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 试读版2019-07-27 The good thing about dystopian fiction is that it almost never comes true. Francis Fukuyama 反乌托邦小说有个好处,就是它几乎从来不会成真。 弗兰西斯·福山  目录 第一章 我曾在大地四方遨游 第二章 追求知识,就像沉落的星 第三章 当轰响的泥浆点燃黑色的春天 第四章 仿佛看到昔日的火焰 第五章 犹如火焰总是带着烟雾 第六章 我们是公正的渊薮和暴虐的根本 第七章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第八章 我们居然哺育我们可爱的悔恨 第九章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第十章 不言临旧浦,烽火照江明 第一章 我曾在大地四方遨游 *** 到上海还没有几天,林德尔·富勒已经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里。不管怎么说,他骨子里还是个加州人,喜欢的是光亮爽利,屋顶低平。这里黏糊阴冷的天气,没带来什么好的第一印象。本地同事们推荐给他的旅游项目就更是雪上加霜。外滩,好像是什么朝圣仪式一样,每一个到上海来的人都必须履行。他的确可以敷衍搪塞一番,但最终还是决定走一遭。反正也并没有什么真正紧要的工作可以做。更何况,从纽约出发之前,就有人叮嘱过他,要尊重中国人的自豪感,即使它有时候让你觉得莫名其妙。 他到外滩的时候是午后,刚踏上延安东路的地面,酝酿已久的雨点就落下来了。载他来的那辆双座自动车发出一声电流的轻响,原地调了个头,沿着来路驶离。四周好几辆车也重复了相同的动作,好像撞上了无形的屏障。路边梧桐树的枝叶间,银灰色的金属牌若隐若现。牌上装饰着植物图案,镌刻的文字表明,“外滩之路”的起始点就在不远处。微腥江风迎面吹拂,细雨浓云中,浦东的高楼如在指掌。前方就是黄浦江。 林德尔拐上沿江的中山东一路。浦东的楼群一旦退出视线,立刻像是踏进了某个舞台布景。一排石砌的西洋风格建筑,在潮湿的空气中颇显阴沉。除了行人之外,只有式样极为古老的汽车缓慢地在马路中央行驶,偶尔还响起喇叭声。地上的荧光标志、路边的信息柱、自动车识别区,统统都消失了,路面倒还是平坦光滑,总算保留了一点当代痕迹。他转过身来,背向一江之隔的浦东,只见灰色天空垂落在塔楼尖顶,如同一幅柔软的织物,旗杆上的红色国旗猎猎飘动,倒像浓稠的火焰。来的路上,电动车载他穿过一片上个世纪的摩天大楼,当时看去绵延无尽,此刻却全然不见踪影。据说,这条沿江大道上的一砖一瓦都经详尽考证,精心复原。在这一千多米之内,所有事物都是要让行人相信,自己眼前就是二十世纪初的外滩。 这地方轻易让他想起了曼哈顿。当然,曼哈顿早已没有修整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古建筑了。华尔街上那些老房子都在阴影中瑟瑟发抖,纽约证券交易所高耸的大理石柱上,弹痕至今触目惊心。柱子旁边的墙面上,还隐隐可见F-U-C-K四个字母,每个都足有一人高。那是一百多年前刻上去的,后来的修补填充都没能完全抹掉这愤怒的痕迹。然而,不管是保存还是衰败,林德尔从这两个地方嗅到了同一种颓唐气息。这两个曾经最善变的城市,满足也好,失望也罢,现在都停下了步子,目光盯着脚尖。 来上海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心怀目标,但已经抛掉了幻想。现实总是比想象的还要严苛一点,外滩的景色再次给他提了个醒。 中山东一路上气氛其实颇为静谧。一些人快步进出那些大楼,心无旁骛地走在人行道上,个个气派不凡,也毫不掩饰他们唯我独尊的态度。游人们则左顾右盼、走走停停,头上飘着轻薄的自动雨伞,好奇的目光里颇有虔敬的意味,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压低了几分。比起华尔街来,外滩还是聚集了更多残存的金钱和权力。据他所知,颇有些掌握实权的机构把办公场所设在了这里,大概也是中国人复古的爱好使然。 林德尔怎么也料不到会在这里碰见认识的人。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一切真是巧得可以,但又有种宿命的意味。他走过中粮总部宏伟的三联拱券时,一个人走出深色的大门,正从他面前闪过。那人步伐不慢,但看上去精神不济、心不在焉,又有些莫名紧张似的,很快和走在他前面的那一小群衣着光鲜的人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垂下的右手手指在空中颤动,好像在快速敲打一个无形的键盘。那人转上人行道,恰好经过林德尔身边。他抬起下巴似乎在眺望远方,目光飞快地向左右扫视一圈,又低下头去。看到这一连串的动作,还有那头微微有些乱的半长黑发,林德尔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叫了一声“Ethan”。那人吃惊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时他看清楚了,决不会错,他竟然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碰见了大学时的好友。 “林德尔?真的是你。”对方也认出了他,心不在焉的神情立刻消失了,上一秒还显得疲惫的面容顿时生动起来,眼中闪烁着机智快活的光芒,好像随时准备吐出一句俏皮话——这一点熟悉的特质,迅速压倒了分别多年来容貌上的自然变化,令他觉得好像上次见面就在不久以前。 “外太空联合部队中校林德尔·富勒向邵一揆博士问好!”林德尔突然收敛表情,挺直身体飞快地敬了一个礼。 邵一揆愕然了片刻,随即明白这是一个玩笑。他笑出了声,与林德尔用力地握了握手。 “想不到竟然能碰见你。我刚到上海,还没有一个星期。”林德尔打量着眼前的旧友,迅速判断着对方的笑容里是否有勉强和敷衍的成分,随时准备找个借口匆匆告别。多年未见,他不能指望对方有足够的耐心和他联络感情,能要到他在“四维”系统里的通讯识别号就该满足了。 “你今天有空吗?我是说,现在?” 邵一揆用期待的声音问道,林德尔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对邵一揆的近况近乎全然无知,但重拾旧日友谊对此时此地的他只会有好处,对方的主动邀请是他求之不得的。 “有的是。我正在……游览外滩。”他用一种拿不准的自嘲语气说道。 “总要有这么一遭的,对吧?”邵一揆眨了眨眼睛,“既然今天是你的朝圣日,那么,我也来帮你安排一个保留节目吧。” 林德尔任由老朋友领着他沿中山东一路向北而行。匆匆经过那些装饰着拱门、半圆柱和人像雕塑的建筑正面时,邵一揆好像不耐烦似地挥着手,含糊不清地念出几个名字。林德尔又望了一眼西面的天空。轻薄的云雾随风变幻,好像浅淡墨汁在水中缓缓晕开。“整条马路那么长的光学伪装膜,那边楼顶上取的画面。”邵一揆摇着头,向天空中指了指,“高科技古董。” “怪不得看不见后面的高楼。我还以为自己方向感出了问题。”林德尔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当然不能煞了外滩的风景。”邵一揆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意味,轻轻笑了一声。“锦障五十步,这就是现代版啊。” 林德尔没有听懂后面用中文嘟哝的那句话,但觉得还没必要打开增强系统。他对自己的中文一向颇有自信,但在他们的学生时代,邵一揆就常常说出一些他不能立刻弄懂的话来。有时候他也会说几句拉丁语或者古希腊语作为回敬。虽说是少年人自以为是的游戏,但邵一揆那种哪怕会让对方听不懂,却也要运用精细表达的执拗劲头,是林德尔当年最欣赏的特质之一,也只在他所信任和认可的朋友们面前展现。这样看来,许多事情的确未曾改变。 雨虽然不大,却没有要停的样子。他们步伐很快,从漂漂荡荡的自动雨伞中辟出一条航路。林德尔伸手抹了抹头发,甩脱砸在头皮上的温热水珠。雨云四合,天光渐暗,人声车喧之外,隐隐传来遥远的雷声。他今天没有带自动雨伞出门,邵一揆也没有张伞的意思。“很快就到了,我们正好呆到雨停。”他指着左前方一座尖顶建筑说道。 他们已经走近了外滩的北端。向前望去,中山东一路的尽头里似乎绽出一道扭曲时空的界限,闪着黝黑、银白、浅蓝和嫩绿的光亮。光学伪装膜止步于此,时代也就现出了原形。金属指示牌又出现了,林德尔明白邵一揆径直把他领到了“外滩之路”的终点,在那座尖顶大楼就是大名鼎鼎的帝国酒店。 他们步履轻快地穿过黄铜大门,来到光线幽暗的室内。这是酒店的大堂,四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一面镶嵌着深色的金属浮雕。咖啡香气像轻暖的海浪迎面扑来。他们在扶手椅上坐下,佩着黑色领结的侍者立刻出现,目光精明体贴,用英文询问他们想要点什么。林德尔听出一点和他朋友的英语相似的口音。他伸手去拿桌面上精致的皮面菜单,邵一揆却已经飞快地说了几句话,他完全没有听懂。 “让我来测试一下记忆力。”邵一揆笑道。 林德尔作出一个“请随意”的手势。侍者向他们点点头,轻捷地从桌边滑开了。 “其实这里不只是咖啡馆,”邵一揆忽然上身前倾,声音压得很低,“也是一个秘密接头点。刚才我告诉他们,大买家来了。” 林德尔错愕地张开了嘴,对方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惹得邻座两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孩投来凌厉的目光。 “你这家伙,果然一点都没长进。”林德尔有些轻微的恼怒。因为在不熟悉的环境里显出窘态,他对曾经习以为常的友好取笑也不大能宽容了。 “当然,本性难移啊。”邵一揆似乎看出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收敛了语气。两人都沉默下来,气氛有一些尴尬。林德尔再次仔细打量对方。邵一揆的头发比记忆中短了一些。来到室内灯光下,林德尔发现老朋友真正一脸疲惫,甚至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然而他的体型还是十多年前他们初识时那样。这个人所有的变化,无论是成熟还是退化,好像全都发生在那个脑袋和那双手上了。 “妈的,一晃已经好多年过去了。”林德尔打破了沉默。他伸展腰肢,向后靠在椅子里,露出一个等待的微笑。这很像他们当年闲聊时的姿势,不过收敛很多。他随时可以挺直腰杆,重新变得礼貌疏远起来。 “是啊。”邵一揆有些心不在焉地顺口答了一句。 侍者回来了,在他们面前放下咖啡和甜点,所有东西都盛在印花描金的白瓷杯盘里。邵一揆把糖罐和糕点往林德尔这边推了推。 “给甜食爱好者的见面礼。”他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会给你推荐个好牙医的。” “你就尽情笑话我吧。”林德尔装出一个生气的表情,但目光不由得被那些糕点吸引了一秒。“是啊,我还是保持着我的儿童本色。” “我可从来不对胃口作道德审判,喜欢甜味是有进化意义的。”邵一揆摊了摊双手,“就凭这一点,要是在原始社会,你活下来的概率可比我大多了。” 林德尔没有动甜点,而是给自己和邵一揆的杯子里倒了咖啡。从余光里他看到这回换了对方在打量他。他报之以近乎天真的问询目光。 “上次我们见面,大概还是74年,我到洛杉矶去的时候。那时你也刚搬到西海岸。”邵一揆拿起咖啡杯,林德尔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在他们常常见面的那几年,到了一天的这个时候,邵一揆应该已经喝下四五杯咖啡了。然后他就用发抖的手指拈起导线和光纤,转动细小的旋钮,在显微镜下移动肉眼看不见的针头。林德尔一直不能理解他是如何做到的。看起来,现在他咖啡喝得比那时还要厉害。 “那次你跟我解释你到底在研究什么,我什么都没听懂。”林德尔知道自己在耍弄伎俩,想要把从前的尴尬和久疏音问的事实蒙混过去。五年前那次见面,也是他们大学毕业六七年后首次重逢。那六七年中,他们只有邮件联系。他们的友谊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向都是天南海北的交谈,谈话无法继续,交情自然渐渐稀薄。而上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却没有重建彼此间的熟悉与随意。一开始邵一揆的确略略提到了自己的研究,但他们很快开始谈论政治,随后陷入了激烈的争吵。那次以后,连邮件往来都稀少了。现在想来,林德尔觉得那更多是措辞上的分歧,而不是思想上的。而且,最近这五年的经历也让他明白,他们的争论其实无关紧要,不值得因此失去一个朋友。 邵一揆的目光里同时有理解和嘲弄的神色。他显然没有忘记那次不欢而散。如今这个时代,忘却才是件难事。无论如何,理解似乎占了上风。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捏着杯柄打量着上面彩绘的风景画。“研究什么的,都虚无缥缈得很。现在我提起来就想吐。”他说。 “虽说我还是不懂科学,但没准你该再试一次。毕竟,你现在是教授了,给外行指路是你的工作。” “是助理教授,”邵一揆晃着一根手指纠正道。 “在我们这些早就跟学校说再见了的人看来,反正都是教授。” “在我们平民看来,上校和准将也就只差了一个级别。” “我还以为你在学术界的地位阶梯上,早就爬到将军了呢。”放松下来以后,戏谑而无恶意的对话令林德尔真正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这段友谊或许有了再生的机缘。“而且,难道你不是快得诺贝尔奖了吗?” 邵一揆飞快地瞪了他一眼,随后露出一个报复的笑容。“我还是无名小卒,哪里能跟富勒中校相比?前一段时间我看到一篇《纽约时报》的文章,说你是‘宇宙时代的艾·塞·马汉’。” 林德尔感到脸上有点微微发热。在他看来,军人纸上谈兵,名气越大越不是什么好事。他低头拿起一块千层酥放进嘴里,随即惊呼起来,“老天!这东西还真地道。” “这里一看就很有来头,不是么?” 邵一揆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黑咖啡。“整个外滩就是用来怀念过去的,总得留下些真正的好东西。”他停顿了片刻,“看起来,你最近并没有怎么享受生活嘛。” “你知道的,我一向口味粗鄙。”林德尔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甜甜圈仍然是我的最爱。掺了人造面粉,没关系;廉价糖浆也很好,够甜就行。” “你的体重居然没有飙升到三百磅,真是奇迹。” “我不会轻易让自己看到它们,这是惟一的办法。今天因为老兄你的好意,我恐怕要把这一周的甜食限额用光了。”他又拿起一小块精致的奶酪蛋糕。 他们在帝国饭店呆了好几个小时,林德尔果然吃完了所有的糕点。再走上中山东一路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夕阳返照浦东,厚实的云朵鲜明耀眼,如同飘浮的山峰。他们身后,太阳在高楼的缝隙中逐渐隐没,东面天空色彩变幻,精微高妙。那朵浓云的边缘从金色变成了粉红色,云底则由纯白而淡紫,又转成带着一点幽蓝的灰。很快,天空中的光明退去,只有靠近地平线的地方还有一线昏黄,是刚刚过去的白昼极轻的回响。 林德尔和邵一揆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站在石砌人行道上望着暮色降临。 “就是这种云,”邵一揆突然说,“我在火星的时候,最想念这个。” 林德尔没有接话。夜的阴影扫过外滩的同时,火星这个沉重的存在也再次压上心头。他今天似乎重新赢得了一份往日情谊,但当初令他和邵一揆疏远的意见分歧,在今天可能仍然存在。人们都说,一旦去过火星,就再也不是真正的地球人了。但他自己,虽然从未离开这颗星球,却也日益感到自己和同胞们的距离,正是这种距离把他从纽约赶到了上海。这些事,他今天都没有对老朋友说起。在沉默中,他们互相作了个道别的手势,就在路边分手,去往不同的方向。 *** 从南京东路站到龙阳路站的十多分钟,恰好够邵一揆打一个盹。他已经快不记得上一次好好睡觉是在什么时候了。如果说项目申请就是一场杂技表演,应付项目审查则更像是银行诈骗。科学家只有掌握了骗子的灵巧,才能换取一点自由。幸好这一切在今天早上已经告一段落。报告既然发出,未来的几天之内,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在到站前准时醒来,列车正颤巍巍地转过一个弯。车厢里的乘客大多兴高采烈,显然刚刚在古城区度过了美好的周末。一个火星游客坐在角落里,因为穿着外骨骼的缘故,比所有人高出一截,不时向四周张望着。窗外,黑暗中的广告屏幕光芒鲜艳,但画面时有缺损——这隧道毕竟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了。 他的手表发出一声提示音,绿色的文字亮起、滚动,然后消失:“见到你很高兴,保持联系。L.”还没等他垂下手腕,又一条消息出现在屏幕上:“忘了说,你该刮胡子了。”邵一揆哑然失笑,伸手去摸下巴,又抬头借着玻璃的反光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模糊的黑暗中映出一张发白的脸,眼眶两团阴影,下颌一片铁青。这副狼狈相在他身上也就是在项目截止日期前才会出现,而疲劳通常也伴随着自我怀疑。他到底能支撑多久?是否能抢在同行们的前面?他们的工作是拓展文明,但这个职业却遵循着彻底的野蛮规则。最大的耗材恐怕不是实验仪器,而是研究者本人。 遇见林德尔·富勒算是一件意外的高兴事。此刻他才开始想到,说了几句话就发出邀请,说不定打乱了林德尔的日程。他经历了睡眠剥夺的大脑竟然如此好客起来。然而,结果似乎很不坏。此刻他觉得晕晕乎乎,但也轻松愉快,简直略有醉意,好像真的回到了大学时代。畅谈的奢侈,他也很久没有享受到了。 龙阳路站通往上层站台的电梯还是没有修好。邵一揆快步跑上楼梯,闪进已经停在站台边的16号线列车。车厢里的人比刚才2号线上要多,人们的衣饰神情却是暗淡不少。放眼四周,也没有一个游客。16号线是通向现实的快车。 龙阳路站是仿照太空站的视觉形象设计的。站内的照明略暗,色调也清冷,顶棚却不成比例地高,钢铁结构裸露无遗,月台好像漂浮在一个巨大的黑暗圆筒里。不管上海发生了什么兴衰起落,这座车站毕竟是那个兴奋、自信、睥睨自雄的时代留下的遗物。到过太空的人当然知道,这远远不能和真正的宇宙景象相比,但把一个地面交通枢纽建成气氛凝重的样子,也算是够大胆的了。现在人们对宇宙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新奇感,这车站也就日益惹人生厌。不断有人提议把它拆掉重建,但如今世道,能不做的事情,最后一般都不会做。 列车缓缓穿过车站近旁的楼群,然后开始加速。天已全黑,外滩和陆家嘴像五色喧腾的仙境,光明耀目,却也遥不可及。在它和16号线的轨道之间,则是大片大片半透明、不彻底的幽暗。笔直前进的列车好像在时代之间走着尖锐的折线。一开始,市容还能维持着中心城区的余威。立体影像行走在整面外墙上,柔和的流线型装饰沿着高楼上升,又化为通道,在它们之间跳跃,特种金属和纳米玻璃光洁无痕。在高低错落的楼顶和平台上,木板在草坪间铺出小径,树木郁郁葱葱,柔软的枝条被低调的灯光小心照亮。然而很快,镜面和整齐的原木消失了,代之以水泥、塑料和廉价金属。建筑显示出它们属于凡间的寿命,雨水留下昏黄的锈迹,污渍拓出凸凹不平的轮廓。路灯暗下来,那些紧紧挨在一起的低矮楼房里,没有合上的窗帘透出家具凌乱的剪影。偶尔灯光又亮了起来,又出现了些永不衰朽的光滑墙面,镶嵌着黑暗的窗户。在一片凌乱的屋顶之间,闪着彩光的十字架不时冒出头来。 华夏中路站紧邻着一个光明的孤岛。上海科技大学的红色校徽在东面夜空里漂浮着,鲜艳明亮,好像一道符咒。在它的庇护之下,白色大理石廊柱围绕着喷泉,晶莹的石块映衬着星辰般的水珠。邵一揆犹豫了一下,没有在这里下车。现在去办公室,只能徒增焦虑。因为遇见了林德尔,他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外滩去,此刻一切又都以加倍的重量砸回了心里。本来现在应该是最轻松的时刻!但母亲那间气派的办公室,还有她说的话,想起来就胃袋一阵抽紧。他只能告诉自己,还不到绝望的时候,或许他会等来一个正面的评议结果。 列车重又驶进昏暗杂乱之中,这里十字架密集,总让邵一揆觉得经过了一片放大了的墓地。从列车的高架轨道望下去,狭窄的街道上行人寥寥。这里可能是上海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之一,但在一天的这个时候,也最安静。在方圆数公里的无数屋檐下,千万双眼睛盯着奇观,千万双耳朵听着轰鸣,然而夜晚如渊渟岳峙,没有一丝涟漪。 邵一揆在周浦东站下了车。他就住在离车站步行十多分钟距离的一幢高楼里。这是本世纪中叶的典型建筑,体量巨大但线条简单,与如今富人区新建的那些装饰繁复的小楼趣味迥异。这里还算是一个过得去的社区,房屋维修及时,夜晚的室外照明也很不错。从外面看去,至少有一半窗户黝黑光洁,反射着路上的灯光。还有这么多人装得起智能窗,是居民经济状况的最好体现。 他穿过玻璃穹顶的中庭,按下最里面靠左的一部电梯的按钮。指纹识别的绿灯亮起,电梯将他送到21层,另一侧的门打开,他踏进走廊。天花板上的排气口传出风扇的噪音,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气味。他绕过几堆杂物,几乎走到走廊尽头,墙上的身份识别感应闪了一下,一扇房门悄然滑开。两个星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午夜前回到家里。 邵一揆走进唯一的卧室兼书房,柔和的照明亮起。窗外,长江高堤上树影婆娑,空中有纤云环绕明月,游船在江面划出闪亮的波浪。他皱了皱眉,说了一句“开窗”。风景倏然消失,整块玻璃绕着中轴缓缓旋转了一个角度,夜气扑面而来。随着新鲜空气来到的,还有窗外真实的风景。邵一揆的这间公寓位于大楼背面,与一片破旧的老房子只隔一条窄街。站在窗前,他能清楚地看见墙面的裂缝、断掉的排水管、廉价的纱窗和空调设备。如果对面的邻居有心情向他这边张望,大概也可以借着智能窗打开的空隙看见他本人。然而不会有人这么做。住在对面那栋房子里的人们,只希望有一扇智能窗把外面的世界阻隔在外。能生活在脆弱不堪的假象中,是一种幸福。 他把书桌上一杯不知什么时候的咖啡拿到厨房倒掉。水槽上方的墙上有一个嵌了玻璃的窗口,他犹豫片刻,在旁边面板上按了几下。一阵轻微的机械振动扫过墙面,窗口里随即传出一声闷响,一个白色的长方形餐盒出现在玻璃后面。他把餐盒拿出来,就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在朝向小客厅的吧台旁坐下。他这栋公寓楼的住户大概都很少领取这“居民饭”,不是到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也不想吃这东西。现在他有些后悔没有干脆在帝国饭店把晚餐解决了。打开盖子,刺激的辣味混着一点隐隐的胶皮味道扑面而来。米饭上盖着红油淋漓的肉块,还有几片稀软的深绿色菜叶,明显是复水时泡过了头。他叉起一块肉送进嘴里,目光扫过旁边的盒盖,上面用工整平滑的字体写着“宫保鸡丁”四个字。 邵一揆咽下嘴里那团东西,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刚才他吃下去的当然不是真正的鸡肉,甚至连味道也没能装得很像。这是火星出产的人造肉,蛋白质和脂肪以特定比例混合固化,加上合成辣椒素、谷氨酸钠、日落红、柠檬黄。蔬菜和人造肉的主要配料都来自综合农场。在火星的时候,他曾去一家农场参观过。在那里,农业是制造业的一部分。密闭的厂房被聚变反应堆提供的电力照得透亮,里面充了过滤加压的火星空气,外加地球大气十分之一分压的氧气。三层架子上的金属培养槽中,蔬菜在强光和火星富含二氧化碳的大气中奋力进行着光合作用。这样的厂房里当然没有人。他们站在按地球大气组分充气的操作间里,透过玻璃望着低矮敦实的农业机器人伸出长长的机械臂,把架子最上层和中层的培养槽调换位置。最下层是带盖的培养箱,连接在特殊的加氧管道上,总是保持着阴凉。工作人员用话筒输入了指令,机器人把一个培养箱移到了观察窗边,推开盖子。在黄绿色的植物茎秆之间,一团团红蚯蚓在纠缠翻滚,流线型的半透明身体闪着玛瑙般的光泽。 邵一揆一边咀嚼着一边想着那些火星上的红色虫子。如今的世界已经对这个奇迹习以为常了,但它们却总是令他惊叹不已。它们知道自己来到了祖先从未生活过的另一个星球吗?它们的“感觉”可能和地球上那些亲戚不一样,但它们不会知道。为了应付火星的大气和重力环境,这些红蚯蚓都经过了基因改造。但它们和几亿公里外的同类们做着相同的事情:吃进菜叶、秸秆、果核、垃圾,排出宝贵的粪便。