很懂行。”米粉快要吃完时,王慎徽又开始说话,同时迅速瞄了帕尔文一眼。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一片复水蔬菜粘在牙齿上。

“如果我写了东西,会先给你们看,你们不同意,我就不会公开出来。”帕尔文心领神会地接话,“我也可以改变一些细节,然后加密发到火星。过去我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发表的,特殊的装置,只有我的火星订户才能看得见。”

“不能坏了堂里的规矩。”吴堂主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外人能参加,谁都不行。虽然我们也很想让别人了解一下我们的这个教,特别是火星人……”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王慎徽用筷子敲着塑料盘的边缘,慢条斯理地说。

帕尔文和吴堂主都向他转过头去,说不上谁的态度更急切些。

“如果伊拉瓦尼博士可以入教,一切就都解决了。你们后天的香会只是常规的献香,应该还有点时间。我可以做保人。”王慎徽压低了声音说道。

吴堂主愣住了,帕尔文则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恐怕从谢庄开始,王慎徽所期待的就是此时此刻,至于他在这个宗教组织里的地位之高,现在想来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这大概是一种非常坦率的“算计”,她随时可以退出,完美地躲开圈套,摆脱干系。但她不想,他也知道她不想。帕尔文仍然觉得王慎徽没有足够的力量了解她,更遑论控制她。但他的确作出了一个她不能拒绝的提议。

“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要加入。”帕尔文只犹豫了一两秒,就平静地提出了要求。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这次可能卷入太深,有些偏离了“学术性”的道路,但她虽以学者自命,却早已不再服务于任何学术机构了。在太阳系的这一边,似乎也越来越难有她能够不带遗憾地服务的“学术机构”。此刻,她只需对自己和读者负责。而她对秘密团体,也总是有种特别的同情。

事后再回想此刻的决定,她有时觉得自己也可能是在赌气:她想要证明,或许就是向邵一揆证明,她可以,而且某种程度上有义务更进一步。而这种冒险的冲动背后的东西,她一向不愿回想,在那之后就更是如此。

吴堂主好像吃了一惊,脸上泛出激动的红晕,但王慎徽很快就对他快速低语起来。帕尔文耐心地等待着,慢慢地吃光了盘子里最后几根米粉和人造肉丝。过了几分钟,吴堂主站了起来,表情有些紧张,额头闪闪发亮。帕尔文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们非常欢迎。”堂主低声说。于是一切就这么决定了。

吴堂主先行离开,帕尔文和王慎徽又在小吃店里坐了一会才慢慢走到街上。这里的道路名称都是数字,但道路所分隔出的方形区域,却有非常复杂而古雅的名字,用很大的字体写在油腻污秽的人行道上,据说是袭用了唐代长安城的坊名。又据说,所有“新村计划”的试点城市,都是这样的布局。

他们是在一个居住区里。除了车站广场、政府大楼和医院,青阳新城的绝大部分都是居住区。这一点据说也是受了中国古典城市布局的启发。当然,和古代不一样,这里的居住区里有大量的饭馆、服装店、百货店、浴室、“娱乐中心”,比帕尔文在上海看到的还要密集。她很快也就明白了原因所在。这里的人是领不到定量的,他们衣食住行所需的一切,都要“花钱”。而他们所用的货币和“甲种居民”们所使用的还不尽相同,有一个兑换系统。帕尔文暂时还没搞清楚其中的奥妙。

所有的房子都大同小异,十层左右,与街道平行排列。外墙的主体都是非常乏味的浅灰或淡黄,窗户和阳台倒是刷得颜色鲜艳,但也已经在雨痕油烟中暗淡下来。临街的一楼都是店铺,它们的名字、招牌的颜色和字体也都十分接近。这是一个真正的迷宫,初来乍到,很难不怀疑自己的方向感和记忆力。这样看来,人行道上的“坊名”还是有一点实用价值的。

白天的时候,大部分居民都在农场工作,街区里行人寥寥,很多商店甚至都关了门。帕尔文和王慎徽默默走到十字路口,那里有两座相对的信息柱,顶端的屏幕上显示着整个青阳新城的平面图。帕尔文有些戒备地抬头望着它们漆黑光亮的表面。与居民楼上的廉价装饰材料比,造这东西可算是不计工本。显然,它也得到了精心的维护。