它们贪婪无度,饱食终日,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在审判日,蚯蚓们将置身于强烈的天国光芒下。它们向自己的粪便寻求安慰,但黑色的土壤却不断被移走。最终它们会经历赤裸裸的死亡,一部分残躯会被做成脱水的人造肉,然后和脱水的蔬菜一道,经过两百多天的宇宙航行,回到祖先的故乡。 红蚯蚓本身就是一道美味,但只有在火星才能吃到。咽下最后一块“宫保鸡丁”的时候,邵一揆默默地回想着奥林匹亚市“阿纳瑞斯”餐馆的招牌菜:炸得酥脆的蚯蚓淋上略带甜味的浓郁酱汁。那味道比所谓“鸡肉”要好多了。但人造肉毕竟是廉价而优质的蛋白质来源,至于对鸡肉的拙劣模仿,现实总是需要一点粉饰的。在他居住的这栋楼里,直通各户的食物派送网络难得启动一回,但一望之隔的居民们,却一天三次虔诚地在大厅里扫描自己的指纹和虹膜,领取定量。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定量就意味着饥饿。 邵一揆把空餐盒扔进门边墙上的垃圾处理通道,又把水杯注满。就在此刻,柔和的提示音响起,他对面的墙上出现了一个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信息窗口,显示帕尔文·伊拉瓦尼刚刚回复了他的信件。他立刻转身进了卧室,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两边黑色流线型的现象仪喷出光雾,在他眼前凝聚成形。一封信出现在桌上,奶油色的信封上用英文写着Ethan Shaw的名字。他拿起虚拟的信封,翻过来轻轻一拂,鲜艳的火漆消失了。他取出信纸,缓缓展开,纸张的折痕和纹理纤毫毕现,指尖甚至能感到一点轻微的触感。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也没有附带任何声音或影像。在信里帕尔文告诉他,她今天已经动身去安徽青阳作田野考察,来不及和他见面了。等她回来,大概两三个月后,会在上海高等研究院作一次报告,那时应该可以来拜访他。信文是工整清秀的印刷体,落款处有飞鸟形的阿拉伯字母花押。 信很快就读完了,他又立刻从头看了起来,这次仔细咀嚼着字句,仿佛要找出什么弦外之音。帕尔文的信一如既往地亲切,但他总能读出温和而顽固的距离感,它的简短也好像表示了一种礼貌的拒绝。邵一揆苦笑了一下,挥手让信纸从面前消失。所有这些繁琐而复古的步骤,都是为了延长读信的时间,好像在匮乏时代,面对好不容易得到的美味,要深深呼吸香气,反复观赏色泽,然后才能恋恋不舍地吃掉。一般的信件,他通常都是随时投影在墙上的,唯有少数人的私人信件——或者如果他肯对自己承认的话,只有帕尔文的信——才能得到刚才这样的待遇。信息如同灵魂,无时不在在永恒往复的轮回之中,而那封信有一副奢侈的肉身。邵一揆一向对假古董没有什么好话,有时他也暗自汗颜,自己怎能把密钥验证弄成揭开火漆的仪式,还很花了一番功夫设计那信封和信纸?然而,舍此而外,他想不到要怎样搭配那个直欲破空飞去的花押签名。 *** 当邵一揆展读帕尔文的来信时,断然想不到她此刻与自己仅仅相隔数里。帕尔文撒了谎,她的确要去安徽,但却是第二天才从上海出发。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和邵一揆见面,给自己的理由是人类学家需要清空自己的想法,才能专注于理解田野调查的对象。而邵一揆绝不是见面寒暄两句就可以随便打发的人,他们两人的关系相当微妙。相识十多年来,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彼此信任欣赏但无暇深交的朋友,但冷不丁又会有一场独处,搅得他们头晕目眩,心神激荡。六年前在奥林匹亚,两年前在布鲁日,在火星大气层之外,在农场通往海边的沙路上,他们的散步似乎永无止境。全程他们没有挨得太近,有时滔滔不绝,有时又相对沉默。事后回想起来,帕尔文觉得自己内心好像曾有连天风暴,但这样的机缘从未让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但如果她真是为了收敛心神,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走在康桥镇的街道上。她今晚暂住的旅馆就在上科大附近,从大厅里那位英语流利,穿着深紫色制服的门房,到房间信息窗口里闪动的“温馨提示”,都告诉她不要步行穿过这片地区。在电子地图上,轨道交通16号线的华夏中路站和周浦东站之间的地带标注寥寥,除了几座教堂之外,没有什么去处。如果还不信邪,用全景模式看看这里的模样也该明白了。放到一百年前,康桥镇的这块区域也该被叫做“贫民窟”,虽说中国人一直自豪地宣称,这种事物根本不存在于自己的国土上。 上科大校园南边是一条河,它分开两个世界。北面的校园被商铺和餐馆簇拥着,灯火通明,空气里回荡着音乐和美食的醇香。维多利亚式的路灯柱上挂着鲜花和吊兰的盆栽,青石板人行道洁净平坦。顾客们坐在露天凉棚下,摇曳的烛光映出一张张欢笑的脸。行人不少,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外骨骼的火星人,迈着极有气势的大步向前猛冲,他们的地球同伴们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然而一旦走过散发着腥气的河面,面前展开的是一片低矮房屋组成的迷宫。足够大型自动车通行的公路逐渐变窄,转过几个弯之后,最终变成碎石铺的小路,好像毛细血管消失在组织间隙里。几座高架桥在空中交错,轨道列车不时呼啸而过,黑暗的空气微微颤动。 写完那封信之后,帕尔文觉得有些烦躁。狭小房间的四壁似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令她生出反抗的本能。她在夜色中走上上科大围墙外的那条路,虽然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步伐却丝毫没有迟疑。跨过那条河,是分叉路口上一个无意识的决定。北岸明亮灯光下的几个行人向她投去惊奇的一瞥,她知道散步已经难免有了点探险的意味,但她的职业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把这样的任何遭遇看作自然而然。 她沿着一条有路灯的马路向迷宫深处前进。路面中央褪色的荧光标志勉强划出双向车道,小型车辆大概可以开进来。路面是用沥青铺的,破碎处冒出一丛丛青草。她暂时不准备偏离这条路,就好像森林中的探险者不会离开河流一样。公共浴室和定量发放点褪色的招牌耸立在低矮的屋顶上,颓废地靠在一起。几步之外甚至还有一间“社区教室”,窗玻璃有固体胶修补的痕迹。大部分房子都是用打印建材盖的,通体是脏兮兮的浅黄色,看上去大同小异,很可能用了同一个廉价设计模板。偶尔也能看到个别古老的混凝土建筑,外墙甚至保留着几块尚未剥落的带花纹的瓷砖。 街上只有帕尔文一个行人。没有列车经过的时候,安静得能听见头顶输电线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然而,好像有一头巨兽伏在潮湿的夜幕下面,正是它喷吐着混合了死水、垃圾、油炸食物和落雨后的沙尘味道的空气,它的呼吸杳不可闻,却又直抵人心。这里绝不是一座空城,安静是一种特殊的活动形式。在里约、加尔各答、纽瓦克、那不勒斯,帕尔文曾访问过很多贫民聚居区,所有那些地方的情形都比这里更糟,但她没有见过这样诡谲的安静。她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四周。一条条碎石路从这条主路分叉出去,灯光在黑暗中不规则地堆积着,好像重叠的山峦。远处几座高峰是以前中产阶级居住的公寓楼,从那里延伸出起伏的丘陵,错落芜杂,几乎像是真正的自然造物。 她又飞快地作了一个决定,在离她最近的路口拐向右边。碎石在脚下发出吱嘎声。路口是一家面馆,招牌上有一只海碗,象征热气的水雾不断从碗口袅袅升起。在它对面,一家美发店亮着暧昧的粉红色灯光。餐馆的存在是一个好兆头,说明这里的居民尚有可以支配的收入,美发店也是同样的道理。然而,即使是这两个地方,现在似乎也无人问津。面馆的几排塑料桌椅后面,店主正百无聊赖敲着柜台。再往前走,出现了更多的杂货铺、缝纫店、公共浴室和厕所,此刻却连一丝灯光都没有。帕尔文感到自己对这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或许,从安徽回来之后,该把康桥镇作为自己的下一个研究课题。 碎石路跨过一条小河,岸边挤满了打印建材房。从窗口伸出的晾衣杆在空中碰在一起,岸上五彩的垃圾峡谷扼住黑色的河道。再往前,小路通向一片密密麻麻的低矮小楼,在它们正中则是一座带弧形穹顶的巨大长方形建筑,虽然只有一层窗户,却比周围那些两三层的房子还高出一截。这里以前大概是一座工厂,穹顶下面是厂房,而周围这些低矮的、好像临时拼凑的房子,则是在过去的停车场上逐渐加盖出来的。灯光从拥挤的窗户里透出来,也洒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但中央的巨大厂房却藏身于一片阴影,只有残缺不全的室外路灯照亮了一小片斑驳的外墙。 帕尔文对眼前的景象忽然生出一种敬畏。她见过油田重为沙漠,机场复归雨林,在荒废的内城区,苔藓和树木一点点挣破华丽的墙壁,推开沥青、钢材、混凝土。人类退却后,自然总有办法夺回自己的领地。这里的情形与之仿佛,但人却扮演了自然的角色。一些人的力量衰落后,另一些被遗忘已久的人们重新出现。但他们一直都在那里,就好像海水退潮,才露出坚硬的岩石,但岩石一直在水下默默存在。她想起邵一揆对她解释“沧海桑田”的典故,目光里有一种隐秘的激动。那时他说的“东海行复扬尘矣”,不就是此时此地么? 她在脑海中搜索,自己是否曾经读到过有关康桥镇的任何东西。没有。她的同行们还没有把理论的触角伸向这里。不过,这年代人类学家本来就少之又少,人们对这个被抛弃的世界也见怪不怪了,她作品的主要读者和资助来源竟然是火星人。她的手碰到了衣袋里的翻译眼镜,但并没有把它拿出来。还没有必要,她现在不需要阅读,也不用记录,她还可以依靠自己。 突然,黑暗的厂房里亮起了灯光,随之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好像闷雷从天上滚过。那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分散,它不再仅仅来自厂房,而且在四周的打印小屋里响起。无声无息的巨兽突然醒来了。 厂房的两座自动门被从下往上推开,金属的摩擦发出尖锐的噪音,几个半人高的圆桶被推到下面顶住。不断有人弯腰从门里走了出来,渐渐汇集成一片汹涌的潮水。帕尔文觉得自己简直是目睹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仪式。昏暗的光线下,她只能勉强辨认这些人的外貌。男女老幼都有,大多数人都穿着宽大的红色加强纤维外衣,胸口处绣着身份识别号码。他们是这里的主人。 那些人相互询问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愤怒的呼喊。帕尔文退后一步,站在路灯的阴影里,她听到遥远的呼声同样从身后传来,在马路的另一边,或许也有另一片厂房,或者一栋高楼,穿鲜红衣服的人们正不断涌向室外。人群聚集起来,沿着拥挤曲折的小道前进,好像汩汩的血流汇入血管,浓稠粘滞,但势不可当。人群继续移动,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唱歌,尖利高亢的人声在夜空中盘旋。每当有人从一条小道加入队伍的时候,同样的询问和回答都要重复一遍。“怎么回事?”“帝国荣耀接入不了了吗?”“都市传奇、青春学园也不行吗?” 帕尔文开始向着刚才的来路缓缓后退。人群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但她已经能看清人们脸上压抑狂乱的表情。高声呼喊之外,一阵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和低泣组成了不和谐的低音部。不明物体飞向空中,几盏路灯在头顶晃动,大概有人在踢着那本来就不甚牢靠的基座。有人爬上了平房的屋顶,在整体成型的塑料板上用力地跳着。从屋里传出一连串咒骂,但冲门而出的人转眼也融入亢奋的血流之中。帕尔文开始加快步伐,小心翼翼地从那些临街的屋檐下穿过,黑灯瞎火的店铺暂时帮忙隐瞒了她的存在。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潮拍击着耳鼓。几年前在开罗,她曾亲历过贫民区的暴动。那时,她穿着当地人的服装,和同伴们安然呆在离愤怒的人群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看他们向豪华的度假旅馆投掷火把、砖头、装了屎尿的塑料瓶。暴乱并非横扫一切,它有自己的感情和意志。但现在不一样,在红色外套的海洋中,她非常可能会成为投掷敌意的目标。现在她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帕尔文已经接近了路口,远处响起了微弱的警笛声。这声音令她顿感安慰,随后又有些羞愧。她也难免有寻求强力的庇护,而惧怕人民的时刻!一座储物棚突然出现在她前进的道路上,旁边就是路灯。要绕过它,就必须把自己暴露在人群的视线之内。她停下来,犹豫了片刻。人们不断靠近,沿路不断捶击着紧闭的门框。那家美发店的粉红色灯光已经熄灭,金属分节门遮住了整个店面,两个狭小的特种玻璃观察窗像一双眼睛,不安地向外窥视。在离她十多米远的地方,面馆的老板正慌张地拉动铰链,分节门板在暗槽里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她快步跑出隐蔽的角落,在铁门落到一半时弯腰闪进了面馆的店堂。仅仅几秒钟的功夫,行进的人群显然发现了她,口哨、笑声和骂声从身后飞来。大门重重地砸落地面,随后响起一阵密集的敲打声,好像狂风卷着冰雹扫过。帕尔文喘息不定地看着店主一边踩下地锁,一边插紧弹簧门栓。观察窗里出现了一张人脸,怒眼圆睁,吼声撼动门板,玻璃蒙上一层水汽。 帕尔文和店主不安地对视。这是一个头戴白帽的中年男人,脸膛宽阔,上唇留着一点胡髭,紫红的两颊上有深深的法令纹。他眯着眼睛恼怒地打量她,粗浓的双眉向下耷拉着,闪亮的汗水沿着鬓角流下。 帕尔文用阿拉伯语说出了祝安词。她故意放慢语速,每一个音节都字正腔圆。惭愧与自我厌恶几乎吞没了她,好像再次看见爸爸痛楚的神情。店主惊讶地愣了片刻,很快低声回答了,用的是汉语译音。他的表情变得放松了许多。一门之隔的地方,骚动的喧嚣仍在不断传来。 她指了指墙上的冷藏柜,掏出现金钱包,在信息窗口上扫了一下。店主高兴地接收了,把一瓶外表凝着水珠的绿茶递给她。她喝了一口,清凉之外,浓烈的甜味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店主还在盯着她,目光里多了一点令她感到不大舒服的兴趣和狡狯。她回以一个简略的笑容,从衣袋里掏出翻译眼镜戴上,按下手环上通讯按钮。 “我在康桥,遇到点麻烦,现在在一家面馆里。”她抬头环顾,寻找着招牌。店主的眼神变得有些和解和谄媚的味道。“就这样,我很快就回来。对,就是这个坐标。”她结束了通讯,对店主友善地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这段音频只会上传到她的私人账号。那位店主也不会知道,她费尽力气在手环的定位模块里植入了一段混淆代码,实际上,此刻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像所有不太受当局欢迎的人一样,她对付跟踪和控制很有一套。 刺耳的警笛突然大作,强光从观察窗涌入,外面亮如白昼。一个男人的声音一遍一遍地炸响,警告人们不要聚集,否则将依法实施逮捕。 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偶尔的尖叫声,震得桌椅都晃了起来。门外,人们纷纷转身,开始推搡奔跑。帕尔文从窗口望出去,闪着红蓝光芒的警车把路口彻底封死,一队身穿黑色加强外骨骼、戴着头盔和目镜的警察举着枪支和盾牌,严阵以待。警车似乎是开不进她所在的这条岔路的,但警察们似乎也没有徒步进入的意思。他们只驱赶,并不攻击。 “疯子,都是疯子……”店主一边向外张望,一边摇头说道。“越来越无法无天。几个月就来一回……”他停顿片刻,发出一声冷笑。“进不了那些情境,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吗?” 绿色的波斯文翻译从帕尔文眼前滚过,但她也大致听懂了店主的意思。她没有追问什么,但更加确定自己一定还会再回到这里。这些年,她见闻越广,就越感到自己想象力的瘠薄。就算比起她最不堪回首的梦魇,事实往往不仅更残酷,而且更怪诞。 第二章 追求知识,就像沉落的星 *** 自动车钻进长江隧道后,林德尔切换到了手动驾驶模式。昏暗的封闭空间中,狭长的地面标志和顶部灯光都格外明亮,像是从隧道另一头飞来的流星。车速很快,加上耳膜上轻微的气压变化,让他处于一种感觉良好的紧张状态。非常奇怪,旧城区优美的古迹,他居住的国际公务社区里精心修剪的花园,乃至从他25层楼的公寓里能隔江望到的那片森林,都让他倍感压抑,在这深埋于江底的大管子里,他倒觉得格外舒畅起来。他专心致志地握着方向盘,笃定而平静。几分钟后,光明忽然在前方出现,电动车顺着平缓的坡道跃出地底,他知道自己已经身在大江中流了。 长兴岛出口的标志出现在路旁,他又换回了自动驾驶模式,方向盘上的力道顿时消失无踪,他专心地观赏起窗外风景。比起市区,此地显得开阔得多,无云的青天颇见高远。下了匝道后,车转向东,初升太阳就悬在前方,远处地平线上林木丰茂,深黑剪影正熔入不断壮大的金色。近处道旁,槐树的柔软的枝条随风翻动。车载AI报告说车外温度宜人,问他是否想要开窗。林德尔表示赞同,风立刻从头顶涌入车厢,湿润、醇厚、清洌。他闻到了海的味道,也能见微知著,察觉渐渐回暖的春意中,尚未萌发的新芽与花朵。舒畅带来了熟悉的错觉,但他心中明白,自己从未到过这里,从未呼吸过中国江南初春的空气。 车子拐上一条整洁平滑的公路,高大行道树遮蔽了视野,只能偶尔见到树冠后面探出的楼房,落地玻璃反射着眩目的阳光。这里的高楼很少,大部分是住宅。越往前行,越好像是前往郊野深处。但一条岔道在不显眼的地方突然出现,自动车毫不犹豫地转向,没有五十米,他此行目的地的入口已经赫然在目。 一块硕大的黑色玄武岩上刻着“江南造船厂长兴基地”几个字,石墙顶端雕出波涛形状,银白的航空母舰船首微微向上,好像要跃出海面。自动车在这雕塑旁停住,石墙侧面伸出机器手臂,探头扫描了车载身份系统里的通行证,又不露痕迹地摄取了他的虹膜影像。一个三维投影的卫兵凭空出现,向他敬了礼。嗡嗡的电子声响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警戒解除了。自动车得到指令,再次缓缓启动,经过一片空旷得惊人的园区,停在一幢五层的宽敞建筑前面。 林德尔在车里又坐了一会,不慌不忙地戴上隐形眼镜,滴了点眼药水,检查公文包里的接收终端,连入外太空部队的实时共享数据库,按下增强系统按钮,口述密码确认开启。这一切做完后,他重新整理了一下军服领带,戴上蓝色贝雷帽。离会议开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停车场里只有寥寥几辆自动车,海洋署的代表也应该还没有到。他拿起公文包,打开车门,晴日的春风迎面而来。 这座大楼临水而建,河道在此转弯,溶溶接天。开阔的石砌堤岸像甲板一样伸入水中,尽头是简洁的金属栏杆。隔过一弯港汊是一大片芦苇,冬日枯死的茎秆仍然未倒,柔韧的金黄线条在风中缓缓起伏,根部已混了浅淡的新绿。一对鸭子在水面上不紧不慢地相互追逐着。一条木板小径曲折穿过苇荡,通向河面中央一座亭子。白色的水鸟栖在飞檐上,羽毛沉默地闪光。 林德尔在岸边来回踱步,周围阒无一人。在石造的“甲板”尖端,回身恰能把基地总部收入眼底。大块玻璃反射着天空的蓝色,光明耀眼,连铅灰色金属投下的阴影都鲜亮透明。阳光把纯黑的军服上衣烤得暖烘烘的,他忽然觉得既懒散又振奋,似乎对手头的这桩任务也多了点认同感。 另一辆自动车由远及近,也在总部前停了下来,林德尔快步迎上前去。这辆车身上漆着联合国海洋署的标志和中美两国的海军军徽,驾驶座上没有人。两位军官从后排座位上下来,他们穿着形制不同的军服,但佩着和他一样的天蓝色臂章和军帽。美方代表普特南上校,他曾在美军上海联络处的会议上见过,但一直记不住他的名字,对方似乎也是一样。一起走上总部大楼宽阔的台阶时,他(再一次)向对方作了自我介绍。倒是那位中方代表,听见他自报家门之后,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您是富勒中校?写《奇怪的战败》的富勒中校?”他停下脚步,急切地伸过手来,林德尔简短地一握,感到对方掌心满是潮热。他打量了一下此人,他大概没有超过四十岁,是那种不容易留下印象的长相,虽然面貌年轻,但军帽下露出的鬓角里却颇有白发。此刻他神色略显局促,身体微微前后摇晃起来。 “是我。”林德尔飞快地扫了一眼他胸前的名牌,露出笑容,“李峰中校,幸会。” “等等,我好像听说过这个,是一本书?”普特南上校意外地望了同伴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林德尔脸上,“宇宙时代的艾·塞·马汉,是不是?” 林德尔感到热气又不可控制地涌上了脸颊。普特南上校饶有兴味地微笑起来,“听人说起过,我也应该读一读。马汉……老天,想起来在安纳波利斯的时候读的那些东西了。”他转身大步跨上台阶,林德尔和李峰没有再说话,紧紧跟上。 会议在顶楼宽敞的房间里举行,两面落地玻璃窗朝向那条河,从这里仍然看不到它流向何处。林德尔坐在面向窗户的一侧,三维演示在窗外景观的衬托下,显得有点虚幻。首先发言的是中粮集团的代表,在她挥手之间,南腿、笋干、青梅、蜂蜜、古法酿造的秋油和香醋在宽大的桌面上方泛着暖红的光泽。林德尔看到对面后排有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发言者继续做着演示,视境从一片开满紫红色花朵的田野腾空而起,掠过稻田、湖面和青山,在外滩和陆家嘴的精美高楼间曲折回环,在三林旧城出现前再次昂首飞上云霄,最后徐徐降落在洋山港里停泊的巨轮上。然后又是一番孤帆远影,海天寥廓,忽然碧蓝水面上出现了海上发射平台,逆光中铁灰色的剪影棱角分明。波涛有节奏地摇晃,平台却不动如山。巨大的火箭缓缓竖起,银白色的外壳上绘着中粮集团的彩色图标。火箭点火发射,视境跟随它一跃而入黑暗沉沉、星光黯淡的太空。飞船与火箭分离,擦过蔚蓝色的地球,径直冲向耀目不可逼视的太阳,从近旁危险地擦过,货舱上的中粮图标被日珥抛射的火光照亮。视境飞速移动、转弯,又经过寂静寒冷的宇宙,前方黯淡的红点渐渐变大,静止轨道上的中转站气势恢宏,无数飞行器像归巢的工蜂在四周旋舞。飞船对接上一个泊位,视境后退,太阳稀薄的光芒再次照在那个彩色的中粮图标上。 这番演示美轮美奂,但对于目前的场合,却显得浮夸,而且并没有传达什么必要的信息。专线开通以前,拿它来向火星人争取投资也就罢了,已经到了执行阶段,在座的所有人也不会从中受到什么鼓舞。好在演示的同时,技术数据也通过会议的内部网络传入了他的增强系统,眼前出现了几行清晰柔和的小字,是关于航线、载荷和暂定发射日程的详细描述。他草草浏览一遍,又把数据导入手上的工作终端,系统自动识别数据类型,生成了航线的示意图。他又碰了碰几个虚拟按钮,加载了外太空部队的近地轨道交通数据,中粮航线周围立刻出现了无数象征现有航路的灰色细线。他拖动时间轴,看到基本没有什么冲突,只有几处发射时间窗口间隔太近,可能需要协调。 这些都是系统能自动完成的任务,最多需要最后人工核对一遍。自从来到上海指挥部,他的大部分工作就是作为外太空部队的美军代表参加此类不涉及任何决策的会议,敲定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问题。他有时会觉得疑惑,即使人工核对必不可少,面对面的会议到底有何必要。即使出于安全考虑,不愿采用火星的异地共时技术,只有声音和影像的远程会议也该足够了。倘若如此,他便不必经历刚才在门前台阶上那片刻的尴尬。不过,或许那正是此类会议的目的之一。联合国一向强调“人际交互”,只要可能,它总是让所有人齐聚一堂,哪怕他们会互相争吵,彼此厌恶。“‘气场’这回事有那么一点道理,”他最尊敬的上级汉密尔顿少将曾经对他说过,“而这东西是没法靠视频传出去的。” 接下来的会议倒是林德尔所预想的样子。江南造船厂、中国海监、联合国海洋署、外太空部队和行星际贸易组织的代表各作了简短的发言。火星人没有派代表来。与中粮那广告片一般的演示恰成对比,江南造船厂只是非常低调地介绍了“不系舟”号海上发射平台的性能和建造进度。轮到林德尔的时候,他例行汇报了外太空部队为新航线所做的协调准备工作,并表示新航线将得到一贯的优先支持。整个上午的会议都在泛泛而谈中度过了。在午餐之前,林德尔导入了在场所有人的个人资料,打开了增强系统的人脸识别提醒。这项功能,只要在稍微熟悉一些的场合,他就尽量不用。他始终没有练就一边读隐形眼镜上滚动的文字,一边保持眼神聚焦在对方脸上的本事,他认识的大多数军官也都做不到。军用增强系统的这个见鬼功能(某些高端民用版本也有)给使用者带来个“丧尸人”的绰号,和减少人际尴尬的初衷,简直南辕北辙。 工作午餐菜式不多,但原料可算上乘,应该都是真正的动植物制品。不过今天会议的缘起,要往火星上运输的那些顶级食材,他们当然还是无缘享用。取菜和用餐的间隙,李峰中校多次向林德尔投来目光,似乎想要搭话,但终究没有走过来,而林德尔则一直忙着和江南造船厂的一位主任工程师闲谈。下午的议程是极端冗长繁琐的细节讨论,所有人向所有人提出要求,讨价还价,确认每一件小事都有相应的机构具体落实。所有的数据都经过智能系统的整合,清晰明了,然而分配责任与发起行动,仍然还是需要大量人为干涉的任务。会议结束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作为余兴节目,主办方用敞篷电动车载着他们远远参观了发射平台正在进行最后装配的船坞。园区空旷,低垂的天幕上,太阳已经偏西沉落。 再次走下总部门前那道宽阔的楼梯时,林德尔注意到李峰中校在他前方几步开外,并没有和普特南上校一道。他快走几步赶上对方,用轻松随意的态度说:“中校,幸会。您现在回海军办公室吗?”联合海军部队在上海的办事处也在浦东,距外太空部队的办公地点不过几分钟的车程。 “不,我这就回家,崇明的居住区。这里就有班车。”李峰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要去那里拜访一个朋友,正好可以送您一程。”林德尔犹豫了不到一秒,就自然地提议道。这当然是善意的谎言,但他左右无事,而且尚未去过崇明,也想看看当地人(如果在驻海军及其家属算是当地人的话)生活的情形。李峰读过他的书,他们或许能谈些有趣的话题。在一整天克己奉公的说和听之后,他感到自己需要一场更自发的谈话。除了甜食,谈话是他最大的享受。 “谢谢,富勒中校。”对方欣然接受了他的邀约,看上去也很高兴。 自动车在基地里七弯八绕的功夫,林德尔已经关掉了增强系统,断开了和数据库的连接。李峰安静地呆在一旁的座位上,目光投向窗外。直到自动车在虚拟哨兵的敬礼中驶出基地大门,才似乎是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想不到您会到上海来。” 林德尔心里闪过一阵苦涩。那篇让他小小出了点名的文章传播开来之后,终归在纽约指挥部造成了一些尴尬。第二天,他的直接长官海厄特准将就把他叫进办公室,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林德尔,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是不是?”实际上,那篇采访只不过用一种更有个人色彩的方式复述了他在许多报告里不断重复的观点:外太空部队是从失败开始的,如果它的战略目标没有激进的转变,这失败还将继续下去。那篇报道带来的变化只是,从那以后,想要对他发出的不和谐音充耳不闻,变得更难了一点。 “我读过您的《奇怪的战败》——读过不止一遍。”李峰中校把目光转向了他,“在做联合国联络官之前,我是天军联络官。实际上,我差一点就加入了天军。”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可能不知道,在这里,我是说中国‘天军’内部,很多人非常赞同您的观点。” 林德尔望着对方,保持一种平静而充满兴趣的眼神接触,但却没有答话。李峰踌躇片刻,继续说了下去。 “外太空部队组建的时候,火星已经独立了,月面基地从一开始就属于他们的势力范围,我们所能控制的,只有近地轨道。您指出了这个没有人愿意承认的事实:无论中国的、美国的还是欧洲的,或者作为一个整体加在一起,我们都根本不能算是外太空部队。”他露出一个礼貌而略带嘲讽意味的微笑,“这样说起来,我们中国‘天军’的称呼,其实还更诚实一点。” “我们被困在这颗星球上了,却假装这是我们的选择。我们告诉所有人,外太空部队存在的目的,是保卫地球免遭任何行星际攻击的威胁,我们还保证能做到这一点。但实际上呢?火星兵不血刃地独立了,他们只需要发出威胁,就足够让联合国屈服。我们坐在一个重力势阱里面,他们砸下来一块石头,就是一件毁灭性的武器。这种威胁,我们很难从地面防御。我们没有任何真正的外太空据点。倒回三百年前,我们就是一支被封锁在港口里的舰队,还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能保卫领海。” 这些言论都是林德尔书中提到过的,只不过他在书中的措辞更加委婉。李峰的坦诚让林德尔有些吃惊,甚至是感动。而对方说过这番话后,面颊泛红,显然也有些心绪难平。 “恕我直言,美国战区的同僚们对这样彻底的失败抱着一种鸵鸟态度。你们的历史从来没有教给你们如何应付失败。”李峰盯着林德尔的双眼,又露出了那种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但在这里就不一样了。这样的情形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真是似曾相识。我们能面对它,并且相信它必须改变。” “谢谢你这么喜欢我的书。”林德尔把目光转回前方路面,用一种诚恳但又有一些距离感的语调回应道。 自动车开上通往跨江大桥的匝道,放慢了速度。从长兴岛北望,大桥在江心沿着一条流畅的曲线微微翻转,桥面的最高处恰好挡住了北段,路灯在暮色中渐次亮起,好像铺出一条通往半空的跑道。崇明的天际线还看不分明,右车窗外,一轮满月已在东方蓝紫色的天幕上点亮。林德尔换回了人工驾驶模式,一手转动方向盘,开到了最右侧的磁感应充电车道上,仪表盘上电池形状的提示灯开始闪烁。他的目光迅速地向右扫去,李峰似乎被此刻眼前的景色所吸引,出神地盯着浮起雾气的江面。 “明月与河流,这景色就是一首很好的中国诗。”林德尔终于开了口。刚才在基地里时,他觉得自己很有谈兴,但李峰出人意料的滔滔不绝反而让他沉默起来。或许是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超出预想的热情与认同。但刚才的几分钟,的确是他到上海近一个月来最高兴的时刻。 “《圣经》里说‘阳光之下,并无新事’。很多事情看上去变了,其实本质还是一样。我们中国是在月光下发现这一点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那句诗李峰是用中文说的,没有增强系统也没有翻译眼镜时,林德尔一般听不懂诗。但这一句他碰巧记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他们正在江心,夜色中晦暗的江面上涌动着细小的波浪,几艘拖船和驳船正缓慢驶过,船灯照耀处,水波犹如鳞片反射微光。 “我很喜欢中国诗,以前读大学时,一个朋友给我看过不少。”林德尔说,“所有的江河都是东流,一去不复返。但现在这里,长江却在西流。” “因为满月的潮。”李峰也望了望江面,就事论事地回答道。“潮流是没法抗拒的。” 车到崇明岸边,林德尔重新打开了自动驾驶,开始和李峰兴致勃勃地谈起上海生活。崇明是一个幸运的新区,在火星时代最初二十年的工业复苏中仍然保持了半农业半居住的功能,于是后来衰退和骚乱来袭时,也就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居民中有很多带家眷的军人和政府雇员,附近有政府经营的小规模农场。孩子在这里很让人放心。自动车驶过一个市镇中心,街上竟然有很多人在步行。临街建筑有一点陈旧,但毫不拥挤,大概因为层高有限的缘故,竟然给人一种安宁祥和的感觉。 若非门口有一个带着海军标识的自动岗哨,这个居住区看上去与周边那些中产阶级社区简直没有区别。林德尔没有进入许可,李峰再次道了谢,就请他在路边的识别区停下。他下车时迟疑了一两秒,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车门在他身后自动合上。 “中校,刚才您说得很对。”林德尔忽然降下一半车窗,李峰停下脚步,略微吃惊地转身。他凝视对方,语气郑重,“它必须改变。” *** “所以,关于‘记忆痕迹’的理论和最早期的实验,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下课提示灯亮起时,邵一揆问站在房间另一端的两个学生。从他的视野看去,他们是在一个上世纪初的生物实验室里,只有暗淡红光照明,他和学生之间是一座用塑料板搭建的迷宫,一只头顶上安着无线激光发射装置的老鼠正停在分岔路口,警觉地向两边张望。昏暗光线中他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但两个学生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很好,刚才这个实验,再加上之前我们学过的大脑深层刺激实验,是后来许多进展的基础。火星人的植入式拟真,就是沿着这个实验开辟的道路前进的。”他说着走到房间一角的控制台前,飞快地输入一串指令,迷宫、老鼠和实验仪器都消失了,柔和的白色灯光亮起,空旷的房间里除了控制台,只剩下墙边的几张椅子。他摘下自己的目镜和感应手套,尽量用温和而有热情的语调说:“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两个学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门自动合上之后,邵一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项目申请之后,紧接着的就是教学评议,此刻他还真不知道该更担心哪一个。这已经是三天之内第七次重复这个实验的演示了,想要保持耐心很难。而让这些学生们和替他们出学费的人都能满意,就更是像走钢丝一样微妙。在如今这个时代,面对面的“大学教育”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非常昂贵的私人服务,他如果不能很好地掌握作为“教师”的服务技艺,学校也没有任何义务要纵容他的研究活动。所谓“研究”,就好像锻炼身体一样,本身并不是目的,归根结底,还是要提高服务的水准。毕竟,一切他们想要了解、掌握和运用的知识,火星人大概都已经知道了,重新发明轮子并不能算什么值得赞助的事业。与其把金钱浪费在无法保证产出的投入上,还不如直接和火星人做个交易更为划算。总体上来说,火星人还是很大方的。 他的手环闪了一下,对面墙上的信息窗口上同时滚过一行亮绿色的字:“请邵一揆博士到主任办公室。” 很好,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系主任程治平教授年过六旬,长着浓密耀眼的白发,下巴在笔挺的衣领上挤出一个弧度柔和的褶皱。他的办公室装潢风格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整洁,到处摆着精巧的演示模型和“科学艺术品”。他看上去不像人们通常想象的科学家,也不像官僚,倒更像在精心布置的展品间随时等待访客询问的博物馆讲解员。 看到邵一揆进来,他按了按那光可鉴人的黑色石材桌面,面前的屏幕沿着隐藏的轨道滑向一边。他向对面的椅子做了个手势。那把椅子今天好像被调低了几寸,坐下时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主任对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最近的课上得怎么样?”程主任快速扫了一眼旁边的屏幕。邵一揆十分确定对方正在盯着他的评价表。 “还算顺利。同学们对《神经科学史》的反响还算积极。”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 “是的,目前为止反响不错。但你的专长似乎并不能让你承担更多的教学任务。你的课时量一直很少,很少有人感兴趣。”程主任的声音里慢慢带上了一些权威感,好像出站的列车在加速,“或许神经现象学并不适合对大学生讲授。如果是这样,系里也很难支持你的研究计划。世上没有免费午餐。” “我刚刚递交了一个国家基金的项目申请。” “结果呢?”程主任的声音又变得严厉了一点。 “很难,但可能还有希望。”他试图让自己露出一个不算挑衅但也不是讨好的微笑,“毕竟,上面还是有想法要自己生产植入式电极……” “要知道,你的第一轮聘期马上就结束了。现在的状况必须改变。” 是的,聘期将至,他的用处,恐怕远远不及他所要消耗的资源。但他们早在聘用他时就知道是这样。他仍然得到了这份工作,其中大部分原因,或者说绝大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母亲是上海社会信息委员会的主席。哪怕只是隐约想到这一点,都会极度刺伤邵一揆的自尊心,但事实就是事实。 上科大对他的纵容,归根结底是母亲对他的纵容,现在这种纵容要结束了。此刻他毫不怀疑,在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之后,母亲一定跟学校通了消息,暗示他们给他一点压力。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撬开的河蚌一样无能自卫。毕竟,他最擅长的事,在这个星球上是一项要靠施舍才能维持的事业,而他又执意不肯把他的技能用在“正途”上。他从来不和母亲争吵,但总是坚定地拒绝。他只有这最无力的反抗方式,而母亲甚至都没有开始她真正的“劝诫”。 现在他不得不再一次回想起那个下午——就是在外滩偶遇林德尔·富勒的同一天。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母亲家里了,永远推说没有时间。直到她忍无可忍,命令他第二天下午去她的办公室一趟。他遵从了。即使身为儿子,忽视社会信息委员会主席的命令也是个不明智的决定。 方震泽博士的办公室就在外滩,窗外是千金难买的黄浦江景。他还记得当时办公桌后面那扇圆拱窗是打开的,江风吹起纱帘,让他想起一幅安德鲁·怀斯的画,母亲花白的过肩的长发也在微微飘拂。那个时刻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安谧氛围,他甚至听见了海关大楼报时的钟声。 “五年时间,你做这没有希望的事情已经五年了。”母亲对他说,“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肯去贸易委员会。他们需要你这样的人,去过火星,了解他们的技术,也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我更想做点‘脱离实际’的事情。”他记得自己这样回答道,“大概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现实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火星的时候写的那些东西,以为我没有读过吗?”母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她的皮肤保养得非常好,只有眉间与唇边的皱纹,连最昂贵的局部干细胞疗法也无法抵抗,“但你还是回来了,所以你就要接受现实,搞明白这里的一切谁说了算。不喜欢也可以,但不要忘了,就算你搞你的学术研究,没有政府的支持也是不行的。” 那真是一个充满挫败感,乃至屈辱感的时刻。奇特的是,那时他想到的竟然还是文学典故:伯夷、叔齐采薇首阳山,野有妇人谓之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这种顾影自怜的联想让他自己觉得非常恶心,但正如母亲说的是事实,这个古老的故事也真是一个非常贴切的比喻。 现在面对程主任,非常相似的屈辱感再次袭来,令他心跳加快,有一种想要捏碎什么东西的冲动。 “我还可以改进我的教学水平。”他说。 “那你最好快一点。你知道系里的安排,时间可不多了。”程主任短暂地与他对视了一眼,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他按了按桌面,屏幕又无声地滑回原处,挡住了他的视线。 走回研究室的时候邵一揆的脚步比往常还要快了很多,从一路碰到的几个人看他的眼神来推断,大概自己脸色非常难看。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如果程主任已经和他直接摊牌,很快整个思想科学系都会知道他的职位岌岌可危的事情了。快走到目的地时,有人从隔壁研究室探出头来,叫了他一声。他没有注意,仍往前走,直到对方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才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饶博士。” 邵一揆望着对方,挤出一个稍微友善的笑容。 饶博士有个典型的汉语姓名,叫做饶成安,但他没有一丝汉族血统,是地地道道的印度旁遮普邦人。他的全名相当长,对于惯用汉语或是英语的人,都是挑战,而姓氏却与中文的饶姓拼写相同,于是取姓和名字的首字母,敷衍出这个汉语名字。他喜欢同事叫他“老饶”,但邵一揆从来不肯如此称呼。 “邵,谢谢你前天帮我改申请。”饶成安也总是用姓来称呼他。实际上,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因为“邵”这个汉语姓的拼写也可以与一个英文姓氏对应,与邵一揆滔滔不绝地聊了十分钟,兴奋得眉飞色舞。在思维科学系里,他大概是最符合那种不修边幅、心不在焉的科学家形象的人。他中等身材,下巴上总有胡茬,头发倒总是剪得很短。即使在上海颇为阴冷的冬天,也经常穿着拖鞋出现在室外。 “不客气。”邵一揆点点头,向后退了一步。这个时候他不想说话,虽然对方要算一个他很愿意与之聊天的对象。 “我欠你情,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就跟我说。”饶成安似乎没有发觉他情绪的异常,语调还是十分欢快。 “行啊,什么时候传授我一点招揽学生的秘诀吧。”他半开玩笑地说道。饶成安愣了愣, 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对,闭了嘴,神色有些迟疑。 “跟你开玩笑的。”邵一揆挥了挥手。他的话的确要算是个玩笑。饶成安是顶尖的游戏心理学家,他的课也一向最受欢迎。他有一种可能是不自觉的良好分寸感,既对时下情境游戏中技术化的情感设计进行分析,又并不破坏学生们作为游戏玩家对这些设计的反应。他的每一节课都会以一个热血沸腾或缠绵悱恻的情境段落结尾,学生们走出拟真室时,个个如痴如醉。他传授的是当今生活中最实用的技巧,他最喜欢的赞赏之辞,莫过于他帮助别人成为了更好的玩家。邵一揆对他这种揭示本质而又不毁灭现象的本事,发自内心的佩服。当然,他更佩服的是对方炉火纯青的数据分析技巧。饶成安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般精通文化符号,他眼中看到的只是数据。这也是为什么他每次写申请,都会需要邵一揆帮助的原因。 “我从不对学生撒谎,但我告诉他们的,都是他们想要知道的,不多,也不少。”饶成安沉默了一秒,忽然说道,“邵,你不想讨好他们,他们也没有必要迁就你。” 此时听见这句话,无疑让邵一揆的情绪更加坏了起来,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说的是事实。母亲那天想告诉他的,不正是这一点么?“没错。而且,我不把功夫花在讨好他们上面,也没能玩出点什么别的花样。” “这也是一个问题。”饶成安就事论事地点头道。 “谢了。”他试图用玩笑的口气掩饰不快,饶成安似乎也没有觉得不妥。“不客气。”对方非常自然地作了回答。 走进自己的研究室后,邵一揆几乎是用全身力气拍下了控制台上的启动按钮。电子仪器的细微声音响起,但灰白的墙壁上还是空空如也,他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还没有戴上手套和目镜。匆忙之间,眼镜的边缘划得脸颊生疼,但他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几秒之前空荡荡的研究室变得拥挤,甚至有些凌乱。整整一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都被看上去颇为沉重的深色木制书架占据,上面堆满了书本、纸张和形状各异的记忆体。那张宽大的工作台上方漂浮着许多虚拟窗口,其中一些闪烁着湖蓝色的光芒。房间一头是一面大窗。窗外,一大片高低错落的金色屋顶反射着昏黄天空中的微弱阳光,两根带着一点弧度的银白巨柱拔地而起,上端隐没在半空;再往远处,则是起伏连绵的红色群山。 邵一揆望了望窗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隐隐有雨水和尘土的味道,配上眼前的景象,有一种怪异的时空错置感。每次看见这景色,他内心深处都涌起一种紧张和振奋,好像奈度博士也马上就会出现在门边,用她那种粗粝低沉的嗓音说,Ethan,我们再来讨论一下。正如他在火星的那几年时常怀念地球上的潮湿空气、草木葳蕤与变幻多端的天光云影,回到上海之后,他也时常怀念奥林匹亚。火星城市脆弱的刚强,对身居其中的人们施加着一种持续的影响。他有时觉得,只有切身感受着火星生活中永远的危险,他才能做出真正有创造性的工作。 他走到工作台边,先点开了自己的排课表,把所有尚未开始的课程统统取消。系里或许会对他提出警告,但今天程主任实际上已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他们也很可能对他不闻不问。他把眼前所有与教学有关的材料全部清扫干净,又调出工作账号,查看了一下自己剩余的实验额度和计算时间。然后他转身来到书架前,从摆着《追忆似水年华》、《庾子山集》和《记忆的神经表征》的那一格里,抽出黑色皮面的本子。他摸了摸毛边的书口,粗糙的触感颇令人愉悦。走回工作台前,他把那个本子放在读取器上,一连串的虚拟窗口在眼前次第展开,又聚拢成一个书本形状的标志,悬在工作台上方。 邵一揆碰了碰它,一个窗口展开,显示出几行断续的文字。这些多年来寸累铢积的想法,每次重读,甚至能令他自己感到惊奇。最近的一条笔记,创建时间是大约两年前:“破解记忆在神经系统中的编码,是本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科学成就。然而在它背后,还有一个看上去生理基础更简单、进化上更古老,实则却更加动态、更难以把握的现象——意志,或者说动机。记忆、思考、行动,所有这些,是意志和动机把它们联系在了一起,并随时改变它们的相互关系。思想可以产生自己,也可以消灭自己。如果无法彻底了解动机的编码(这几乎不可能是一种静态编码,像感觉和陈述性记忆那样),思维科学就仍然不是一门真正的科学。”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关心的科学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这些年来,他写下这些笼统的笔记、搜集相关的论文、关注可以用来研究这个问题的技术,但从来没有真正着手这项工作。得不到支持只是拙劣的借口。归根结底,他一直在逃避,因为他既害怕失败,也害怕成功。他曾经想到,自己对平生志业的矛盾态度,本身也该是最值得研究的对象。这说起来很可悲,但的确是事实。 但现在,如果他的研究生涯将不可避免地终结,或许是时候试一试了。 *** 安徽美极了,帕尔文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个贪婪的游客。刚刚下过雨,山间草木繁盛得不可思议,放眼望去,尽是深浅不一、鲜艳明丽的绿色。有些坑洼的公路沿着山腹蜿蜒向上,自动车转过一个弯,忽然就见到了山谷中的湖,水色碧绿,还带着一点隐隐的蓝。隔过湖上雾气,对岸山坡上一片浅紫色的树林忽然闯入视野,帕尔文的心跳忽然停了半拍,觉得眼前景象,唯有“如梦如幻”这个最俗气的词句足以形容。 “那是什么?”她忍不住问身边那个一路上颇为沉默的同伴。 “是泡桐。”对方眯起眼睛望了望,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伊拉瓦尼博士,你很喜欢植物?” “是的。”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飞快地望了对方一眼。这是她此行的向导和介绍人,复旦大学社会系的学生,名叫王慎徽。他是在帕尔文的一次现场讲座上主动接近她的,令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的动机。不过,就算他真是政府或别的什么人的暗探,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所有事,都帮了她的大忙。没有王慎徽的牵线搭桥,她绝对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得到青阳“谢庄”的接纳。