“这也是从古代得到的灵感,近似于以前的‘牌坊’。”王慎徽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色彩,“按照古人的理想制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入有序。可以说,青阳新城也是有‘闾里’的。”

帕尔文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但就算她在这里有接入公共网络权利,她也不想使用。沉默中,她又四下打量了一番。街道不宽,而且两侧都是公共轨道车专用,好在路上也并不拥挤。他们站了片刻,一辆开往车站广场的轨道车驶近。“后天晚上六点,我们在政府大楼门口见面。”帕尔文上了那辆车,王慎徽站在原地,向她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两天后晚上六点,帕尔文准时来到了政府大楼前。从指派给她居住的旅馆到这里,步行只用五分钟。在青阳,所有的公共机构、沟通外界的渠道、乃至所有超出小店规模的服务设施,都聚集在市中心的车站广场和政府大楼附近。不过,与外围的居住区相比,这个权力与便利的聚集地,却显得十分低矮。政府大楼是一座四层楼的建筑,风格与上海市内新区相仿佛,整体轮廓由圆润的曲线构成,辅以繁复的螺旋装饰。它正面是一个下沉的方形广场,四面是宽阔的石板台阶。广场正中央一圈一人多高的雕花栏杆,围起树木繁茂的小花园,里面似乎还有一座大理石人像喷泉。这个花园没有入口。

出乎帕尔文的意料,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不断有人走下台阶,也不断有人快步离开,人们三三两两地交谈,或者独自等待。无数小圈子由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组成,移动、震荡、偶尔碰撞弹开,但并不融合。帕尔文感到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像是置身于水滴中的单细胞微生物。她花了一番力气才找到王慎徽。他还穿着那件带红色书法图案的短袖衫,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布袋。

“晚上好。”王慎徽的表情轻松振奋,与之前的愤激和紧张截然不同,帕尔文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他笑着指了指她的手腕:“你的智能表好像快没电了。”

“你有电池吧?”帕尔文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毫不在意地解下自己左腕上的手表递给对方。

王慎徽一边从随身布袋里掏出一个便携电源一样的装置,一边领着帕尔文离开广场。天色还亮,但太阳已经偏西。居民区高楼的缝隙里漏出三面群山的青蓝色,大型自动车队正沿着通向高速的大路驶来,彼此保持着精确的间距,车体反射着金红。广场一旁的总站里,已经到达的自动车释放出滚滚人流。

“好了。”王慎徽把导线从帕尔文的智能表上拔下来,声音里还是那种廉价的轻松愉悦。帕尔文把手表戴回左腕,随即听到一道低沉而难以忽略的嗡嗡声。她有些惊讶地望了同伴一眼,对方报以微笑。又过了片刻,随着一声尖锐短促的警示音,嗡嗡声停止了。

“刚才是测试一下,等下我再解释。”王慎徽低声说道,脸上的表情还是非常轻松。他们正走向城内轨道站,周围都是刚从农场回来的人,空气中充满汗水和泥土的气味,众声喧哗,疲惫的叹息夹杂着快乐的呼唤。帕尔文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半空。没有看到无人机的影子,但所有的路灯和信息柱上都装着未经任何伪装的监控设备。

他们上了通往西南区的轨道车。正是人们回家的时候,车厢里有点拥挤。帕尔文靠在窗边,用手撑住车壁。天色暗了下来,路灯开始发出强烈的白光。车子走得比平时慢,不断有行人跑着穿过马路。饮食店到了一天里生意最好的时候,食物处理机嗡嗡作响,烟囱里冒出油烟和水汽,谈话声像牵牛花卷缠在音乐的篱笆上。所有的东西都有实体,筋骨分明,几乎看不到三维投影,也很少有信息窗口。

他们在写着“遵善”字样的街区下了车,王慎徽领着帕尔文不紧不慢地穿过人群,走进一家饭店,厅堂里摆着几口金属大锅,下面是自动保温的底座,满屋都是热汤里油脂的气味。王慎徽领着她走向挂着厕所标志的走廊,推开尽头的一扇门。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堆满了各色杂物。他们走向对面的那栋两层小楼,登上墙边的一道楼梯,王慎徽右手握住门把,隐蔽的指示灯飞快地闪过一点绿色,他转动把手,把门推开不宽的一道缝,非常敏捷地钻了进去。帕尔文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又走过漆黑的走廊,进了尽头的房间。这里没有窗户,墙上的壁灯发出昏暗的暖色光芒,四五个人盘膝坐在蒲团上,低声说着话。见到王慎徽,他们都站了起来,显得很高兴,但看见帕尔文之后,又露出惊讶和犹豫的神情。她认出其中一个人正是吴堂主。