他虽然非常年轻,但似乎很有门道,和各色人等打交道都应付裕如。如果他不是密探,那还真是天生适合做田野调查的好材料。 但帕尔文对此人的戒备从没有放松过。他似乎有意模糊自己的出身,但帕尔文一眼就能看出来,教养良好,品味精致,是特权阶层的典型人物。地位优越的年轻人,帕尔文在各国都见过不少,而无论有何等卓绝的智力,他们很多有一种自我陶醉导致的愚蠢。在王慎徽身上,这毛病几乎无迹可寻,但他还有种特别的玩世不恭,依照帕尔文的经验,是焦灼与怀疑的产物。但这种冷酷隐蔽而转瞬即逝,好像是安了老旧的温控系统的走廊里,偶尔不知从哪里会刮过一阵微弱的寒风,真要寻找来处,却是杳然无迹。 刚才他们的对话就再度让帕尔文感到警惕。他提到“植物”的时候,语调中带着蔑视,即使他们交谈所用的都不是母语,帕尔文还是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情感色彩。她的确热爱植物,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在火星,花草总是令她沉迷。而如今在初春的江南乡野,她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常年处在饥饿边缘的人,忽然见到最爱的美食,在眼前堆积如山。而她一瞬间的自我放纵,王慎徽不仅敏锐地捕捉到了,而且立刻就居高临下地作了评判。 虽然难免有警惕和不快,此刻帕尔文不准备考虑王慎徽会给她的计划带来什么影响。过去十多年的考察中,她不止一次碰到过出乎意料的情况。但事实证明,对于社会人类学家来说,计划未必是成果的保证,意外或许能带来更多有趣的视角,关键是作为观察者,她要时刻做好准备。 自动车沿着山路又转过一个弯。太阳忽然从云层中挣出一道缝隙,谷中的溪流泛起粼粼光彩,紧靠着河岸,能见到一片黑瓦白墙,还有一座颀长的多层宝塔。山脚缓坡上,大片形状不甚规则的金黄和碧绿错杂镶嵌,令她想起清真寺里的挂毯。山风吹过时,灿烂波涛涌动,她看清那金色是由成千上万的花朵组成的。 “快到了。”王慎徽指着那片屋顶说道。 自动车开下公路,驶向山村,最后在一处不显眼的识别区停下。帕尔文跟着王慎徽下了车,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小径上,前方不远处,一座长着青苔的石桥扼住溪流,夹岸古木参天,遮蔽了视线,不知前路通往何方。 “带动力的车子只能开到这里。”王慎徽说着,大步向前走去。帕尔文点头跟上。 他们缘溪逆流而行,先经过一处明显是人工堆叠的瀑布,飞落的水流推动着岸边的木制水车。向前穿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溪水聚成狭长的小湖,四周点缀着精致的花木亭榭。一座高大的三门石牌坊横跨道路,石柱上雕刻繁复,正中匾额上题着“复礼为仁”四个字。从此遥望,只见狭窄的青石板路穿过紧紧排列的高耸屋墙,没有路灯,没有电线,没有信息柱。四周非常安静,甚至能听到流水间传来蛙鸣。 走到村口的古树下时,一个中年男人已经站在那里迎候。此人头发剪得很短,鬓角花白,见到他们时笑脸相迎,但眼神颇为锐利。他穿着朴素的外套,里面则是窄袖交领的藏蓝色复古短上衣,宽松的卡其布裤脚塞进沾满泥水的长筒胶靴里。 “贞明先生。”王慎徽先走上去打招呼,向对方浅浅鞠了个躬。对方握了握他的手,立刻转向了帕尔文:“伊拉瓦尼博士?欢迎你来谢庄。”他的笑看上去颇为真诚,双眼眯起,眼角显出弯曲的皱纹。他的英语近乎完美。 像“谢庄”山长刘贞明这样的著名人物,帕尔文当然事先作过一番了解。此刻她感到他与自己的想象几乎全然吻合,顿时收敛了来路上略为放松的心情。她态度自然地向山长致意,但也流露出一点局促:“您等了很久吗?” “没有,我在祠堂的‘明镜’那里看到你们来了。”刘贞明笑了笑,向空中做了个手势,“我们这里讲究道法自然,但也不排斥技术——只要能和谐圆融就好。” 帕尔文不动声色地点头附和。这是宣传片里不会有的细节,她来这里,就是为了知道这些东西,越多越好。跟信息柱如林木密布,无人机如飞鸟回还的上海相比,谢庄像是这个信息过载时代的化外之地。但她此刻毫不怀疑,在村口风貌古朴的花园里,一定有些隐蔽角落,分布式图像分析系统在无声地卖力工作,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底下,大概也奔腾着数据的激流。 他们沿着石板小路走着,一路上遇见的人,无一例外地停下来向山长行礼,刘贞明面带慈蔼笑容跟他们打招呼,随口叫出他们的名字。帕尔文注意到王慎徽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这个月农事忙,本来开放活动是暂停的。实在分不出人手照料新进来的人。”刘贞明一边领着他们走向一座颇有气势的大门,一边解释道,“不过你们是学者,你们愿意来了解我们的理念和实践,任何时候我们都欢迎。” 他们穿过一个青石板铺就的小广场,走向祠堂。祠堂的粉墙比周围的房子还要高出一截,门楼的檐角高挑入空,像苍鹰展开翅膀,向地面投下阴影。进门是一个天井,三面都是两层木楼,墙高楼仄,幽明难辨。天井下的方形水池里,两条石板路在正中交叉,头顶天光落在漂浮的睡莲上。她忽然想到了色拉子郊外的那些花园。一样的长方中庭,一样的十字小径,沙漠的阳光在蓝色的瓷砖上闪烁,水池里漂浮着睡莲。她从未有过怀乡的念头,但波斯就是不断在旅途中重现。在火星红色的旷野里,她再次看见了卢特沙漠的日落,而此刻,在九华山脚下,她又遇见了色拉子的睡莲。她心中忽然涌上一阵亲切的陌生。无论如何,比起阳光炽烈、阴凉是一种奢侈的色拉子,这里的一切都像裹在潮湿的晨雾里,难以看得真切。 刘贞明领着他们从檐廊走进享堂,向正中供奉的“先贤像”行礼。那人像是以中国传统技法描绘的,只能看出是个须发皆白、戴着硬质黑纱头巾的老年男人,穿着一身复古服装,鼻梁上却架着一副眼镜。帕尔文知道那就是谢庄的创始人谢运达。他那一代中国人充分享受了火星殖民的带来的工业繁荣,也见证这种繁荣的衰退。谢氏对此的反应,是在随后的动荡年代里退隐乡村,回到他自己从未踏足过的祖籍地,建立起这个自称遵循了传统中国社会秩序的农庄。如今,有机农产品已成为行星际贸易中最有价值的出口货物,这里看上去没有任何太空时代的痕迹,但正是这里发生的一切,把地球与群星联结在一起。 礼毕,刘贞明又领着他们走进享堂边的耳房。这个房间比大殿低矮许多,陈设得颇为满当。房间中央摆着好几张木制长桌,几个中年人,男女皆有,正伏案在触屏终端上工作。听见他们进来,都抬起头微笑,微微欠身致礼。靠窗的一张桌子雕花纹漆,上面摆满了纸质书卷,一台电子屏幕藏在中间,毫不显眼。墙角的供桌上却有部很大的现象仪,喷吐着光雾,汇聚成村口那座石桥的影像。帕尔文暗想,这大概就是山长所说的“明镜”了。 “王先生来过,知道我们的规矩。”刘贞明转过身来面对帕尔文,带点歉意地说道,“本来,我应该亲自领着伊拉瓦尼博士四处走走的,但水田里正在插秧,我还是要过去看看上水的情况。”说完之后,他对那几个中年人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这里所有的农活,都是手工完成,像三百年前那样。”王慎徽对帕尔文快速解释了一句,立刻转向正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一种纯净无害、热意蒸腾的笑容,“吴叔,我又来了。” “好,好……”被称为吴叔的那个人也笑起来,但似乎有一点紧张,“你来了,大家都很高兴……” 帕尔文微笑着望着他们,没有说话。 在那耳房里办公的唯一一位女性起身领帕尔文去女客的“精舍”。她看上去五十多岁,面庞瘦削,眉清目秀,也穿着那种复古式样的交领短上衣,脑后挽着一个紧紧的圆发髻。帕尔文按着王慎徽之前的介绍,叫她陈伯母。她不能讲英文,帕尔文先是戴上了自己的翻译眼镜,但这一举动似乎让她有些不自在,帕尔文于是又摘掉了眼镜,说起生疏的汉语普通话。她开口时,陈伯母听得异常专注,好像生怕错过什么似的。虽然早就知道谢庄对“短期修行”的规矩,她还是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可能住到“族人”的家里。不出所料,陈伯母做出了坚决的否定回答。 “族规说不许,山长也说不许。不是正式的‘族人’,只能住在精舍。”她连连摇头,停顿片刻之后,又笑了笑,“每年都有很多你这样的外国人来,有时候还有火星人,穿着那个铁架子。每次都有人问,能不能住在家里?其实住一阵子就走了,有什么关系?”帕尔文跟着笑了笑,还是没有接话。 她的住处在一座两进小院最靠里的二楼上,房间朝向天井,面积不大,和邻室之间的隔断非常轻薄,大概一点响动都能听到,不过,此刻这里似乎没有几个住客。屋里没有卫生间,但沿着设有精美靠椅的檐廊走到尽头,有一个外表古朴的房间,里面安装着无可挑剔的公共卫浴设施。这座“精舍”的马头墙,比左邻右舍还要高出许多,即使是晌午时分,也显得不甚明敞。 陈伯母又跟她详细解说了一番短期访客的行为规范,叮嘱她明日一早便要到斋堂,用过早饭之后,便到女祠加入妇女们的活计。“现在不是我们成批接待访客的时候,所以恐怕没有人来提醒。”她郑重地叮嘱道,“但如果做不到的话,山长会立刻请你走人的。” 帕尔文再三重复自己理解了“规矩”,并能保证做到之后,陈伯母留给她一张印在纸上的地图和斋堂供应的时间,就离开了。帕尔文很快安置了自己简单的行李,坐在床边的木凳上,打量着自己要住上至少几个星期的房间。朝北的墙上只在高处有一扇极小的雕花漏窗,室内光线主要来自朝向走廊和天井的木门。一切家具都是木制,散发着一点陈旧的味道,甚至还有一股温和无害的霉味。四周很安静,有一瞬间,她觉得这座村庄空无一人,而她是因为中了什么魔法,才在此茫然醒来。 她努力想象在这里度过一生会是什么感觉。谢庄的代言人们声称,传统中国的生活方式,以自己独特的节奏延续了上千年,在二十世纪被工业化和现代化破坏殆尽,却又在二十一世纪从灰烬中重生。她的学术训练让她对此抱有怀疑,被发明出来的“传统”,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但此刻,帕尔文感到自己的直觉已经被说服,这种秩序,这种环境,有着神秘的稳固性,的确是可以历千年而不变;而在这种秩序中的生活,大概也好像夜空中恒星的轨迹,大体上永无止境地重复,却也有着极为缓慢的变迁。 在这个怀疑与警惕不可或缺的时刻,她却感到一种舒适与安全。她有些懊恼地猛地推开木门上半部的雕花窗扇,让光线照进这间房子。阴凉和潮湿总能令她降低戒备,甚至有些醺然。再一次,她感到了自己身上顽固的波斯印记。 几天之内,帕尔文便踏准了谢庄生活的步调。每天清晨即起,先到斋堂和几个年老独居的妇女们一起准备早饭,然后把饭送到村头的水田里。晨光熹微中,男人们已经在地里忙活了好一阵。各家的女人、孩子都带着盘碗瓶罐在此相会,进餐、休息的时候,也聚谈家长里短,传播闲言碎语。同样的程序在正午时分还会再重复一遍。其它时间,帕尔文作为短期“修行者”,会被分配各种各样的帮工杂活,大部分是妇女们的活计,采茶、养蚕、喂鸡、从山上竹林里挖新鲜的春笋。偶尔也会被指派去给一些“手艺人”打下手,修剪盆景、编制竹席、印染织好的丝绸。 谢庄的每家固定“族人”,都有面积近似的田地,可以传给继承人,也可以分割,但不能随意转卖。暂时找不到继承人的孤老,田地便由其他村民合力代耕。山长和几位分支族长时不时也会出现在田头,和众人说话,调解一些小纠纷。山长熟悉所有农事,但并不亲身耕作,大部分时间,他不是在“村塾”里给孩子们上课,就是在祠堂那间耳房里照管村务。这里没有人接入免费的虚拟学校,也不参加统一的线上考核。人们都知道帕尔文是个学者,叫她“老师”,日常相处间多少带着一点尊敬,但从没有人请她踏进村塾一步。 和谢庄的人打交道比帕尔文想象的要容易。小的时候,她为了逃离厨房,进行过当时觉得是无穷无尽、轰轰烈烈的反抗,但如今也正是那时候被迫学到的技艺,为她赢得了赞赏。肌肉的记忆真是持久,她竟然很快就又能迅速揉出巨大光滑的面团,虽然按照谢庄的标准,是有一些太硬了。只要能做好这一件活计,人们就能够原谅她在其他事情上的生疏。有了开始,她学得很快。当年在尼日利亚,她也正是凭着自己在日常家务事上的“天赋“,得到了坚守传统的依博族“复古派”的认同。 在厨房、茶园和蚕室,谢庄的妇女们对她渐渐亲近起来。她们拿她不熟练的普通话开温和无害的玩笑,也允许她偶尔忙乱地从手环上读波斯文的翻译。她们围过来看那一行行弯曲缠绕的波斯字母,感叹它们实在难以理解。当帕尔文说汉字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神秘的时候,她们显得惊讶又高兴。她们甚至对她的外貌也习以为常起来。她们的皮肤不也是差不多的深色吗?她们还记得,上一辈人,或者祖辈时,还流行她这样微卷的长发。她们跟父母去旧县城街上时,曾经见过。时间过得真快,连旧县城都已经不在了。 唯一令帕尔文感到有些局促的,是猪肉。她早已不是伊斯兰教徒了,并没有宗教忌讳,但从小形成的偏好和憎恶无论其来源如何,都十分顽固。谢庄的人们酷爱猪肉菜肴,和那些老年妇女们一起准备饭菜时,每当她们带着一种欣喜乃至骄傲的心情摆弄起大块带皮、肥瘦相间的猪腩肉,或者殷勤地把沾满深色酱汁的炖肉块推到她面前时,她很难忍住不露出抗拒乃至嫌恶的表情。这样几次之后,终于有人开口问她缘由。她一向认为应该与调查对象坦诚相见,那一次却撒了谎,推说自己正有心改为素食。她说完之后,几个“阿姨”忽然眼神一亮。很久以后,帕尔文想起这一幕,有时觉得自己当时说的,真是个改变命运的谎话。 第三章 当轰响的泥浆点燃黑色的春天 *** 站在“姑射号”运输舰宽大的直升机甲板上,头顶南中国海的晴空烈日,林德尔·富勒竟对中粮集团的那个宣传片多了一点敬意。海天一色中,火箭直指长空的景象,的确能激起一些近似于豪迈的情绪。远处,正多边形的“不系舟号”海上发射平台稳稳地立在十多根沉箱柱上,洁白耀眼。构成它轮廓的所有直线、曲线精确到不真实的程度,仿若一个巨大的虚拟模型。 此时离处女航仪式开始还有一些时候,人们手握香槟,随意地走动交谈,端着精美餐点的侍者在他们之间灵巧地穿梭。若不是近一半的人都像他一样身着军服,这简直像某个上流人士举办的奢华聚会。不过,“特权聚会”可能的确更接近这次仪式的本质。中粮的这条新航线,不仅向火星输送东亚风味的农产品,也旁及东南亚出产的水果、调味品和整个亚太地区的手工业品。中粮航线在燃料方面相当大方,设计了最快的转移轨道,但从地球到火星,最短也要三个月的时间。林德尔听说他们为此专门设计了货舱,采摘时机和保存条件,也都经过好几年的实验优化。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服务火星人的口腹之欲和思古幽情,堪称有着科学的严谨和太空时代气魄的谄媚。 “很壮观,是不是?”不知何时,李峰中校来到了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着“不系舟号”。林德尔热情地和他打了招呼。“为了把它按时弄到这里,海洋署和江南造船厂没少费工夫。听说来的路上,擦过了一个强台风的边缘,平台倒还没什么问题,拖船差点被打沉。” “当时我就在平台上。”在长兴岛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工程师也凑了过来,兴致勃勃地说道,“那景象一辈子都忘不了。四面的海浪像会动的山头一样。有一会我觉得自己就要死在太平洋里了。” 林德尔感到荒谬又重新在内心抬头,目光不禁落在甲板另一端那几个火星人身上。他们明显是所有人注意力的焦点,人们带一点敬畏向他们靠近,而他们的姿态虽然友好,却总带着屈尊俯就的味道。火星人都穿着动力外骨骼,在这个场合显得格外威严。其中一人的外骨骼是覆盖全身的战甲样式,勾勒得身形线条极为雄壮优美。他旁边的那位则裹着罗马式的长袍,只有手臂处露出黑色的金属支架。他想起邵一揆的话,火星人就是太空时代的罗马人。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说得有几分道理。 悠扬钟声忽然在甲板上回荡,人们纷纷向靠近“不系舟号”的一侧聚拢。那个穿着战甲式外骨骼的火星人从身旁一个身着正装的中年人手中接过一个跑车模型,奋力抛向空中。众人热烈鼓掌,一个沉稳的声音随机宣布,“真味专线”的处女航将在十分钟以后进行。交谈声渐渐平息下来,空气中难免有了一丝紧张气氛。林德尔忍不住想,如果这次发射失败了,会有什么后果。他从这个念头里竟然得到了一点愉悦,但理智也非常明白,且不论此类发射如今已可说是万无一失,如果真的出现了极小概率的失败事件,倒霉的也还是他自己。 广播里的声音提醒观礼的来宾站到安全区域内,然后冷静地列举着各系统就位、检查无误,最后开始倒数。火箭点火,喷出蓝白色的明亮火焰,大团白色的烟雾遮住了“不系舟号”的轮廓。隆隆声响中,林德尔感到一阵强劲的暖风扑面而来,所有人的裤管都在风中猎猎有声。没有任何意外,火箭直上云霄,在视野中越变越小。“姑射号”甲板上的人们再次鼓起掌来。广播再次响起,宣布庆祝典礼开始。 好容易等到贵宾们的致辞都结束了,林德尔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却正好对上那位工程师感慨激动的目光。 “我们总算又做了件了不起的事。”对方用自豪的口吻说道。 这倒的确是事实,但巴赛尔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当然,江南造船厂的“不系舟号”和中航科技的最新式星际货船,都是了不起的成就,考虑到火星人的飞船设计从来没有在厚大气层、强重力场的条件上多下功夫,能够提供的技术支持非常有限,这成就简直堪称英雄壮举。虽然他很不愿意认,在如今这个时代,大概也只有在中国,还保留着这样的效率、技术和工业力量。然而,发射和飞船技术的新突破,竟然是为了把江南农民手工榨出来的菜油和缅甸深山里的野生蘑菇送进太空! 他不禁想起了父亲的橙子和葡萄。不知道那些收获里,是否会有一部分被卖给火星人,让那些昔日硅谷精英的后裔享受一下甜腻的赝品乡愁。不过,他并不觉得那个他从小长大的半机械化的农场,能得到这样的待遇。父亲的供应对象,大概是加州残余的都市圈里那些好面子的中产阶级。 “这要是飞向地日拉格朗日点的飞船就好了,是不是?”李峰中校的声音忽然在林德尔耳边响起,让他一瞬间有种心思被看穿的本能慌乱,但很快又感到难以抑制的得意。“中校,您还真是把我的书读得很熟。”他笑着答道。 “当然。”李峰又看了一眼那几个火星人,“小行星带是他们的,连月球基地也是他们的。我们如果还想去深空,只能在一无所有的地方从头建造一个据点。这当然是很难的,但我们真的做不到吗?” “我一直想说服所有人,如果下定决心,我们就能够做到。他们的爷爷还是地球人的时候,火星殖民不是看上去几乎不可能吗?但只用了一代人的时间,他们就能尽情嘲笑我们了。”巴赛尔也眯起眼睛,目光越过三两聚谈的人群和堆满精美餐点铺着洁白桌布的桌面。他突然对那些点缀了鲜艳水果的甜品产生了强烈的渴望,用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大快朵颐的冲动。“或许,只需要说服一小群人就可以了。” “那些人吗?”李峰用下巴指了指正在努力和火星人聊天的一小群人,他们都穿着裁剪十分合身的套装,“指望他们,恐怕希望不大。” “哪些人?什么希望?”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身后响起,李峰猛地回过身,看清说话的人后,脸色忽然通红,挺直身躯敬了一个军礼。 “首长!”他的声音激动得颤抖,也比刚才高了一个调门。林德尔略带好奇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又转而用诚恳尊敬的目光注视那位不速之客。此人看上去大概六十岁上下,脸颊丰满,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浓密的双眉下面是一双富有表情的眼睛。虽然他脸上挂着一副相当和蔼的笑容,那目光却像是在提出无声的警告:不要对他耍任何花招,没有任何好处。他没有穿军服,但的确有一种惯于发号施令、随时会发起行动的姿态。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眼熟,但林德尔一时竟然记不起来。他有些后悔这次没有用增强系统了。 “李峰,你还是这么容易激动啊。”那人摇头笑了笑,便立刻转过头来望着林德尔,又毫不掩饰地看向他胸前的名牌。他的目光好像沥青般粘稠坚韧,令人本能地想要摆脱,却无能为力。“富勒中校?” 林德尔也敬了一个军礼,没有说话。 “富勒中校是联合国外太空部队上海指挥部的美军参谋官。他就是《奇怪的战败》的作者。”李峰中校的语气里有种林德尔不能理解的兴奋。 “我是王广谟。”那位被称作“首长”的人扬起眉毛,向他伸出手来。 林德尔恍然大悟,同时也大吃一惊,不由得也挺直脊背,恭敬地握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那手掌柔软温热,与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引起的震慑恰成对比。眼前这个人,是华东地区综合安全委员会的主席,也是覆盖全中国的社会信息网络的负责人之一,还是举世瞩目的“新村计划”的首倡者和主要执行人。当初看到他出现在贵宾名单上,林德尔还微微惊讶,不过考虑到他对农业和火星的一贯兴趣,倒也并不太意外。很多人猜测他很快就将北上,正式进入中国的权力中枢。但也有传闻说,他已经多次拒绝了北京的召唤。毕竟,华东地区不仅聚集着如今地球上最大规模的农业人口,也正在经历三十年未有的人口迁移。这一切都由综合安全委员会掌控,而王广谟则是它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如果权力是用能直接支配其命运的人数总和来计算的话,王目前的地位,比他在北京的上级们要优越得多。 王广谟似乎早就习惯了人们被介绍给他时的这种反应,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改变。他感兴趣的目光仍然令林德尔有种不适感,但知晓对方身份之后,想要在短时间内给对方留下印象的愿望还是占了上风。而对方此时的话令林德尔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我也是富勒中校的忠实读者,今天真是幸会。” “您的书,还是王主席当初推荐给我的。”李峰在一旁热情地解释道,“王主席回天军视察时,真的是给我们指点迷津了。”林德尔迅速在脑中回想他读过的王广谟履历,他的确是以少将军衔从中国天军退役的,但军队生涯却并不引人注目。他是凭着一项大胆的作为,才突然成为新星的。除了他后来对火星贸易的关注,人们没有在他军政两段经历之间发现什么联系。林德尔对“新村计划”的粗暴无情有本能的反感,但此刻他却忍不住感到一种久违了的兴奋。无论如何,王广谟是个大胆的决策者,时间或许会证明,他其实富有远见。他可能正是能左右地球命运的一小群人之一,这个人欣赏他的书,自己成功说服他了吗? “有王主席这样的读者,是我的幸运。”林德尔真心诚意地说。 “所以,刚才你们在谈什么?”王广谟盯着林德尔和李峰,脸上还是那种和蔼但有压迫感的微笑。 不知为何,林德尔感到这是对方给他的一个机会,也可以说是某种考验。如果他通过了,一扇神秘的大门便会向他敞开。他必须用几秒钟的时间想出一个警句,而且,绝不能重复自己以前说过的那些话。 “我们在说,我们这些地球人,何时才能从‘埃及的肉锅’边站起来,走向本该属于我们的应许之地。而到底是谁,能在我们前面分开红海。” “果然是‘宇宙时代的马汉’。”王广谟点点头,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林德尔没有回答,有些紧张地等待对方进一步的反应,但他只是很随意地摆了摆手,“真遗憾,我马上得走了,去北京。”话音未落,半空中传来轰鸣,一架轻便无人飞行器在甲板尽端的直升机坪上降落,林德尔这才注意到,“不系舟号”发射平台上还矗立着另一个小型的可回收火箭,携带着一架中航的“飞廉VI型”高超音速客机。 王广谟向林德尔和李峰略微点头,转身大步向飞行器走去,不远处几个神情警觉的黑衣人沉默地跟上。“李峰,一定记得请富勒中校欣赏一下今天的‘鹌鹑雨’。”在呼呼风声中,他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鹌鹑雨’?”林德尔不明所以地问道。 “王主席说的大概是今天傍晚会到的那批火星货,降货场离这里很近,能看得到。”李峰一边回答,目光仍然紧紧追随着那架飞向“不系舟号”的无人飞行器。 “你在王主席身边工作过?”林德尔问道。他又望了望餐台,忽然觉得那些美食变得毫无吸引力。 “我可没有那个荣幸。”李峰笑道,“不过,我当天军联络官时,有一段时间经常要向王主席汇报。哪怕是见过一面的人,他过了很久也会记得。您以后会知道的。” 庆祝仪式眼看就要变成一场持续到半夜的聚会,“姑射号”也好像成了大得不成比例的游艇。甲板尽头树起一个箭靶,人们脱掉外套,弯弓搭箭,射不中就罚酒一杯。那几位火星来客似乎非常喜欢这个游戏。天色渐渐暗下来,“不系舟号”上亮起灯光,小型舰艇和飞行器在两个庞然大物之间穿梭,运送设备和物资。明天,回收后的分级火箭会运回这里,执行下一次发射。 