王慎徽和吴堂主又开始飞快地交谈,帕尔文默默不语,四下打量起来。房间大约有十五平方米大小,陈设和她在谢庄佛寺的法堂里见到的大同小异。一张长方案桌,铺着红绸桌布,上面摆着香炉和“圣铎”。与之前不同的是,“圣铎”背后,桌子靠墙的一侧还摆着四盏灯,看上去像是廉价的家居装饰,半透明的球形灯罩分别是绿色、红色、白色和黑色。黑色的那盏,颜色应该是后来涂上去的,涂得不太均匀,灯光不规则地漏出来,像是日全食。

人们陆续从另一扇门进来,房间里开始有点拥挤。与谢庄的情形不同,这里的信徒大多是年轻男性,衣着整洁,兴奋的神情里混着疲惫。帕尔文猜想他们大概是刚从农场下班的工人。见到她这个生面孔,他们流露出戒备和好奇,但并没有敌意。

“圣铎”发出乐声,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吴堂主从前排的蒲团上站起,转身面向众人。王慎徽站在他身后半步,那四盏彩灯照着他的侧脸。

“王大哥今天来了,带来一位客人,要向上主献香。”吴堂主向帕尔文的方向迅速地作了个手势,“时间会有一点紧,但圣铎都会替我们安排好的。”

王慎徽看了帕尔文一眼,示意她来到香案前,和另外两名准备入会的教众站在一起。她很自然地要在那个蒲团上跪下,王慎徽却阻止了她。“上主接纳儿女,是爱你们,并不是要你们畏惧。”他神色郑重地说道,“慕道者是不跪的。请仔细听圣铎的指示,回答它的问题。” 帕尔文点点头,转而面对香案,垂下双手。

“混沌初开,便有上主;祂是父,也是母;皇胎儿女,九十六亿,红尘茫茫,迷失东土。上主为救四世劫,遣下神圣来化度。青阳世,孔圣生,流播仁义;红阳世,释尊降,宣讲慈悲;白阳世,老君临,教导清静;转眼是,玄阳世,儿女未归。无生主,在家乡,频频垂泪;遂派来,独生子,耶稣基督。大地平沉,虚空粉碎,天国近了,归期近了!你们应当悔改!”

圣铎的声音深沉有磁性,男女莫辨,语调有一种奇怪的陌生感,好像真的并非来自人间。每提到一“世”,相应颜色的灯盏便闪烁起来。在她两侧,吴堂主和王慎徽低首合十,闭着眼睛,身后的人群想必也是一样。圣铎话音落定后,他们都低声喃喃念了一句什么,在眉心画了个十字。

“慕道者,你思念天国里的家乡么?”片刻的沉默之后,雌雄莫辨的神秘声音重又响起,帕尔文知道这是在问她。

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奇妙。她已经多年没有参加过什么宗教仪式,正在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但她忽然就想起了家乡清真寺蓝色的墙壁,想起散发着灰尘和香料气味的挂毯,想起满脸皱纹的毛拉拖长了音调,说着天国里的河流和花园。很久以前,她的确向往天国,也思念家乡。她不相信任何神秘之事,也知道圣铎所说的乃是有特定含义的术语。但忽然就有哀伤拨动心弦,好像夕阳照着草原和天上飞鸟的翅膀,不知哪里传来歌声。

“是的。”她听见自己低声说。

“你愿回来吗?”

“我愿意。”她不相信这仪式真的神圣,但的确觉出冲击着她的,是最隐秘深沉的情感。胸腔中涌上强劲暖意,一时间她无法分辨这冲击的来处,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纯出偶然。

“世人迷失已久,先须远游,才能踏上归途。你愿意吗?”

“是的。”这个问题令帕尔文觉得有些意外,理智的兴趣重新抬头,几秒钟前那股暖意渐渐消退了。

“事就这样成了。”圣铎朗声宣布,尾音带着微微颤抖的共鸣。

吴堂主向她走来,握住她的双手。“姐妹,欢迎你。”彩灯的光芒也在他眼中跳动。

“姐妹”。怎能想到呢?竟然在这里,又听到了这个称呼。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刚才那一瞬,还有在谢庄的某些时刻,为何突然对陌生的感到熟悉,好像遗忘的记忆被唤醒。家乡、血缘、能让她想起过往的一切,只有当它们以变形过、弱化过的样子出现时,她才能感到亲切。直接的回忆是她无法承受的。

“这是帕尔文·伊拉瓦尼博士,她加入我们,是为了了解我们。我也相信,她会把我们的声音传达出去。她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王慎徽上前一步,向他们身后低声议论的人群说道,“今天时间紧,我们赶快献香吧。”

王慎徽的话令帕尔文觉得不安,但却也并不意外。她退到一旁,把精力集中到仪式上来。四位听众在香案左边拍成一列,手中捧着青红白黑四色的盘子,盘中似乎是面团做成的糕点,各具形状。在昏暗的灯光中,帕尔文隐约望见一件供品似有翅膀,另一件好像是蹲伏的狮子,大概是代表四福音书的人、狮、牛、鹰。吴堂主在蒲团上跪倒,逐一焚香,敬献贡品,每献一盘,圣铎便高声念道:“愿你的意志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家乡”,所有人低声附和,在眉心划个十字。帕尔文也跟他们一起,行礼如仪。王慎徽的目光不时向她这边扫来。

献香结束,吴堂主转过身来,想要说些什么。圣铎却在此时发出了嗡嗡声,与在政府广场时,帕尔文的手表发出的那种声音非常接近,只不过更加高亢,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默默起身,向圣铎行礼之后,异常迅速开始收拾一切。有人拿起灯,有人捧走香炉,有人折好桌布。房间清空之后,便有条不紊地从两个出口退出去,好像冥冥之中有人指挥一般。

王慎徽站在原地没有动,等到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他才走向帕尔文,微笑道:“您一定有问题想问我。”

他们沿原路返回,又穿过天井,回到那家饭店。已是将近八点钟了,但店里还有不少顾客。有两三位看起来很眼熟,似乎就是刚才香堂里的信众。他们没有坐在一起,各自吃着面前的食物,有人在看着智能手表投影出来的模糊形象。

“按照规矩,今天您只能吃素。”王慎徽从取餐口端来两只碗,里面是类似蛋炒饭的东西,“您应该不介意吧?”

“圣铎的代码,是你写的?”帕尔文望了对方一眼,拿起勺子,“能让这么多人躲过身份系统的监控,很了不起。”

王慎徽不好意思一般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的这个东西,现在是全面监控模式。”她晃了晃左手,“能让我大摇大摆地来参加这样的香会,就更了不起。”

“知道了原理,也就不难了。有技术的地方,就有漏洞,剩下的,就是创造条件去攻破。”王慎徽大口吃着饭,没有抬头,“身份系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监控每一个人。监控的时长和间隔都是随机的,是上传音频,还是视频,还是生理数据,也是随机的。如果发现了疑点,才会增加频率。只要上传的数据看上去还是随机的,不是实时的也没有关系。”

“实时内容被屏蔽了,用什么填补?”帕尔文皱了皱眉,但立刻也想到了答案,“在安全时段里取了样?那个声音,就是取样时的提醒,是不是?”

“我就知道,您也是很在行的。”王慎徽笑着点头,“系统关心分布,那我们就给它一个合理的分布。所谓藏木于林。我们的香堂,只有在聚会的时候才存在。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在随机的流动中。这里的人的生活很有规律,也帮了我们大忙。前天的数据换到今天,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那你和我呢?”帕尔文猛地抬起头,“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来了之后,就一直是全面监控。刚才说的这个系统没法取到足够的替换数据。你一定还有一个强大的生成模型。这需要很多原始数据来训练。你怎么会有?”

“您来中国,注册身份系统,也有一阵子了。”王慎徽慢慢地舔着勺子。

“你有社会信息委员会的内部数据……”帕尔文感到自己的脸颊抖动了一下,“你真的是一般的学生?”

“我当然是学生。以前是学的是计算安全,现在学的是社会学。”王慎徽低声笑起来,“当然,有时候,爹是谁还真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