太阳落向海面,空中纤细的白云开始转为金红,逆光中,海水变成了一种不稳定的深紫色。林德尔想起当初爸爸在晚餐桌上高声朗诵的《奥德赛》,“酒色的大海”,如今正在眼前。“不系舟号”成了巨大而抽象的深色剪影,上面的灯光则灿若明星,愈加耀眼。 这天中不知第几次,空气的呼啸突如其来地灌满了耳鼓。西边天幕上,忽然划过许多明黄细线,好像金縢被重物牵引,急速坠落。接近海面时,那细线末端的黑点忽然又喷出蓝白光芒,下落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像蒲公英种子一样飘飘荡荡。 不用开口问,林德尔也知道这就是王广谟想让他看的东西:来自火星的货舱,满载着芯片、柔性电极、超导体材料、纳米药物,还有最重要的,高度脱水、压缩封装的食物——没有这些,这个世界会像年老力衰的巨兽突然被被射中要害,孱弱的肌肉无法支撑骨架,只能停下脚步,倒地抽搐。 “那就是火星上帝恩赐给我们的鹌鹑和吗哪了啊。”李峰带着一点讽刺意味的声音又适时响起,“不过,这情景看起来,倒和以前电影里的世界末日差不多。” *** 接到林德尔·富勒要请他吃饭的讯息时,邵一揆几乎已经忘了这位老朋友就在上海。那几天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凑在一起,他的心情很差,因为没怎么好好睡觉,记忆颇为混乱。而在那之后,他又一头扎进那个无底洞一般的研究题目里去了。算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狂热的干劲。他的混合工作环境里现在是真正的混合与混乱:四壁还大体维持了过去的样子,布满虚拟的木头书架和三维图表,房间的中央却被一些非常不协调的杂物占据:躺椅、水瓶、餐盒、换洗衣物,信息窗口无声地在这些东西上方漂浮。无论他的思想以何等炫目的样子在这个空间里显形,他的肉身总还是要靠真正的三维物体来支撑和驱动的。 与其说时间紧迫,不如说他一旦真正开始着手,就觉得停下来是一种罪恶,或者是放弃的开端。他花了大量时间整理筛选过去十年间相关的实验数据。虽然有数据分析的辅助AI,这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部分数据都要从火星获得,在思维科学领域,火星人依靠优越的计算能力,一直在实践“测量一切”的格言。火星的一切纯学术成果都向所有人开放,相当多的实验运用了他不熟悉的技术,思路更是五花八门。这海量的数据,有相当部分从未通过行星际通讯传到地球。当初回来时,他随身带了储存了当时所有最新数据的“水晶球”,几年过去,火星的同行们也着实没有闲着。在火星,获得数据是易如反掌的,在地球上做同样的事,则未必如此。更加不巧的是,近来火星正处在合日位置,所有信息传输都要通过太阳轨道上的中继卫星。拿到这批数据需要耐心,这个任务,也并不能完全托付给辅助AI自动完成。 虽然手上千头万绪,邵一揆还是决定要去赴林德尔的约。开始这最后的绝望挣扎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就没有和活人说过话,此时颇觉需要一定剂量的人际互动来平衡自己认知过载的大脑。对方建议的地点也颇有吸引力,徐汇区的一家小餐馆,据说有价格相当公道的马兰和春笋。看起来,他这位自称“口味粗鄙”的老朋友,真的入乡随俗,在吃的方面有一日千里的长进。 在如今的上海,外滩是刻意妆点的古迹,徐汇区则堪称是活化石。在火星移民后的动荡时期中,这里的居民区是生活有保障的食利阶层的堡垒,直到今天,也多少保留了一些火星时代以前上海的生活情态。那家小餐馆在一大片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古老居民楼深处,非常不起眼,甚至看不到招牌。它对面敞开的大门里,点着香烛,青烟缭绕,隐约能看见屋里正中供奉着貌似观音的神像,墙上却悬挂着一个被白光照亮的十字架。 邵一揆拉开有些油腻的玻璃门,便看见林德尔已经坐在靠里的一张餐桌旁边了。店堂里人坐得很满,衣着不甚讲究而神情自若的本地客人和看上去有些紧张的游客各占一半。林德尔望见他进来,招了招手,给他斟上了茶。 “别看了,他们这里没有菜单,有什么就给吃什么。”落座之后,林德尔见他四处打量,便熟门熟路地说了一句,语气里颇有点得意。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笑道,“大概有高人指点过你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德尔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羞愧,但很快便用饶有兴味的目光上下打量起他来。“我说你,看起来还真是一团糟——比上次还要糟。” “没错,我最近一直在跟自己过不去,不提也罢。”邵一揆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随即又把话题引回对方身上,“倒是你这个太空战略家,在这里两个月,有没有什么新灵感?” 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林德尔没有说话,两人之间那种轻松的气氛像断了电的热水壶一样冷静下来。 “你是对的。”林德尔忽然开口道。 “什么是对的?”邵一揆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得莫名其妙。 “那时候,在洛杉矶那次,你说火星人配得上他们拿走的一切,我还和你吵了一架。现在想来,你是对的。他们配得上,因为我们配不上。”林德尔转着手里的茶杯,面无表情地说道。 “原来是这个。”邵一揆笑起来,感觉有种意料之中的高兴,但又有隐隐的失落。不管争论过去了多久,对手认输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如果世事不能如意,无法做到“我说了算”,至少希望自己的眼光高人一等,可以宣布“我说得对”。但在乎这种事情,本身就已经是失败的证明。更何况,他现在可能更想反驳当年的自己。配不配得上这种话,难道还不够幼稚?什么和什么相配?权力和美德?幸运和勇气?当年他们会发生那样的争论,其实也正因为他们都还相信这世事遵循某种等价交换的原则。而现在,他已经不太能相信了,林德尔可能也是一样。 一台服务机器人灵巧地滑到他们身旁,伸出机械臂将菜盘、青瓷酒瓶和两个酒杯摆到桌面上。邵一揆看了看盘中物,好像还真的是春笋,细长脆嫩,非常刺激食欲。他又抬头四下打量一番,没有招牌,没有菜单,甚至看不到店主。这里只接受预约,事先用现金付款,凭电子密钥用餐。如果这东西的价格像林德尔所说的那样公道,大概只可能是从供应政府官员的补贴农场想法子弄出来的。那些神情有些紧张的客人,大概都意识到了吃这餐饭是地道的黑市交易。 “味道果然不错。”林德尔已经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从大学时起,邵一揆就注意到他用筷子比自己还熟练。 “富勒中校,你知道这地方是有点名堂的,对吧?”他看了看对方,压低了点声音,“还是说,你有财政危机?” “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特意约你来。”林德尔把菜咽下去,但没有放下筷子,“这件事很有意思。如果这里没有什么名堂,静安区的那些高档餐馆都该没生意了。我不相信政府查不到货源,甚至觉得他们知道这个地方。他们默许有这样的都市传奇,只要不太多;而从来没露过面的那位店主,大概使尽了浑身解数,确保自己是那少数被容忍的对象。” “我可真要对你肃然起敬了。”邵一揆由衷地说道,“再过几年,我大概要向你请教在上海的生存技巧了。”他拿起那个酒瓶斟出两杯,推了一杯到对方面前。这是地道的黄酒。 “当年你说的,我有‘美国人的傻气’。我可不想一直傻下去。”林德尔眯起眼睛,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机器人又无声地滑过来,送上马兰头拌豆干和一小碗红烧肉。“仔细想想,就更有意思。理论上说,社会信息委员会掌控了一切,食物定量、接入权限、每个人有多少钱,在哪里买到什么东西。但这种地方还是存在,信用体系之外的现金也还是大有用场。非常规也是一种常规。” “没错,这就是中国生活的精髓。我们曾经以为这一切都要改变了,但最后好像又回到了这个样子,好像动力学上所谓稳态。”邵一揆已经搞不清今天是第几次被林德尔的话震惊了。他一直知道林德尔是个敏锐的人,但在记忆中,他并没有这种带着愤世嫉俗意味的穿透力。回想在外滩偶遇时,他对老朋友的印象,还想当然地停留在几年前。实际上,这些年他们可能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只是那时,对方还不愿表现出来而已。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不配,因为我们总是回到你说的‘稳态’。稳态不就是能量最低的状态?过去的常态,重力势阱的最底下。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井底之蛙。”林德尔又喝了一大口黄酒,把杯子不轻不重地顿在桌面上。邻桌的人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你不是学物理的吧?”邵一揆苦笑道。 “这种事需要学物理才能明白吗?”林德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音调高了起来,“现在我想我看得很清楚了,对我们来说,火星殖民是一场社会灾难。并不是说探索太空,拓展人类生存的可能性有什么不好。这很好,我非常仰慕那些在21世纪提出这个设想的人们。卡尔·萨根,罗伯特·祖布林,埃隆·马斯克,他们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火星殖民的社会后果,他们只是搞错了,大错特错。” 邵一揆没有接话,夹起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这真是一个多月来他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他们以为这又是一次地理大发现,又是活不下去的欧洲人移民美洲的故事。但这回不一样。当年爱尔兰土豆大歉收的时候,快要饿死的人不是纷纷在美国找到了生路吗?他们的后代繁荣昌盛。60年前的那些太空探索者以为,新技术、全球化带来的过剩失业人口,可以被火星探索吸收。结果发生的事情恰恰相反:去火星的不是生活无着、流离失所的难民,而是整整一代全球精英。那些最成功、最有能力、最勇敢的人,少说也会两门语言,从莎士比亚到逻辑电路到野外生存,样样都行。”林德尔放下了筷子,身体前倾,激动得面色发红。自上次争吵以后,邵一揆还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火星计划的大订单让全世界还有制造业的国家都欢天喜地了二十年。然后,一切都晚了。你看过一本叫《魔戒》的书没有?很老的书,我爷爷很喜欢。那里面精灵抛弃了人类居住的世界,去了永生的彼岸。读到结局的时候,我很难过。没有精灵的世界多无聊!那时我还不知道,现实中我也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火星人像精灵一样,把我们扔在这里了。几十年的时间,我们这个社会的‘奶油’都被撇走了。” “你知道,‘撇奶油’这句话,汉语里有个很相似的说法,叫做‘掐尖’。拿走蔬菜最新鲜、最好吃的部分,就像这个。”邵一揆心不在焉似地用筷子搛起几根春笋,“畜牧业和农业对同一件事的不同比喻。语言里沉淀了一个文明的核心……” “你东拉西扯的老毛病果然还在。”林德尔笑了起来,看上去有点失望,“我可是在向你汇报我的思考结果。是你刚才问我,有没有什么新灵感。这就是了。” “也不是所有的精英都去了火星,我们这里还是有很多有能力的人。”邵一揆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答应道。 “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林德尔再次变得激动起来,“负向选择,火星移民就是负向选择。我们失去了最有才智、最勇敢、最富于牺牲精神的人,留下了懒虫、智力低下者,而那些有能力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是极端自私的人格障碍者。我们还能有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是么?那你自己呢,又算是哪一类?卑鄙的弱者?邪恶的强者?还是说,你是被遗弃在人间的精灵?”邵一揆的声音也忽然提高了。若是在以前,他或许会对林德尔这样的说辞一笑置之,在那些隐隐自觉高人一等的无知年月里,甚至可能赞同。现在,他也能理解对方这种愤激的来源:林德尔大概遭遇了不少无视与嘲笑,这让他更有自我确认的需要。而他的挫折感,则更多来自他自己:他离开地球,得到火星人半心半意的接纳,但又感到自己并不属于那里。而回到故乡并没有给他更多的归属感,反而加深了他的自我怀疑。 或许更重要的是,在与林德尔分处两个星球、无法实时交谈、只能越来越词不达意地互相发送一段段视频信的那些年月里,有人向他展示了另一种看待他人命运的角度。一旦有过那种领悟,便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回到沾沾自喜的状态中去了。 林德尔似乎被他话里突如其来的攻击性吓了一跳。有一瞬间,邵一揆觉得他们大概又要吵一架了,但林德尔立刻控制住了自己。“我说了,百分之九十。但是,没错,我的确觉得自己是那少数不蠢、不懒、也不坏的人。”他再一次仰头喝光了瓷杯里的黄酒,把杯子放在桌面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杯底慢慢出现的琥珀色圆圈,“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就像这个:杯子虽然倒空了,总有还有些酒水残留在表面,等一段时间,就会重新聚集起来。这个时候,你就又能看到它了。” “不蠢、不懒、也不坏……”邵一揆慢吞吞地重复着,心里好像被粗糙的布料摩擦过,有钝而持久的不适感。 “是的。”林德尔又吃了几口菜,把瓷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自己的杯子,“如果说改变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稳态’,也只能靠这极少数的人提供的能量,来撬动那绝大多数人的惯性。物理上的‘惯性’就是心理上的‘惰性’,不是么?” “那我就来给你讲点心理学吧,算是我的专业范围。” 一种近乎愤怒的感情涌上心头,邵一揆放下筷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先问你个简单的问题,之前其实也问过:你这么爱吃甜食,是怎么保持身材的?” 林德尔对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明显感到茫然,但还是答道:“我之前也回答过你,只能靠不看到它们。” “所以,如果把巧克力蛋糕堆在你面前,请你自取,你很难忍住不吃,对不对?”他又拿起筷子,却是轻轻敲击着桌面。 “不一定。”林德尔看了他一眼,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也变得严肃了起来,甚至有些防范的意味,“很多时候,我还是能忍住的。” “很好,请假想以下两种情况:一,你的上司对你阴阳怪气,明嘲暗讽,就像你抱怨过很多次的那样;二,你对着《纽约时报》的记者畅所欲言,对方频频点头,被你的思想魅力所折服。你觉得在哪种情况下,在你面前摆满巧克力蛋糕,你更有可能忍住不吃?” “第二种。”林德尔面上腾起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的红晕,但还是用平稳的声音作了回答。 “就算你说是第一种,我也会告诉你,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肯定是第二种。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结果,几十年前就被一些现在看起来非常幼稚的实验证实了。人的自控能力,是一种有限的资源。这可能是我们作为非常复杂、非常多功能、又非常高效率的天然智能系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做的决定一般都很短视。想吃,就吃了,有愤怒,就使用暴力。计划未来,为了十年以后的成功和幸福努力,是一件很难的事。这不容易做到,在筋疲力尽的时候更难做到。” “现在,‘坏’的暂且不算,想一想那些‘蠢’和‘懒’的人,都过着什么生活吧。靠火星人保佑,食物现在总算不是个大问题了。但放眼望去,在这基本需求之上的东西,都好像遥不可及。从乱七八糟的社区网络学校里毕业?然后呢?和火星人做生意的工作轮不到他们,那些‘黑灯工厂’里也没有他们的地方。还是花四个小时,去农场上种地?生了‘虚拟医生’查不出来的病?修补房子?借债?还债?路上的打劫?永远漏水的厕所?门口的垃圾?我们还没有说到那些更糟糕的地方呢。如果是我,面前有蛋糕,我会吃掉的,即使我的体重已经突破三百磅。如果我看见你便觉得心里不爽,我会用最难听的方式说出来,说不定还会揍你。富勒中校,如果你想撬动人心,最好能把那些压得人喘不上气的东西一并也解决了。” 林德尔用一种几乎是受伤的目光看着他,两人陷入异常尴尬的沉默。刚才一瞬间的愤怒消退了,但羞耻感又立刻涌上来,心理不适的水准还是维持不坠。他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林德尔呢?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难道不正是他最厌恶的么?好在服务机器人又适时出现了。这次被送上桌的是盛在碟中的两只青绿油亮的糯米团,散发着淡淡的艾草香气。 “他们竟然还有青团,真是应景。”他向林德尔露出一个和解的笑容,好像要装作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考验自制力的时刻又到了,我不觉得我能通过。” 他们默默地吃掉了这珍贵的甜点,糯米和豆沙饱含油脂与糖分,带来难以忽视的欣快感。邵一揆感到气氛略微轻松了一些,但对话无法避免地变得生硬起来。很快他们便打扫了残羹剩饭,一前一后地走出餐馆。夜风中垃圾与食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对面那间庵堂似的场所里已经挤满了人。邵一揆走出好几步,回头才发现林德尔还站在原地。他正出神地旁观对面的人们整理衣裳,下跪叩拜,有电子乐声传来,悠扬、洪亮,却也令人感到一种空虚的焦灼。 “人心无法撬动的话,那个又算什么呢?”邵一揆走回朋友身边,听到他用轻柔冷静的语调问道。 “止痛剂吧。”他漫不经心地答道,思绪已经飘回那些火星传回来的数据上了。 *** 插秧季节过后,谢庄的劳作节奏变得松弛了一些。山长宣布,恢复暂停了一个多月“讲学”。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帕尔文从“族人”们的只言片语里推测,他们也有些小规模的聚会,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在后村的那座小佛堂。在她面前谈到这些的时候,他们仍然带着一种仿佛难为情的躲闪态度。这些都是私人性质很浓的亲友团体,于是帕尔文也并不急于打破这层隔绝亲疏的屏障。毕竟,作为一个陌生人,谢庄的“公共生活”中有相当多富于趣味的材料,她还尚未开掘透彻。 山长的“讲学”就是其中之一。这十天一次的固定聚会,地点就在祠堂门口的小广场,男女分别就坐。帕尔文这样的短期修行者,是受到特别欢迎的对象。至于正式的“族人”,因为祠堂容量有限,每次会随机分派一定名额。据帕尔文观察,若被通知可以“亲聆教诲”,他们基本不会缺席。偶尔,还有人提出参加的强烈意愿,一般都得到允许,而这似乎是一种值得赞赏的行为。讲学的时候,祠堂门口摆起一张红木条案,上面放一个铜香炉。刘贞明总会穿长到脚面的交领长袍——据说是根据《礼记》中的“深衣”复原的,戴着和谢运达画像上一样的头巾。隔着袅袅青烟,山长的身影显得颇有些飘渺。 正是在讲学的会场,帕尔文第一次见到了“四维身份系统”的踪影。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身份认证、身份识别无处不在,衣食住行都围绕它展开,堪称是日常生活的核心。加密现金和黑市自然也有其市场,但有些讽刺意味的是,越是拥有身份和资源的人,越能掌握这些东西,拥有一些不受监控的“自由”。那些“吃定量”的人,都被“四维”牢固地支配。 谢庄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从法律上看,谢庄的居民都持有“甲种公民”身份,有权在城市间自由迁徙、能免费接入公共信息频道、在任何政府设立的发放点,都能领到当天的定量供应。他们(或者他们的父母),是在“大动荡”之后的那十年间取得身份的幸运儿。但谢庄的生活完全没有利用这些权利,从表面上,身份体系似乎没有被激活的必要。他们极少出远门,衣食取给于自己的小家庭,“家族”的宗旨,对城市人沉迷其中的那些娱乐也持严厉的批评态度。帕尔文一度觉得,他们的识别码似乎毫无用武之地。不过,在山长讲学时,她很快就重拾了第一天的印象:谢庄的信息之网和中国其他地方一样细密,只不过另有侧重罢了。 村民们的识别手环平日里看不出什么用场,此时却成了非常重要的道具。所有人到齐,执事敲钟三下,山长从一方木匣里郑重地取出背面雕着饕餮纹的铜镜,镜面朝上,双手平举在胸前。与此同时,所有“族人”都先将戴着手环的那只手按在心口,又向前伸出手掌,重复三次。山长手中的铜镜上方,许多光点亮了起来,轻盈地穿梭移动,幻化出各种柔和的颜色,慢慢组成了一个复杂抽象、绚丽绝伦的立体形状。山长空出一只手,轻轻拨动面前亦真亦幻的投影,从各个角度端详许久,然后说出一些对在场“族人”过去十日内道德状况的概括性评论。随后的“讲学”,就从这些概括中选一个角度,阐发辨析。 帕尔文旁听的第一次,山长从铜镜显示出的复杂图案中,看出族人们因为插秧季节的紧张劳作、关于灌溉用水和畜力的争执、对当年年租的忧虑,有了些不安定的苗头。他非常严肃地就这个话题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训诫。山长郑重地引用《论语》里的话,并用浅近的语言加以解释。君子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要总想到自己应该得到什么东西,而要刻苦自励,配得上已有之物。接着又引用《中庸》,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最适合自己的位置,而幸福人生的关键,就是找到这个位置,安于这个位置。在座的每一个人,在名字写入“宗谱”之前,都有过外出游历、考验决心的经历,今天大家坐在这里,是因为每个人都做了一个最严肃的决定,放弃其他种种可能,对谢庄独特的生活方式,全身心地接受。面对困惑的坚持,是一种道德责任。更何况,难道那些城里人不曾羡慕他们吗?他们所吃的食物、触目所及的青山绿水、遵循自然和天伦规律的生活,难道不应该由衷珍惜吗? 听着山长的侃侃而谈,帕尔文想起曾经有位作家说过,非常先进的技术,看上去与魔法无异。从这个角度来看,她此刻见证的,正是魔法。不管“族人”们看到了什么,她知道山长的铜镜,正是火星造的便携型等离子立体投影仪,而且显然是定制的高级产品。比起那种被称为“现象仪”的笨重型号,它几乎所有像是“技术”的特征都得到了完美的隐藏。与之配套的,当然还有基于公共频道的特殊数据采集网络,由设置好的特定动作激活。至于山长所看到的华丽视觉呈现,背后大概也是一套非常先进的信息提取算法,能迅速把生理指标和族人们的自我报告组成的历史纪录转化为高层次的抽象概括。后来她被告知,“秦镜”和“人谱”,这一整套为村民的道德完善而服务的硬件和软件,是刘贞明山长对谢庄最大的贡献。山长显然对镜子的意象十分着迷。 虽然暂时被排除在小团体的聚会之外,帕尔文还是尽量抓住机会作一对一的访谈。和族人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她有时会提出把他们的闲聊录下来。几乎每次,对方都会非常配合,这反而令帕尔文感到惊讶。她随即明白,他们须臾不离身的“人谱”系统,很可能本来就具有这样的功能。如果他们对任何表达有所保留,那么重点也是在自己说了什么,而不是在听的人是谁。 谢庄的人们很少说什么人的坏话,她们抱怨的对象总是命运。种地其实是一项风险很大的事业,种果树、种茶、养鸡、养猪,莫不如此。为了维持最“纯粹”的生产步骤,他们要付出很多劳动,日复一日,栉风沐雨,而收成却未必有什么保证。家族所抽取的实物年租,有时能占到收成的一半,甚至更多。口粮不足时,他们便以私人身份到附近的新县城,低价卖出自己的产品,换回火星生产的廉价食物。这是很丢面子的事情,迫不得已时才偷偷摸摸进行。而那些自己干不了重活,又没有找到合适继承人的老人和妇女,还有更加深重的罪恶感。族人的“义耕”总不能永久持续。虽然互助共济是被提倡的美德,但谁也不能安然享受这样的待遇。 “山长他们也很不容易”,几乎每个小心翼翼地抱怨过日子艰难的人,最后都会加上一句感慨。保护这方净土,这个“桃花源”,需要很大的能力。人心已经越发败坏了,像他们这样有理想、有坚守的人越来越少。谢庄需要新鲜血液,但宁缺毋滥。他们大部分都还记得“城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虽然对于那些早年加入的元老来说,这记忆已经很遥远了。他们来到这里,组成这个特殊的“家族”,凭着对共同生活方式的认同,重建过去由血缘支配的纽带。每个人都受“房长”和“族长”的管辖,但其实小家庭之间通常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他们用复杂的、混合了鄙夷、惋惜,却又不无一点隐约怀念的口气,谈到过去“无根无蒂”的生活。不管怎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最乐意接受访谈的自然还是那些独居的女人们。相处一段时间以后,她们对待帕尔文仿佛是家中晚辈,因为叛逆而出走多年,一朝归来后,令人疼爱又惹人不安。这些精瘦、干练、指节粗大、脸上皱纹深如沟壑的“阿姨”们,也经常令她想起自己年幼时,家乡那些身着黑袍和头巾,在艰难时世中努力维持一家人生活的女性长辈。 暗地里作这样的类比,让帕尔文有一种微妙的矛盾感受。小时候,她多么痛恨那些“没有灵魂的中国人”!她至今记得清真寺的毛拉用颤抖的声音说,伟大的伊朗人打败了逊尼派,又受到“罗马”和“中国”卑鄙的盘剥。几千年过去了,西方的罗马换成了美国,但东方的中国还是中国。那时她也穿着黑色的“恰德尔”,跟在那些留胡子的青年们后面,大声喊着口号。天气很热,空气里充满了尘土和汽油的味道,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着,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沸腾。妈妈站在门边,身体微微佝偻,看她的眼神带着惊恐和悲伤,一绺头发从宽松的翠绿色“希贾布”里垂落,几乎遮住了她一半面庞。妈妈最喜欢绿色。 这里的人们,尤其是女人,对她也更有一种矛盾的态度。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从他们旧日的“噩梦”中走出来的人。谢庄的规矩处处强调男女之间的天然差别,这给帕尔文的工作既带来了便利,又带来了困难。她自己成长的社会,还有她曾花了很多力气调查过的伊博人传统社会,都存在着这种古老的社会屏障,她对此很熟悉,也自认为找到了一些有助于访谈的技巧。但她毕竟和这种情形下的妇女们太不一样了,有时反而会引起敌意。而谢庄的奇特之处在于,这里所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的模式,不是对传统的保存,而是对传统的恢复。他们其实都知道那种更散漫、更平等的生活方式的存在,甚至亲身经历过。山长似乎对谢庄生活的优越性有十足的自信,但帕尔文还是能感到他们身上自我克制的紧张。 无论如何,她和谢庄的人们总是在慢慢熟悉起来。在她主动讲过一些自己家乡的生活琐事之后(当然是适合说给别人听的那部分),慢慢地人们也并不避讳在她面前提到自己的家事。聊得比较放松的时候,他们也会问她不少问题。有一次,恰好还是在做饭的时候,有人问她“拜什么神”,她小心地表示自己以前拜过,但好久不拜了。听到这个回答,向她提出问题的人,一个被叫做“金阿姨”中年妇女,用有些困惑的语调说:“可你是吃素的。” “有吃素的人专门拜的神么?”那一瞬间帕尔文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好运。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精英们复制了理想中的中国传统社会,而他们的先辈们曾竭力压制的另一种传统,也随之死而复生。这简直是奇迹,对人类学者而言,更是无法抵抗的诱惑。 “吃素的人一般是拜神的。”金阿姨用含糊的语调回答道,但显然注意到了帕尔文突然的兴奋。“你以前拜神,为什么不拜了?” “大概是没有缘分。”这句话字斟句酌,但的确不是撒谎。她和她曾经全身心热爱的真主,可能的确缺少中国人所说的那种“缘分”,那种打不破、斩不断的联系。她信仰的锚链早已断裂,沉入了不可测的深渊。 “人还是应该拜神的。”金阿姨严肃起来,有些惋惜地劝告,“你还在吃素,就还是有机缘。” “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该拜原来的神……”帕尔文笑了一笑,犹犹豫豫地说。 “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金阿姨好像下了不小的决心,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低声问道。帕尔文点了点头。 第三天傍晚,帕尔文按照昨天听到的指示,沿着贯穿谢庄的小溪逆流而上,走向村后的那座佛寺。天气已经颇为暖和,河岸边有星星点点的白色野花,潮湿的空气里带着一丝花蜜的甜香。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微有坡度,缝隙里冒出鲜嫩的青苔。大概很多人家还在吃晚饭,主街上颇为安静。在一座石桥边,她遇见了山长,像族人一样停下脚步,侧身让到道旁向他致意。山长很高兴地与她寒暄了几句,并没有问她要去做什么。 那座佛寺建在半山腰上,站在墙壁刷成杏黄色的山门前,可以俯瞰整个谢庄。群鸟飞翔,满山修竹随风起伏,夕阳正往远山背后沉落。钟声忽然响起,在一层薄雾中萦绕不绝。 帕尔文绕过前两进院落,走向后面的法堂。经过大殿时,能望见四五个僧人跪在蒲团上诵晚课,释迦像前,跳动着一排长明灯的火焰。这座佛堂和谢庄一起建成,从那时起,就一直有僧人在此修行。据说这里的观音像颇有灵验,香客也是早年谢庄族人的一大来源。据说谢运达本人在家同时供奉孔子和观音。谢庄并不鼓励出家,但向寺庙捐献钱物却是很受欢迎的。 法堂里亮着电灯,但光线颇为幽暗。已经有十多个人聚集在这里,男女都有,正在三三两两地小声交谈。帕尔文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注意,但他们似乎也没有感到不安。金阿姨迎上来,领着她穿过人群,来到一张供桌近旁的位置,轻声叮嘱她一会儿要仔细看。那张供桌铺着鲜红色的绸缎桌布,上面摆着香炉,还有一件帕尔文从来没有见过的器物。那东西看上去像是手持铃,通体用黄铜打造,铃身上则布满精美的云纹。铃身和手柄相接处是一朵盛开莲花的形状,手柄中段附加的装饰,形状像是一把弓弦向上,水平放置的反曲弓。远远望去,铃柄像是一个变形的汉字“中”,又像弧度平缓的三叉戟,还有点像十字架。 又陆续有十多个人来到,在供桌两旁的蒲团上席地而坐。这集会似乎没有正式的主持人,人们一直在低声交谈,直到一个年长的阿婆在供桌前跪下,才稍稍安静。那阿婆郑重叩拜四次,点燃四支香插进炉中,然后双手合十,开始低声诉说起来。帕尔文坐得离她很近,但仍然听得半懂不懂。阿婆似乎在说自己近来的苦闷,大约是丈夫糊涂,地里的活做得乱七八糟,却总是对她发脾气。她想要顺从,又忍不住顶嘴,既觉得委屈,又惭愧没能做到“安分”。不久之后,低语转为啜泣,她的音调越来越高,一遍一遍地说“难,太难了”。周围的人们发出沉重的叹息。阿婆开始从头细数自己命运之不济,因为意外失去的一切,离开了谢庄的孩子,无休无止的病痛。帕尔文还从来没有在谢庄见到这样激烈的感情宣泄。那种“我不配住在这个桃源里”的表达,可能也是一种不敢宣之于口的不满,但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只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它。 最后,阿婆又向供桌磕了一个头,用戴着识别手环的左手在眉心划着十字,一共四次,然后虔诚求问,自己该如何摆脱目前的困境。法堂里其他人见状,也都做了同样的动作。“这叫‘百鸟朝凤’,”金阿姨在帕尔文耳边低声解释道,“单凭我们每个人,是无法搞明白神的旨意的。神不会降临在哪一个人身上,但会把话分到每一个人头上。”帕尔文刚想问这是什么意思,对方便急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压过了所有人的低语和衣物的窸窣声。帕尔文循声望去,供桌上那个精美的手铃正铿然自鸣,香炉中腾起的青烟也随之悠悠颤动。 人们低头合十,在铃声中纷纷喃喃自语。帕尔文听见金阿姨似乎在念着什么佛经,偶尔还有“上主”的字眼飘过耳际。过了一会儿,铃声渐歇,人们也归于肃静。又过了片刻,那个手铃忽然发出人声,词句之间音调各异,帕尔文仔细倾听,只听清“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和“能忍之人,第一善心”两句。 上香的那位阿婆又磕了一个头,慢慢站起来,退回人群中。帕尔文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金阿姨。她微笑道:“我们每个人受‘圣铎’感动,说出当下心中所想,圣铎用我们自己的话,讲出所求的真言。”大概是看出帕尔文的疑惑,随后又补充道:“你觉得这是电脑凑出来的,对不对?但圣铎知道我们讲出来的话,也知道我们没有讲的。它跟‘互助会’上用的那些‘思想分析器’是不一样的。” 仿佛为了印证金阿姨的话,沉默的“圣铎”忽然又发出了声音,这次,帕尔文听清楚了,它说的是“欢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虽然从心里明白有许多技术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帕尔文还是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梁滚过。又一次,她见到了“魔法”,只不过,比起明显体现了山长本人意志的“秦镜”,操纵眼前这个“圣铎”的,的确更像是神通广大而又难以捉摸的神明。 第四章 仿佛看到昔日的火焰 *** 那封令林德尔惊喜不已的请柬是在周末的傍晚出现的。当时他正拿着一杯酒欣赏远处森林公园层叠葱茏的树冠,邮件系统毫不犹疑地确认了它的重要性,直接将它投影到了智能窗上。发信人是王广谟的私人账号,经过了系统确认,闪着淡淡的绿色,但并不属于任何公共机构的分组。虽然林德尔笃信权力应当是有限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华东综合安全委员会主席的私人生活,永远会是公共政治的一部分。 请柬用中英两种语言写成,篇幅很短,但措辞考究。他被邀请参加一个小规模的“座谈会”,英文部分则直截了当地称之为“沙龙”。随信附上了会址坐标和识别密钥,坐标也经过加密,预定时间两小时前才会显示。请柬末尾一行小字信息解释道,从他收取此信的物理位置,大约一个小时可以到达约定地点。信里没有提到“座谈”的内容是什么,也没有列出可能参会的名人,落款处是王广谟优美的书法签名,下面是接受邀请的确认按钮,字体也是赏心悦目。 林德尔再三确认无误之后,点下了“接受”。他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在房间里快步走了几个来回。稍稍冷静之后,他想起与邵一揆吃的那顿饭,心中也不禁有种荒谬的感觉。那天邵一揆对他说,“坏”的且不论,他最好想一想那些所谓“蠢”和“懒”的人,到底过着什么生活。现在看起来,他倒是要先去看一看那些被他归入“坏”的一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想当年,父亲教给他满脑子的古典篇章和农夫的道德感,他带着它们,拿着军队的资助,去了威严尽失却不改倨傲的波士顿。那时候他打定主意,绝不捡那些巨头们的餐桌上掉落的面包渣。那时候,他把邵一揆这样的人看成是象牙塔里四体不勤、精神孱弱的怪胎,病态文化的产儿,他永远的异类。这样的先入之见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便发现,他和这些人之间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要小得多。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都是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人,固执地认为生活的海面上漂浮的一些人为构造,比生活本身还要重要。现在,他是否又将发现另一些区别,其实也是幻觉? 随着聚会日期的临近,林德尔发现自己开始想象这“沙龙”会在什么地方举行,参加者会是什么人,衣着打扮风格如何,会如何安排座位(如果有座位的话),供应何种餐食(如果有夜宵的话)。在他盯着南中国海的地图,与太平洋舰队、南海舰队、中国的外贸委员会、美国的太空总署,以及外太空部队总部迷宫一般复杂的各个分支交流进度、提出要求、重新激活因为自动系统遇到排序冲突而陷入停顿的流程的间隙,他脑中不时闪过一些画面。例如,他曾设想这聚会将如今上海奢华怀旧风格的发挥到极致,真的回到“沙龙”这个词诞生的时候,在法国式的客厅里举行。在想象中,他看见王广谟站在用金色、粉色和浅绿色装饰的房间里,周围充斥着繁复柔美的曲线花纹,家具陈设舒适豪华,落地长窗外是早已不复存在的醇厚黑夜。这种可以称得上是粗俗浅薄的想象令他感到羞耻,同时,兴奋和忐忑也越来越难压抑,他只有自我宽慰,这是好奇心使然。 聚会开始前两个小时,一个地址如约发送到了林德尔的手表上。他仍然看不到明文,但附加的说明里写道,公共自动车系统的加密模式可以解析出实际位置。林德尔也考虑过很久,自己应当以何种形象出现。按规定,在私人场合下他不能穿军服,邀请中也没有指示。几乎是出于一种恶作剧的冲动,他最终穿上了那天和邵一揆吃饭的衣服。最无趣的“得体”,在他是亲近的表示,而在这种场合下,大概要算一种冒险。林德尔再次对自己的心态感到警惕。前思后想,但在最后时刻任意妄为,是他在非常重视的事情上才会有的态度。 不管怎样,那天晚上七点刚过,林德尔·富勒中校一身便装,从国际公务社区出发了。双座自动车以棋子般的轻盈和笃定上了中环路,沿着快车道向西南方向一路飞奔。半小时内,林德尔从成千上万人的窗外掠过,大同小异的城市景观令他丧失了方向感。看着车载地图和路标,他知道自己已经绕过半个上海,来到虹桥附近。自动车下了高速,在照明不大充分的居住区里转了几个弯,就在路边戛然停稳。 林德尔下了车,手表上亮起了步行指示路线,他向自动车挥了挥手,后者流畅地再次启动,转瞬间不见踪影。他望向手腕上那个浅蓝色箭头所指的方向。许多看上去没有什么分别的高层公寓楼森然环立,外墙上闪着略显肮脏的粉红色光辉,好像是一群好奇的巨人,低头俯视着脚下一小片空旷的黑暗。几点灯光在层叠的树影后故作神秘地闪动着。 他越过一堵花岗岩门墙,向那片黑暗走去。轻微的电子声响了一下,短暂得仿佛幻觉,但林德尔知道身份系统已经侦测到,并且默许了他出现在此处。夜气潮湿温热,早上本地同事告诉他,已经过了“芒种”,上海的“梅雨”季节快要到了。走在白色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却不时能感到隐约凉风,夹杂着水草的气味与极淡的花香。这条路似乎穿过一片很大的草坪,而在草坪的另一头,能望见中国式飞檐的一角,应该是几处亭台池榭。他有些好奇,但手腕上那枚淡蓝色的箭头并不指向那里,而是引着他绕过草坪尽头的大楼。那栋楼上所有的窗户都是暗的,大门却被刺眼的白色灯光照亮。几架飞行器在楼前无声地盘旋着。 大楼背后是一栋浅色的三层别墅,外墙轮廓是柔和的弧形,门柱和窗沿处都有螺旋形的装饰。他走到嵌着彩色玻璃的大门前,手表上的箭头变成了闪动的星星。林德尔忍不住笑了笑。他之前的想象或许是过于夸张,但关于长窗、纹饰和黑夜的部分,虽不中亦不远矣。 大门在林德尔走近时自动开启,又在他踏入门厅后悄然合上。墙壁雪白,深色的地板和护墙板看起来有些年头,但都得到了精心的保养,散发着陈旧的香气。三四个表情和体格都极为相似的年轻男子站在楼梯边,见他到来,目光齐刷刷地停留在他脸上。他知道对方正在进行最后的人工安检,于是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片刻之后,为首的一人向他微微欠了欠身,向楼梯作了个手势。他拾级而上,向着越来越清晰的谈笑声走去。 楼上的陈设给林德尔一种年代错乱的感觉。地上铺着厚实的绿色地毯,客厅一端是一张看上去极端沉重的大红木桌,球形的三维投影静静悬停在桌子上方。面对着那张桌子则摆设了好几排精美而不甚舒适的椅子,大约可供三四十人就座。整个场面,好像是仓促之间,要在古董家具库房里举办讨论会一般。 林德尔早到了大约十分钟,客厅里已经坐了几个人。王广谟从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向他点了点头,离他不远处,两个一望而知是警卫的人默默肃立。墙角的服务机器人无声驶来,奉上盛在瓷杯里、冒着热气的茶水。他沿着墙边绕过那些椅子,走到王广谟身边致意,感谢他的邀请。比起初次见面,对方的目光似乎少了一些逼人的气势,却多了一点漫不经心。“林德尔,欢迎,今天会很有意思。”华东综合安全委员会主席用他低沉悦耳的声音说道。 直到客厅渐渐坐满,人声渐渐喧闹又归于安静,演讲者站到红木桌前,三维投影展开成一串竹简的形状,林德尔都没有想到,今晚的题目竟然是《论语》。在大概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带着发自内心的困惑和惊奇听那位复旦大学古籍研究所的教授解释“君子”和“小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几乎感到自己像是一个买错了票的观众,而周围的那些一望而知身份地位不俗的“沙龙”客人们,竟然都是一副了然于胸,却也兴致盎然的神情。 演讲结束后,人们纷纷站起来,三五聚谈,又有服务机器人鱼贯而出,将那些座椅移到墙边。虽然有些迷惑,但林德尔还是决定要抓住可能的机会,哪怕要冒着在这些人面前,显出“美国人的傻气”的风险。在这群人中,他只认识王广谟,但不觉得对方今晚还会为他留出时间。于是他采取了最直接的办法,走向了那位正端着茶走入人群的演讲者。 那位教授大约四五十岁年纪,头发剪得极短,面庞微胖,看上去精神仍有些亢奋。他见到林德尔迎面走来,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目光向旁边飞快地一扫。林德尔没有迟疑,快步上前,向对方伸出手来:“赵教授您好。我是林德尔·富勒,联合国外太空部队的美军联络官。” “您就是写了《奇怪的战败》的那位富勒中校吗?”一个女声从旁响起,林德尔转头望去,只见一位上了些年纪、看上去非常优雅干练的女士正对着他微笑,灰白的长发有些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看起来非常眼熟。 “我叫方震泽,是社会信息委员会的。”那位女士向他友善地点点头。 就算林德尔不是已经对这种含糊的谦辞有了些经验,光凭赵教授肃然起敬的神情,他也知道这位女士的地位绝对不同凡响。非工作时间不能用增强系统,有时候还真是麻烦。但正像初见李峰少校时一样,发现这位方震泽女士知道他的著作,瞬间令他心跳加快,欢欣鼓舞。她的地位,就更令他的心情锦上添花了。“是的。”他挺直身体,用下级对上级的认真态度应道。 “看起来,你们二位之间,会有一场精彩的对话。”方震泽来回望了望面前的两人,用一种鼓励而近乎期待的语气说道。 “赵教授说的‘君子’和‘小人’的两重意义,我觉得很有趣。”林德尔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对中国古典半通不通,只读过一些英文的翻译和介绍文章。我一直以为,‘君子’就是指道德高尚的人,‘小人’就是指品质低劣的人,孔子的教导,都是道德箴言。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这也可以指政治地位,而孔子,对不同地位的人,要求也是不同的。” “二十世纪以来,很多人总是想改造孔子,把他解读成一视同仁的圣人。谁也不敢承认,孔子的本意,根本就没有过时,根本不必改造。”赵教授说着,又有些激动,“‘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在今天不是格外有道理么?” 林德尔笑了笑,没有答话。 “富勒中校大概不同意吧。”一直在静静倾听的方震泽忽然开口,脸上还是那种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容,“我对美国不算了解,但以前的确看过《联邦党人文集》。美德存在于每一个公民身上,在你们那里也是根深蒂固的看法了。”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对所谓‘国父’们的理念,也有很多反思和讨论。”林德尔有片刻的惊讶,但立刻用谦恭的口气应道。 “如果说过去一百年我们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历史真的能决定未来。”赵教授望了方震泽一眼,忍不住把茶杯放在脚边,做起了手势,“你们西方人,从古希腊开始,就总是害怕失去自由。古希腊人讨厌僭主,哪怕他把城邦治理得很好。到了现代,你们美国人为了提防政府的暴政,甚至允许人民拥有武装。但我们中国人,自古就是不一样的。” “比起自由,我们更看重安全;比起暴政,我们更害怕乱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赵教授不像是在给人讲课,反倒像是在回答问题。说完这对仗的“警句”,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则又飞快地向方震泽那边扫过去。她的笑容加深了一些,眼角的纹路如涟漪浮起,颇有感染力。“不知道富勒中校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话:‘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我没有听过。”林德尔盯着对方的眼睛,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又笑着说下去,“不过,我的确知道中国人喜欢讨论‘乱世’和‘治世’。在您看来,现下我们这个时代,要算哪一种呢?” 赵教授好像是听到什么响动的松鼠一样,忽然停住了所有动作。林德尔低头喝了一口茶,又投去无辜的问询目光。 “这大概要看问的是谁。”方震泽向他们靠近了一步,柔和的灯光从侧面照来,她深灰色的外套褶皱上有温暖的金属光泽一闪而过,“没有一个社会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我毫不怀疑此刻有很多人觉得,他们是身处‘暴政’之下。但我还是相信,我们这个社会的运转,还是让最少人受到最小的痛苦。实际上,确保这一点,就是我们社会信息委员会的工作。” “功利主义的道德哲学。”林德尔肃然起敬道。 “可以这么说。”方震泽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起来,“不过,现在我们有了科学的方法,真的可以精确地计算整个社会的总体福利了。” 赵教授挥手招来服务机器人,换了茶。林德尔则继续喝着自己的那杯。这茶醇厚苦涩,滋味猛烈,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莫名的烦躁却也像坏掉的外墙广告一样扭曲闪烁着,不时出现。他觉得自己又碰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或者不如说,一切终于像他盼望地那样发生了。但在这种顺遂中,却又总有些令人不安的东西,刚才那些“太平犬”和“乱世人”的话,只有令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怎么计算呢?”他努力收摄心神,用尊敬而好奇的口气问道。 “那你可真是问对人了。”赵教授很开心地笑起来,“方主席是这方面的权威。” “主席”的称呼在林德尔心中的确引起了一些震动,但他对“权威”有更大的兴趣。中国领先世界的社会工学,几乎全然是由政府主导的。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显然是一位真正的专家。像“新村计划”那样的项目,令他困惑又敬畏。或许他只是不大愿意承认,手段暂且不论,自己对他们的动机,其实非常认同。 “我们有全世界最普及的实时监控网络,也有全世界最先进的计算能力。”方震泽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好像自己也无法相信竟然梦想成真的表情,“理论上来讲,每一个正式登记在身份系统里的公民,我们都可以知道他们任何时刻的情绪状态。当然,实际上做不到这样完美,数据量太大了,还是要随机采样。但我们社会信息委员会,绝对是有史以来最了解自己人民的政府部门。我们当然也用这些数据做研究,真正有用的研究。” “人是很复杂的,也是很简单的。”她看了林德尔一眼,似乎想确认他是否认同自己的观点,“要活得心满意足可能很难,但活得快乐却相对容易。实际上,快乐可以让人暂时忘掉那些没有达成的愿望。快乐也很好测量。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想得太多是一种折磨,不用想事情,则是一种福利。”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林德尔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和兴奋,这是面对内心真实愿望的时刻。就好像多年之前那第一个没有回家的圣诞节,波士顿大雪盈尺,他孤身呆在公寓房间里,一口气读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宗教大法官》令他汗毛倒竖,却又无法自控地痴迷。“你少尊敬他一些,少要求他一些,那倒更接近爱”,“他们永远无力运用他们的自由”。那也是他洞察自我的瞬间。他仍然相信自由,相信德性,但他的确并不信神。当时他不觉得这是灵魂的堕落,到今天就更是如此。但方震泽刚才的话也让他更加明白,自己和这些中国的“社会工程师”们,终究还是有一点不同。 “但最好还是‘学道’,不是么?”这是他今晚第一次专注地凝视交谈者的眼睛。方震泽双眼的轮廓再次令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同时,他也第一次注意到对方的年纪。虽然保养得极好,但她应该已经超过了六十岁,仕途就算尚未走到尽头,也不大会有什么跃进了。她显然不是王广谟那样的政治明星,但后者的所有动作,显然也都要倚仗她这样的专业人士的能力。“我不懂中国的经典,但总有感觉,那些先哲们总是更关注如何最好地分配社会资源,让所有人都心满意足,相安无事。我却觉得,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还是有使命。‘君子’和‘小人’都应该‘学道’,也正是为了这个使命。” “林德尔骨子里还是个基督教徒。”王广谟带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林德尔转过身来,对方的目光与他相遇了一瞬,但他从中既看不出赞许,也看不出轻蔑。 聚会持续到晚上十点,王广谟突然终止了上一刻还气氛热烈的谈话,向包括方震泽在内的几个人简短地道了别,在保镖的护卫下离开了别墅。人们有条不紊地按照地位顺序陆续退场。林德尔站在房间角落仔细观察着这一切,大概因为不再专注于谈话的缘故,越来越觉得饥火难熬。这场聚会到底也没有提供任何餐点。 最后离开的时候,他沿来路绕过那栋大楼,飞行器仍然在无声地盘旋。他忽然心念一动,从手表上搜索自己所在的位置,公共地图里竟然也真的有精确的匹配。一个套在圆圈里的红十字显示,他正站在虹口区教育改造中心的门口。这是综合安全委员会的直属单位,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林德尔抬头望了一眼那些黑暗的窗户,想起关于“新村计划”的种种争议,再一次被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的强烈耻辱感淹没。 *** 有时候,邵一揆觉得自己和那些因为身患某种疾病,于是忘我投入相关研究的科学圣人之间,很有一些相似之处。小时候被灌输的励志故事还真是顽固。他之所以会对“人类动机的科学”如此感兴趣,归根揭底,或许就在于他总是很难合理安排自己的目标体系。当然,这也是一种广泛存在的时代病。他之所以师从奈度博士,也因为她是研究“目标选择问题”的权威。他曾开玩笑说,自己的研究简直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要搞清楚人类意识中时时相互冲突的目标是如何分出胜负的,他先得让自己能贯彻这个目标才行。 他也一直觉得,这个人类心灵的秘密,没有人比普鲁斯特说得更透彻。《追忆似水年华》里,马塞尔找不到阿尔贝蒂娜就坐立不安,而当他得知她马上就会来和自己相会之后,反而能专注地弹钢琴,并且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就对瓦格纳的音乐有了更精微的理解。这些天他总忍不住想起小说里这一段,更不禁把自己当前的状态拿来对比。大约两个星期之前,他接到帕尔文的邮件,说她近期会到上海科技大学讲演一次。值得期待的事情近在眼前,研究的进展也显得格外顺利起来。 他站在工作台旁,有些出神地凝视窗外。紫罗兰色的落日堪堪悬在远山之上,天空的一角还残留着幽蓝的光芒。火星的太阳总是虚弱无力,无法与奥林匹亚的夜间灯火相比。近处,支撑穹顶的弧形巨柱晶莹耀眼,城市金色的屋顶比白天还更辉煌璀璨。忽然有流星般的橙红光芒扫过巨柱,然后在城市上空跳跃,幻化为一个驾车的战士形象,又散作细碎的金光,消失不见。邵一揆有些怀念地笑了笑,又到了车赛的时候,魔法之城果然还是魔法之城。 他收回目光,转而盯着漂浮在工作台上方的三维大脑模型。他挥了挥手,一个立体的人形出现在旁边,大脑模型展开为三个不同空间轴的视角,开始缓缓旋转。他在虚拟面板上飞快地输入指令,一长串行为测试的列表跳出,他随手点击了一项,人形进入了实验室场景,测试的细节显示在另一个弹出窗口里。随着测试进行,大脑模型上一些区域渐次亮起。 这是他用所有能找到的数据构建起的虚拟模型。通过比较不同实验条件下的不同结果,它能在大脑活动和人类行为之间建立起粗略的因果联系。模型经过他仔细的人工调校,也耗去了很多计算时间,但充其量只能算是在他感兴趣的问题上作了历史总结,所能起到的作用,也不过是替代一些可以从已有数据中推出结论,因而不必实际操作的实验。凡是这个模型能够直接回答的问题,都没有再被问的必要。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开始:那些真正复杂的行为现象,能否用简单实验环境里的结果,结合观察记录来解释? 邵一揆又盯着那个模型看了一阵,好像纯粹为了享受它所带来的视觉愉悦。虽然真正进入到“未知水域”之后,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令人苦恼万分的困难,眼下这种花费心力、也见到成效的感觉,却实在是难得的享受。更何况,科学问题固然引人入胜,也还是该等到明天再来着手。 他按下工作台上的控制按钮,输入口令,增强环境消失了,质朴的白色灯光亮起。屋子中央那把和书墙、记忆体、火星风景都极不谐和的破旧的塑料躺椅,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倒显得很舒服似的。他从椅子上抄起自己的外套穿上,仔细地抚平褶皱,看了看表,大步向外走去。 外面刚刚下过雨。正是暮春初夏,学校里有不少几十年的老树,枝叶深处,还传来杜鹃叫声。人文学院那栋英式乡村风格的老楼在校园的一角,从思维科学系的实验室走过去,有近十分钟的路程。对邵一揆而言,这或许也是近日来最惬意的十分钟。他能感到自己的步调协调有力,空气中湿润的草木气息也颇为令人愉悦。路过小池塘时,甚至见到他最喜欢的那两株合欢树,也已经开了花。繁茂绿叶上绯红轻摇,像羽毛也像薄雾,触目便觉甘美。 帕尔文的演讲在镶着橡木护墙板的小会议室里举行。这里是无法进行融合现实演示的,但每个座位上都放着一副目镜和连着柔性电极的同步器。听众比他料想的要多不少,几乎已经坐满了屋子。他在角落里找到一个位置,抬头正见到帕尔文向他看过来,轻轻颔首致意。帕尔文今天穿了一件男式外套,衬衣雪白,领口的线条像裁纸刀一样锋利,裤管挽到皮靴上方,露出一小截纤细有力的脚踝。她倚在讲台侧面,目光无声地追随着每一个进来的人。 演讲开始的时候,会议室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主持人一边向站着的听众分发目镜和同步器,一边开玩笑说伊拉瓦尼博士这样受欢迎,大概不适合由人类学系来邀请。帕尔文报以微笑,接口说也许是他们把题目或者人名写错了,这是人类学系能干出来的事情。一阵笑声后,帕尔文从讲台边走到讲坛中央,柔和的暖色灯光追随着她,而三维投影安静地悬在上方,没有任何反应。 “过去的几个月我都在谢庄,安徽青阳的谢庄。我今天想说的,就是我在那里学到的事情。”帕尔文开口说话,声音不高,却让人感到一种柔和而持久的压力,“在这之前,已经有很多人拍过、写过、说过关于谢庄的一切。我为什么还要去?” 她在台上缓缓走动,很少看向听众,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在这间挤满了人的屋子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安静氛围。她所说的都是对那个村庄的个人观感,而语调非常冷静,是分析,而非抒情。而在这些充满了理智力量的语言中,又时时冒出带着明显感情色彩的,对风景、对人,对他们所从事的活动的描绘。帕尔文的讲述有一种诗意的精确,但也始终有一种疏离的态度。她显然对谢庄的人们充满感情,也熟悉他们的思维方式,但仍旧是“外人”,一个自觉的观察者。 直到帕尔文请听众们接入情境,邵一揆几乎已经忘记了目镜和同步器的存在。他把电极贴在左边颈侧,戴上目镜。眼前出现了步移景动的主观视角,分享者沿着一条贯穿村庄的小径缓缓拾级而上,不时将目光投向远方的青翠群山。呼吸声被屏蔽了,但却能清晰地感到心跳的节奏。邵一揆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用过这种同步器了,略微有些不适。他能明显地感觉到颈侧的电极所释放的信号,而非迷走神经兴奋的自然反应。不过,作为无需事先调校的即用设备,这效果已经很好。分享者登上山坡,回望脚下的村庄。随着攀登而加快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时间应该是在傍晚,分享者的视线轮番落在天空、云霞、房屋和溪流上,最后停留于河边草地上一株高大的垂柳。风翻动嫩色的柔软枝条,落日恰好在叶片上照出透明的光彩,就在此刻,心跳声如阵雷从胸腔滚过。 情境分享结束了,帕尔文的声音重新响起。“为什么?你们一定想问。那棵树有什么特别?那阵风有什么特别?我今天最想说的,可能还不是谢庄,不是那种令我有时理解,有时不解,有时感到美,有时又觉得不安的那种生活。谢庄让我对自己的方法有了更多信心。”她停顿片刻,听众们屏息以待,“有很多同行,比我更懂技术。他们会用更好的设备,拍下真正让人身临其境的情境分享,然后用理论来分析。但有些东西不可能用感官信号来记录。我所感到的一切,是那些物理刺激和我本人既有的意识结构的共同产物。我的过去塑造了我,也塑造了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 “但这并不是不可传达的。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看到那棵柳树的时候,想到了我自己的故乡,想到了春天的色拉子。我在一条河边,一棵跟它有点像的柳树下,有过美好的回忆。与此类似,我说的关于谢庄的一切,不管是对是错,不管对诸位是否有帮助,但能说出它的,只有我,而我也只有说出来,才能让诸位知道。并不是说我不需要理论,不需要客观。那是我的准备工作,就像调试设备一样。人类学家自己,就是实验器材;而语言,则是唯一的媒介。” 帕尔文微微鞠了个躬,她身上柔和的追光消失了,整间会议室变得亮了一些。听众们开始鼓掌,有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漫长的问答环节开始了,大部分问题都围绕着谢庄。听到人们对帕尔文当面表达赞美,邵一揆带着一种近乎欣慰的感情,但心里却不由得想到,这些人此刻新鲜而难以言说的感受,到底有多少来自帕尔文独特的修辞。语言的确是她最强有力的武器。她并没有用中文,但用词句组合出深邃而丰富的表达,本来和所使用的具体语言也没有太大关系。他记得她说过,波斯语和阿拉伯语都是她的母语,前者诗意而轻柔,后者抽象而硬朗,在这种冲突中,能学会关于语言的一切,它的强大,褊狭,锐不可当与无能为力。 提问渐渐稀疏下来,出现了十几秒的寂静。邵一揆抓住机会举起了手。帕尔文向他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微笑,点头道:“最后一个问题。” “伊拉瓦尼博士,我同意您说的,‘人类学家自己就是实验器材’。但语言是否真的是唯一的媒介?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的意思是,人类学家的使命,是提供经过深思的观察,而非被动的纪录。但思想、感情、你所说的‘既有的意识结构’,真的只有语言才能记录么?思想归根结底是大脑的活动,或许有一天,沉默的思想会成为可以测量和记录的东西,而这会最终证明,语言不是思想唯一的媒介,它是不完美的,而且是可以被其他手段超越的。” 他是坐在椅子里问这个问题的,许多人循声回头张望,茫然搜索。帕尔文点了点头,又走到了讲台中央。“您是一位科学家吧?”她脸上露出有些狡黠的笑容,“声称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还原、不能测量的,的确要冒闹笑话的风险,这样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了。但您说的这种可能,就算成真,恐怕也还要很长时间。此刻,我们大概可以暂不予以考虑。” 这是典型帕尔文风格的回答,不卑不亢,却又坚持己见。但邵一揆却感到一点隐隐的失望。在这个问题上,他自己也时常觉得矛盾。他极端热爱语言创造的一切奇迹,从感情上说,他希望这的确是一种只有人类心灵才有的禀赋,是思想唯一的媒介,没有任何其他手段可以代替。但从学术信念出发,他相信所有发生在大脑里的事情,都是可以从细胞层面测量的信号。他不知道自己是更想说服帕尔文,还是更想被她说服。 主持人宣布演讲结束。邵一揆抬起头,帕尔文正被人群团团围住。他犹豫了片刻,站起身径直走出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校园南端,常春藤覆盖的钟楼里传出报时声。他沿原路走回实验室,经过那两棵合欢树时,手表突然响了一声,他抬起手腕,“晚上见”三个字从眼前滚过。他无声地笑了笑。有些话用文字写出来,不仅发送者更自在,接收者也更喜悦。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果然又是典型的“马塞尔时间”。邵一揆回到家中,草草吃了一餐饭,便又专心工作起来。离开了工作室的环境,他强迫自己关注根本性的问题:下一步到底是什么?他一直相信,思维科学的突破必然存在于过去的“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交接处。人类被试在实验室环境下的反应,从细胞到行为层面的数据,就在手头随时供他驱使。这是世纪初的那些先驱者们梦寐以求的东西,他能不能用神经反应的数学模型来支持心灵过程的理论?如果之前的人们都没能做到,他要如何做到? 邵一揆一向对所谓科学中的“灵感”嗤之以鼻。那种事情,只有在文明的幼年才有可能发生。科学成熟之后,想要再往前推进一点,都是缓慢到几乎绝望的过程,大多数情况下,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完成。他曾经对林德尔说过,任何学术进展,无论结果多么激动人心,它本身都不会是一个“故事”,因为它没有主人公,没有情节,甚至也没有事件。在科学里没有“个人”存在的空间,一个研究者所能想到的,世上另有几十人也能想到。虽然如此,他有时也会感到一种想要成为“故事中人”的愿望,忍不住想象自己一时一地的想法,因为他是他才得以存在的某种偶然因素的组合,会沿着绵延不绝的因果链条,导向所有人都未曾注意过的,神秘的真实;而冥思苦想之后,那种若有所悟,却始终无法抓住要点的感觉,正是伟大瞬间将要来临的胎动。 书桌上方的墙面跳出一个淡蓝色的窗口,提示有客人在中庭等待,帕尔文的身影出现在不甚清晰的监控图像里。他猛地站起来,点了开门的选项,又鬼使神差地坐下,在椅子里发起愣来。片刻之后,大门口传来响动,他走到客厅,房门恰好滑开,帕尔文带着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走进来,丝毫没有左顾右盼,好像昨天才刚刚来过一般。 “欢迎,红茶还是绿茶?”邵一揆接过她手中的旅行袋,转身放在有些凌乱的沙发上。她还穿着演讲时那身衣服,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炭火味。“他们请你吃烤肉了。” “红茶吧。”帕尔文走到沙发上坐下来,俯身脱下了皮靴。邵一揆隔着厨房吧台望了她一眼,按下热水壶的开关,又在橱柜里翻找起茶叶。 “邵博士,你今天的问题有点厉害。”帕尔文仰面靠在椅背上,邵一揆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望见她脖颈和下颌的线条,但他觉得,她此刻脸上应该还是那个有些狡黠的笑容。壶里的沸水开始翻腾,白雾忽然阻隔了视线。他倒了些茶叶到茶壶顶端的滤网里,停顿片刻,又倒了一些进去。 “是吗?只能说,你以前碰到的听众,都太没有挑战性了。”水壶的提示灯熄灭了,他缓缓将沸水注入茶壶,扣上壶盖。水雾散去,他抬起头,看见帕尔文正注视着他,几丝微卷的长发遮在面庞上。 “倒不是说你的问题有多意外,毕竟,把思想当作物理现象来测量,历来就是独裁者的终极梦想。”她伸手向后拢了拢头发,微微皱眉,露出沉思的表情,“但我觉得,你会这么问,其实说明,这一天恐怕没有那么遥远了。” “但愿如此。要是我能研究出来,也可以青史留名了。”邵一揆笑着把茶水倒入玻璃杯,又摆出一小碟方糖和饼干,用托盘端着,绕出厨房。他拨开茶几上乱七八糟的半空食品包装,放好茶点,隔着那个旅行袋,在帕尔文身边坐下来。 “谢谢。”帕尔文拈起一块方糖含进嘴里,啜起了茶。邵一揆则举杯对着灯,欣赏起茶水玛瑙色的透明光泽。 “也许最终,你会让我失业的。”帕尔文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照相发明之后,还是有绘画。”邵一揆随口应道。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这更是回到地球后,他们第一次在如此私密的环境中共处。他不会原谅布鲁日的旅馆房间。出乎意料地,这次重逢只有熟悉,只有默契,没有碰撞、测量、紧张。好像忽然没有必要急切地去了解对方在很多事情上的态度了。他不由得想到,他和林德尔之间也是如此。或许年龄真的突然在他们身上起了作用,他们都不再那么急于证明自己是对的。当然,或许更深层的原因是,他们现在都知道,凭己意改变他人,比打扫上海那么大的牛圈还难,而他们都不是什么半人半神的英雄。 “但有了照片,肖像画就显得非常多余。”帕尔文喝下一大口茶,又拿起一块方糖,这次直接放进了杯子里。她像邵一揆刚才那样,举杯对着光线,看糖块慢慢溶化。“在没有简单的办法时,麻烦的办法好像是唯一的。或许麻烦一点的确有好处,但这点好处,可能并不值得。” 邵一揆有点惊讶地转头望向身边的人,帕尔文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的工作,天生有点自我矛盾。一方面,我要去体会人的复杂性,人们之间相互关系的复杂性,某种程度上,我必须把周围的一切看成是独特的存在,能提供一些新的东西。但另一方面,我想得到的是知识,不是感受,所以必须要简化,要找出共通的模式。” “以后这个工作,或许就是你们来做了。”她笑了笑,今天第一次,也是两年多来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与他对视。她身上那颇有男性气质的套装,若在别人身上,大概会显得非常矫揉造作,但帕尔文穿来,却极为自然,甚至是坦率。她的眼睛是灰色的,但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浅蓝,让人想到天空、海面,所有看上去广阔均一,实则有无限细微变化的事物。 “差点忘了,有东西要送给你。”那瞬间的凝视好像让帕尔文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淡淡的困惑表情从她脸上消失了。她打开放在他们之间的旅行袋,取出一个带着小孔的硬纸盒子,开始用一把随身小刀灵活地拆起那看上去非常结实的包装,“希望路上我没碰坏它。” 那是一个微型盆景,种在手掌大小的圆形浅盆里。树干挺直,没有什么虬曲,覆着带锯齿的三角形叶子。 “这是三角枫,到了秋天,可能叶子会变成红色。”帕尔文笑了起来,用近乎爱怜的目光注视着那株小小的植物。 “你做的?”邵一揆想起了他们在奥林匹亚的时候。远处是穿透大气层的高山,满目橙红色的荒凉中,他们戴着头盔,聊着地球上的水、石、云、树。一对一的频道里安静得过分,彼此的呼吸声像沙尘一般粗重。真是非常遥远的回忆。 “不是。我做的那些,两三年后可能会是这个样子。”她把盆景放在白色塑料和不锈钢做成的茶几中央,那景象颇有些怪异,好像是缩微了的无尘厂房,废弃已久,乃至多年前落在地基下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一棵孤独的树。“但我很喜欢它,于是也想让你留着它。” *** 王慎徽是个话不多的人,但帕尔文总觉得,这是他努力克制的结果。现在她已经非常确定,他对她的帮助,肯定有其目的。只要一涉及安徽的考察,他就成了从天而降的解围之神,出现的时机总是恰到好处,也成功地左右了她工作的方向。她的公开演讲里,并没有重点提到她后来定期参与的那个宗教小团体,但她也从未掩饰对它的兴趣。在订阅者才能看到的“手记”中,她用很多笔墨详细描绘了他们复古的仪式、他们混杂的教义,还对“圣铎”奇迹背后可能的技术细节作了猜想。她的订阅者以火星人居多,但种种迹象表明,王慎徽看过了她的这些稿件。在谢庄时,他把她介绍给山长后就再未主动联系,虽然那两个月中,她多次见到他出现在那里。而当她回到了上海,王慎徽突然又给她写了一封礼貌谦逊的邮件,问她想不想去青阳“新城”看一看,他可以负责联络,并且解决一些“技术问题”。 她一向相信,看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怎样看。如果王慎徽真的想引导她作出什么结论,或者这结论本身也颇具说服力,或者她不会令他如愿,无论是什么情况,都没有必要拒绝邀约。更何况,他从未直接干预她的任何活动。而他的动机本身,也越来越引起了帕尔文的兴趣。最后哪怕只能窥破一二,也是真正的意外之喜。于是她从善如流地表达了自己的兴趣,王慎徽也就再次陪着她上路了。 与去谢庄时不同,王慎徽没有预定双座自动车。他与帕尔文约定的会合地点,是中环路边的汽车总站。这是一座巨大而萧索的建筑,站后宽阔的车道有一半已被整体打印的组合房占据。那里的居民的祖辈,当年正是在此出发到达,奔波来往,但如今一切都停歇下来,好像水池注满以后,一切波纹都被敉平。 出发时间是在清晨,车站大厅入口两边都参差不齐的商铺,夜间灯光尚未熄灭,在灰色的天空下幽暗闪烁。王慎徽站在一个褪色的金属雕塑旁边,黑发显得有点蓬乱,面色也几乎可以说是苍白。隔得很远,帕尔文就知道他已经看见了她,但他没有招呼,只是站在原地等她走近。 “早。”她在他面前停下来,简短地打了招呼。 “刚刚我才想到,忘了提醒您准备一些看起来普通点的衣服。现在看起来是我多虑了。”王慎徽用几乎是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有些惊讶地笑道。 “我当然总要做些功课,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帕尔文笑笑,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带,把用塑料圈随意绑起来的头发拨向一边。 “您对衣着的社会信号有很精确的把握。”王慎徽的语气近乎勉强,好像是刚刚吃下了什么不合口味的食物一般。 “彼此彼此。”帕尔文瞥了一眼对方那件白色的圆领短袖衫上红色的书法图案,用没有什么感情色彩的语调回应道。当前天气,穿短袖衫恐怕还是有点冷了。跟她身上那件浅绿色的均码加强纤维外衣相比,他这件衣服简直“普通”得还要更过分,在他们的目的地,或许反而会有些扎眼,但她什么也没有多说。 王慎徽领着她穿过有些昏暗的候车大厅,直接走向登车口。公共汽车比帕尔文预想的要小得多,大约能坐四五十人。驾驶舱里,自动驾驶系统的指示灯跳动闪烁,人工司机坐在一旁,膝上摆着一个小型平板。车厢里没有开灯,只有几个座位上漏出蓝白色的灯光。帕尔文和王慎徽在车尾并排坐下,透过车窗上的单向玻璃,外面的一切如同笼罩在暗沉的烟雾中。过了大约十分钟,敞开的车门自动合拢,司机调整座位面向前方,轻微的电流声响起,车子驶出车站,很快便拐上中环路,加速奔驰起来。帕尔文四下望了望,有将近一半的座位空着。空气中有一股隐隐的酸味,不知哪里响着微弱的音乐,是一个欢快尖锐的女声。 他们很快拐上中环路,又很快转上国道。公共汽车走的路线也与上次去谢庄不同,一开始的方向是偏北的。帕尔文在心里想象了一下,应该是要走一条从北面绕过太湖,然后再南下进入山区的路。这么走,大概会多花些时间,但却会经过苏州和芜湖,作为公共交通,倒也是更合理的线路。 驶上国道后,周围环境变得单调起来。与他们同向行驶的多是双座自动车,载的应该是从上海出发的游客。反向车道上则是一辆接一辆体型庞大的货车,排成整齐的车队,保持精确均等的距离,以标准限速行驶着。公路两旁,规则的打印建材房渐渐被废弃的厂房和仓库取代,塌掉半边的顶棚露出锈蚀的钢架,如同狮子吃剩的羚羊骨骸。空旷的停车场上,地面像干旱的农田一样龟裂,有时能看到树苗从棕黑色的缝隙里探出来。 这景象让帕尔文想起了摆在邵一揆茶几上的那个盆景,不禁闭上眼摇了摇头。和那个人的会面总是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很亲切又很遥远。每当她觉得和他终于在同一个“频段”上,如响应声的时候,距离感,甚至是失望感总会适时出现,好像付费内容的试看部分结束了,一定会跳出支付页面一样。这一次,引起这种感觉的是关于谢庄的话题。她承认,自己作为人类学家对调查对象的态度,或许有点严苛。从心底里,她认为整个谢庄是一场自欺欺人,其中有人自欺,有人欺人。在公共场合,她当然严守着职业准则,但在私人交谈中却未必做得到。然而这些不够职业的感想,难道不正该在亲密的私人关系中找到容身之所?但邵一揆似乎总要提醒她,她未必有做任何判断的资格。可是,他自己难道不也时常抛出各种结论,未曾想到自己是否有评判的资格? 当然,也可能是重力的问题。交谈时一瞬间的不快,大概被枕席之间的粗重凝滞放大了。在火星时,一切好像都轻盈得多、甜美得多。虽然那时候,邵一揆总是在抱怨空气太干燥。但她并不觉得。 王慎徽一直没有说话,但当她表情出现了变化,立刻就感到对方的目光敏捷地扫过来。她报之以直截了当的凝视,王慎徽则顺势望向了窗外:车子已经驶出了上海的周边区域,来到城市之间人烟稀少的所在。在树木浓密的荒野中,有时会出现大片规整、光洁、坚固的建筑,几乎没有窗户,周围是极高的金属栅栏,悬挂着骷髅和闪电的标志,非常显眼。那些建筑局部都极为规则,整体的高度和布局却各各不同,纷繁错落,好像是巨型积木。“那些就是‘黑灯工厂’。里面几乎没有人,路也都是封闭的,直接通到国道上。”王慎徽望着窗外,轻声说道。 一辆车从近旁驶过,阻断了他们的视线。那车厢的高度几乎是他们的两倍,外壳是光滑的黑色,只有车头、车尾和车身两侧的下半部,有湖蓝色的荧光线灯勾勒出车体轮廓。他们与之并行了几分钟,随后稍稍加快速度超过去,又换到了最左边的车道。帕尔文抬头望去,公车不知什么时候切换到了辅助驾驶模式,人工司机在座位上手握方向盘,坐得笔直。 帕尔文疑惑地看向王慎徽,他好像卖关子似地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但她主动的询问似乎给了他底气,用一种看似随意,但暗含紧张的口吻说:“我看了您在上科大的演讲,很精彩。但您好像把重点放在了方法论上。但我一直想问,对谢庄,您有什么评价?” “这很重要吗?”帕尔文感到一个非常短暂的笑容从自己脸上擦过。又来了,谢庄,她个人的看法。她能感到王慎徽想从她这里听到的是什么。而正是那些话,之前让邵一揆流露出那种能触痛她神经的、温和却带刺的嘲讽。这个地方似乎总在逼她亮出自己的底牌。 “您说过,人类学家自己就是实验器材,我们这个时代,态度也比观察重要。房间里有一只大象,谁都能看见,关键是,怎么办?”王慎徽语速忽然加快,目光也骤然亮了起来,“我觉得,谢庄那回事,您是有评判的。为什么您不说呢?您觉得付钱给您的那些人不感兴趣吗?还是他们没必要知道?还是说,您怕他们知道?” “说给别人听,本身就是行动。”帕尔文说,“我没觉得有必要采取这种行动。” “您那个演讲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王慎徽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您穿成那个样子,说着那些无关痛痒的话。我看过您以前写的一些东西,总觉得您不是那样的人。” “‘衣着的社会信号’,对不对?”帕尔文盯住对方,却压低了声音,“看起来,你很依赖标签。有了标签,才感到安全。但说实话,我那身衣服不好看吗?” 王慎徽的表情僵硬起来,没有回答。“看来你觉得那套衣服不错。”帕尔文笑道,“我知道有一些东西,是你特别想让我看到的。所以我们才会去青阳。就请你直接指出是什么吧。” 此后的旅途中,王慎徽的确开始直截了当地指点道旁所见,发表他的看法。从上海到苏州,仿佛是一块花纹不规则的地毯卷起来又打开,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没什么规律可言。“不开灯的工厂”整洁森严,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所有市镇则都显得残破而荒凉。偶尔能见到小块的水田和菜地,甚至有类似火星综合农场的建筑。“这一带跟太湖南边不同。本来就有好几个工业城市,‘火星大进军’的时候,发展得很快,人口也集中得很厉害。”王慎徽似乎没有怎么受到之前那片刻尴尬的影响,他的语调甚至还要更为自信,帕尔文觉得这才是他放松的状态。“火星卖给我们芯片之后,工厂不需要人了,于是饭馆、商店、学校、车站,也就都不需要了,没有生意。” “人都去了哪里?”虽然明知正中对方下怀,帕尔文还是问了。无论如何,这个问题需要被问出来。 “马上就会看到了。”王慎徽指着写着“苏州”的路牌,声音低沉下来。 接近苏州城郊的“聚居区”,首先看见的还是十字架。在上海康桥她就注意到了,但远没有从这个角度看那么壮观。公路实际上是从一大片杂乱无章的住房中穿过,从离得最近的窗户,似乎伸手就能触到沾满灰尘、布满水渍的透明隔离墙。在这个距离,帕尔文甚至能辨认出屋顶上那些十字架的细节。有些上面有耶稣人像,有些是八角形,有一个上面似乎还雕刻着蟠龙。一扫而过的功夫,她甚至瞥见了在谢庄见过的那个变种:像一个弓形的“中”字,配着莲花底座。那个神秘图形下方,屋顶露台上摆着花木和晾衣杆,铅灰云层衬托下,一条鲜艳的粉红色长裙缓缓飘扬。 “一开始这里还没有那么多人。但就像干旱的时候一样,水面缩小了,也就拥挤了。城里毕竟还是有些生意。很多有钱人,还是希望活人来伺候他们的。”王慎徽的声音好像变了,那种憎恶真诚而强烈,或许有些过于强烈了。帕尔文忽然想到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特权阶层的年轻叛逆者。直觉告诉她,这个人身上起决定性作用的东西,她还不了解。 但帕尔文也不得不承认,王慎徽的义愤,对她的确有所触动。她亲身经历过那种绝望:一整个群体、触目可见的所有人,都在望不到头的窒息氛围里挣扎,即使想要改变自身命运,也很难不面目狰狞。她能想象在那片“聚居区”里,有多少人被粗暴地挤压在一起,以至于偶然地舒展,甚至是对其他人的侵犯。那是最赤裸裸、最无可辩驳的不公,但因为它的坚固和庞大,也因为身处其中的人的狰狞,它俨然成了任何价值判断、任何行动、任何带着情感的目光都无法穿透的存在。 苏州与上海难以分辨,无锡与芜湖也大略相同。帕尔文想象自己是沿着动脉,深入肌体,一路经过的器官组织,都被同一种病原所感染。不过,转而南下之后,还是有变化出现。从上海向东,城市渐渐稀薄后,便几乎到了另一个城市的范围,那些农田和自动工厂好像是见缝插针的飞地。但过了芜湖,再也看不到那些“聚居区”了,稻田开始扩大,有时甚至是一望无际。出现了仍然活着的村落,按王慎徽的说法,“大动荡”之后的“大衰退”,倒是让农村有所复苏。不像谢庄,这一带的农业村庄基本还是由本地人组成。他们当然不如谢庄有名,产品也没有完全“有机化”,但比起那些“城里人”,现在是他们的生活更好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王慎徽说。 “东海行复扬尘矣。”邵一揆的声音忽然从帕尔文的记忆中响起。他说的,应该也是同一回事。 他们路过了青阳“旧城”,这应该就是谢庄的老人说起过的那个地方。在遥远的过去,它对羽翼未丰的谢庄来说,既是实际的必需,也是道德的威胁。但如今,从公路上看去,它是鬼魅般的废墟。城市是临河而建的,有些房屋已经坍倒在河道里,露出满腹青草。残留的外立面上,大片不规则的雨水痕迹色调暗沉。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仍然耸立在最高楼的顶端,角落处标着三十年前的一个日期。 接近目的地时候,帕尔文惊奇地发现,那辆神秘的黑色大型自动车又出现在了他们左侧的车道上。这一次王慎徽没有再卖关子,等不及她提问就揭开了谜底。“那是从上海的教育改造中心来的车。”他目送那辆车加速越过他们。作为交通工具,它实在是气势惊人。“那上面是新一批的‘新村居民’。原来都是城里‘聚居区’的,可能一辈子也没出过上海。第一阶段的‘改造’结束了,第二阶段就在青阳。那辆车还要往山里去。” 帕尔文当然了解过华东正在试点的“新村计划”。所有在城市里持“甲种公民身份证”的人,如果有轻微不法行为,会被收容到教育改造中心,然后转为“乙种公民身份”,搬迁到“新村”。华东综合安全委员会曾自豪地宣布,这种创新做法,在维持整个试点区域良好治安的同时,将监禁率降到世界最低水平之列。“‘愚人船’的最新变种。”王慎徽补充道。帕尔文觉得,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恐怕早就出现过类似的事情,但什么是最贴切的比喻显然无关紧要。“这些新建的农业基地,背后都有一个教育改造中心。青阳新城,当然也是一样。”前排座位的乘客投来颇有敌意的一瞥,王慎徽压低了声音。公车也在同时缓缓减速,驶向下一个出口。 下了国道,只有两条车道的公路好像是要迎面撞进山中。帕尔文想起综合安全委员会的那辆车,“还要往山里去”,不知是怎样的深山更深处。道旁林木茂密,挡住了视线。然而只是一晃神的功夫,整齐划一、棋盘形状的城市,便突然出现在眼前。 第五章 犹如火焰总是带着烟雾 *** 这么快又回到纽约,旅程本身和它的缘由,都令林德尔非常难过。去上海之前,他已经知道妈妈病情极不乐观,但仍未想到生离死别就在眼前。纽约指挥部提前了他的述职日期,又批准了他的休假,倒也是很体贴了。然而,当火箭载着洲际飞船落向长岛海岸,他一瞬间几乎有流泪的冲动。有些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有些又太慢。他的生活好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像疯狂的陀螺一般扭动旋转起来。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所做过的事、所欲求的东西究竟有何意义,有了深刻、彻底的怀疑。 小时候,父亲教他读莎士比亚和希腊悲剧,读塞涅卡、马可·奥勒留和柏拉图的时候,他问过这些有什么用处。父亲犹豫了片刻,那神情他事后想起来,像是面对众多珍爱之物无从舍弃。最后父亲说,这些东西可以让他为人生的艰难时刻做好准备。现在,那些嘉言玉屑的确在脑海中涌动,但他同时也了解到,对于人生中真正的艰难时刻,任何准备都是不充分的。 从飞往曼哈顿的空中穿梭机上望出去,皇后区好像无边无际。北边的一栋高楼正在翻新,建筑机器人敏捷地在立面上横向移动,安装彩色的荧光太阳能聚光板。纽约这根藤蔓上,似乎还在伸出卷须,但也可能是斩断的触手垂死的抽搐罢了。天气晴好,纽顿溪污水处理厂八个洋葱形的消化塔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污水处理厂总是让林德尔着迷不已。现代文明的很多创造,都是流行一时又销声匿迹,但这些消化塔却代表着它最实用、最宏伟、最有人性的一面。这也是整个纽约里人类存在的量化指标。然而想到“人类”这个字眼,顿时又令林德尔有了极深的自我反感。即使在静默中,也总是蹦出毫无用处、自以为是的胡说八道! 旅馆在曼哈顿中城,离他以前住的街区不远,到外太空部队纽约指挥部只需步行十多分钟。一切安顿妥当,天色尚早。从窗户望出去,从楼群中能隐约能看见偏西的太阳照在克莱斯勒大厦鳞片状的尖顶。房间里有股地毯清洁剂的气味,老旧的空调系统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墙上没有信息窗口,淡绿色的壁纸带着橡树叶形状的暗纹,床头柜上有一本烫金书口的纸质《圣经》。厚实的双层玻璃窗外,偶尔有闪着信号灯的邮政飞行器像夏日的萤火虫一般无声飞过。林德尔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地吐出来,激起一声短暂的回响。他摇了摇头,无声地走过地毯,拉开古旧的房门。 上海正在梅雨季节的末尾,纽约的天气要爽快得多。林德尔走出旅馆,随意沿着莱克星顿大道向南走去。路上没有太多行人。其实曼哈顿早已没有过去那么拥挤,自动车也往来无声,一天中的这个时候,甚至有些安静。几十年前的人们或许无法想象,在离联合国总部不远处,中央车站的近旁,竟然有百年的砖楼空置破败,成了一件对流浪汉最有用途的艺术品。纽约的人口其实还在增加,人们不断带着绝望和希望来到这里。但就像快速增殖的恶性肿瘤中央会因为供血不足而产生坏死的空洞,在这座仍然不断向长岛和新泽西蔓延的城市中心,却总有零星的死寂。 林德尔以前从未靠近过那幢空楼,此刻却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那里紧张的黑暗、无助的自暴自弃,似乎和他内心深处的空洞产生了共鸣。他很惊讶自己以前高谈阔论文明的衰落,却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这样的地方。一楼以前应该是间熟食店,大门没有锁。房间中央还残留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自助吧台,加温槽里塞满泡沫塑料,铺着污迹斑斑的床单,散发着刺鼻的骚味。显然有人睡在这里。林德尔伫立良久,甚至微微躬下身,从一半被木板封死的窗户向外张望,试着想象这里的夜晚是什么样子。他不能想象。 不远处还有一座废弃的教堂。从临街的大门进去,一半顶棚已经塌掉,抬头便是晴空朗朗。祭坛后的拱形花窗上阳光反照,一片略带古铜的金色。爬藤缠绕在侧廊的圆柱上,叶片间透出光明,背阴的一边,又垂下成串幽蓝的花。拱顶的曲线在裂缝、雨痕和涂鸦的衬托下,仍然精确、完整,物理定律一般牢不可破。林德尔惊讶得屏住了呼吸。眼前的一切有种荒诞的优美,简直是理想的浪漫主义废墟。他向前走了几步,鞋跟敲击在残破的石砖地上铿然有声。在过去听众席的位置,还留着一把孤零零的绒面椅子。他看到它,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紧,好像有热气在眼球后面升腾。不知为何,那把椅子的姿态,那看上去似乎仍然柔软的坐垫,让他想起了妈妈。有一瞬间,他几乎想要走过去,扶正它,面向祭坛坐下,然后看着夕阳从花窗上慢慢移走,夜幕降临,那里亮起不远处高楼幕墙影像的倒影,萤火虫般的飞行器,或许还有真的萤火虫,在空中慢慢盘旋。他可以在这里坐很久。 但他立刻又想到那间熟食店,铺着床单的加温槽,灰尘和尿液的气味。李峰中校低沉的声音也好像在耳边响起:“我们能面对它,并且相信它必须改变。”林德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与几个月之前最平常的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他甚至在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店,吃了以前常吃的柠檬糖霜蛋糕。早餐时,他是放纵自己吃甜食的。联合国部队纽约指挥部也没有任何变化。走过门厅里的生物特征识别区的时候,他甚至认出角落里坐在人工检测台后面的警卫,仍是以前常见的那一位。电梯也仍然拥挤,几乎在每一层都会停下。军帽、肩章、标志,到处都联合国的蔚蓝色,令林德尔有种溺水般的憋闷。 查尔斯·汉密尔顿少将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大步迎向他。林德尔敬过礼之后,将军还了礼,又伸手拍了拍他的右臂。“你妈妈的事,我很难过。”汉密尔顿少将肤色黧黑,身材算不上魁梧,但极为挺拔。他灰白头发剪得只剩下紧贴头皮的发茬,浓密的眉毛下面,目光敏捷专注。每次见他迈开步子,林德尔都觉得仿佛看见了会移动的群山,有灵魂的钢铁,但他的手掌却非常温暖。 “谢谢您。”林德尔低声道。 将军走回办公桌后,向对面的椅子比了个手势。他坐下来,抬头时正好与对方的目光相遇。 “到上海这几个月,进展如何?”汉密尔顿少将扬了扬下巴,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林德尔的脸。 “到上海指挥部之后,我一直在负责新火星航线的协调。”林德尔挺直了脊背,字斟句酌地答道,“中国天军、海军和国有企业的办事风格,的确和这里不一样。” “这些事情,你不是都写在报告里了吗?”汉密尔顿少将很快地接话,几乎像是打断了他,“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恐怕你回来了,反而有点不适应。大概得来点咖啡?”说着,将军露出了他标志性的笑容。“老查尔斯”这个笑容在外太空部队很出名。有人在某次圣诞聚会上画了一副漫画,很长时间里,将军都把这幅画贴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 “谢谢您,不用……”然而话音未落,将军已经伸手在办公桌一角的面板上轻快地按了几下。片刻之后,办公室的门自动滑开,小型服务机器人无声地滚过地毯,托盘上放着两杯冒热气的咖啡。一杯什么也没有加,一杯表面漂浮着奶油泡沫。将军站起身来,拿过那杯黑咖啡,又向他作了个手势。 林德尔不禁想到,今早的糖分摄入是有些过量了,但这感觉很好。在他给汉密尔顿少将当副官的那段时间里,他们经常进行这样的“咖啡闲聊”。当然,话题从来不是真正的“闲话”。他们讨论外太空战略、火星殖民的历史、充满了偶然的低重力科学的发展,也谈论浪漫派诗歌,乃至在如今这个年代,到底还需不需要副官的职位。当时汉密尔顿少将是美军外太空部队装备司令部副参谋长,他还是上尉。他很快便跟上了将军的思路,在很多细节问题上,甚至能在将军提出之前预先采取行动。汉密尔顿少将是个实干家,但也正是他让林德尔相信,所谓外太空战略,与如何拥有、运用深空技术,几乎可以说是一回事。 虽然有可能是幻觉,但林德尔认为汉密尔顿少将是对他另眼相看的。某种程度上说,他觉得将军是想用他来做个“实验”,看他那些最天真、最大胆的想法,那些在他的地位,显得非常不“严肃”的想法,究竟能否在现实中有一席之地。而当他在纽约指挥部变成一个有点尴尬的麻烦存在之后,也是汉密尔顿少将提出让他下一岗前往上海。这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他相信,上海有什么东西,是将军想要他观察、理解甚至利用的。他对此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但几个月来,还是不得要领。当将军问起时,他很清楚对方要的并不是他给出的那种回答,但又实在词穷。他觉得有点惭愧。 汉密尔顿少将没有坐回椅子里,而是走到窗边,一手叉腰,啜着咖啡。办公室面向东河,早上的太阳兀自高悬,窗外的一切,乃至室内被强光所触及的一切,都好像被漂白得浅淡而无从分辨,而河水的波纹与远处污水处理厂消化塔反射的光芒,甚至还能刺穿这层明亮的帷幔。从这个角度,那几个消化塔比昨天穿梭机上瞥见的还要更显眼。将军似乎也被吸引住了,他微微转动身体朝向那边,从他杯中逸出的白雾,好像被熔岩瞬间蒸发的水汽。 “林德尔,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不适合军队。”片刻的沉默之后,将军忽然开口问道。 林德尔感到血液涌上脸颊,太阳穴突突跳动。他不知道将军的失望竟然如此深切。但这个问题,他其实早就想到过。从小到大,父亲一直在向他强调“自由”的重要,但军人首要的职责自然是“服从”。在军校里的时候,他并不觉得二者有什么冲突,甚至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古典意义上的“军人-学者”。正式服役以后,那种天真的想法自然有所动摇。但这种怀疑从汉密尔顿将军口中说出,意义终究是不同的。 “别紧张,我可不是在责备你。”将军回头看见他的脸色,挑了挑眉毛,笑了起来,“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不妨告诉你,我以前经常觉得自己不该参军。哪怕在晋升准将之后,我都这么想过。” “现在我觉得,我会这么想,大概因为军人这个职业有摆脱不掉的矛盾。其实也不仅仅是军人的事。哲学家是不是好公民?诸如此类的问题自古就有,在我们身上,矛盾更明显些而已。”将军走回桌边,放下杯子,但还是没有坐下,而是双臂交叉在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林德尔,“我们,我和你,都是倾向于思考的那一类人,但军队需要行动的人。‘更好地思考才能更好地行动’之类的陈词滥调,在我们这个环境里就是胡扯。但后来,我又慢慢改变了一点看法。军队有些我们这样的人,才能保持健康。关键在于,在任何时候,都要竭尽全力,而且绝不撒谎。” “所以我才想要你到上海去。我们说过很多次,如果在这里看不到什么变化的可能,或许在那里还有希望。这件事,不是简单地服从命令、尽职尽责就能办成的。不思考,都搞不清从哪里开始行动。”将军说着,在靠墙的书架前来回踱步。那是一个让人有时代错乱感的角落,摆着十多本纸质书,大多数是军人传记;那排书脊前还摆着一个有点暗淡的银质相框,里面是将军年轻时和几个战友的照片,背景是格陵兰的荒原,平缓的坡地后面,露出生态模拟舱的穹顶。 “林德尔,你从来不撒谎,我是知道的。但你竭尽全力了没有?”汉密尔顿少将坐回椅子里,上身微微前倾,与他对视。他不知道将军的眼神中到底有没有责备的意思,但不甘却像窗外的太阳一样明明在上,令人不能逼视。“如果历史还能被少数人的努力推动,现在也只会发生在中国了。我希望你能竭尽全力去推动。利用你能利用的一切。你的朋友、你的艳遇,把自尊都抛掉,拍马逢迎。把你自己当成一个柠檬榨干。要是我年轻二十岁,我肯定这么做。” 林德尔猛地站起来,向仍然坐着的将军敬礼。他身后的椅子几乎翻倒,在地毯上擦出一声闷响。“是,长官。”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在耳中一片轰鸣之上。 *** 正如他自己之前隐隐担心的一样,邵一揆很快便发现自己又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归根结底,在他开始着手这项工作之前,其实并没有完善的计划,尤其是没有想出什么新的方法。数据就在那里,他也不打算再做新实验,一切都取决于方法。在最容易的同类合并、格式调整和简单总结之后,就好像从大陆架突然驶入了深海——虽然是一样的航行,但下方已是万丈深渊。他抱着近乎碰运气的心情,把几个时下正流行的时间序列因果模型规模扩大,应用到他所建造的数据集上来,效果都不理想。这倒也在意料之中:如果这事情真有这么容易,恐怕早就被人做出来了。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也没有足够的资源。他自认为若有些须希望发人之所未发,便在于他看待问题的角度。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反复思考,如果有什么是人类行为独特的地方,那到底是什么。动物也能看、能听、能趋利避害,有恐惧和快乐。过去一个世纪中,他的前辈们早已详细了解了这些行为在分子、细胞和系统层面的机制。而抽象思维,所谓的高级认知功能,机器也可以做得更精确、更好。自古以来,哲学家们谈论灵魂、自我和意识,那些都不是实证的科学研究,但那些现象中必然有些什么非常稳固的东西,或许称之为本质也不为过,而真正有效力的科学理论,则必须有能力在一套截然不同的“语言系统”中令其复现。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数学。于是,问题变得似乎很简单,但又困难得令人绝望:对神经元活动的何种数学描述,能抓住人类“心灵”的本质? 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显然希望渺茫。比较人类行为与动物行为的神经对应物,在过去半个世纪中已被证明是死胡同。人类的大脑和动物的大脑,并无“本质”的区别,在大脑中找不到“灵魂”,“松果体”也并不发挥笛卡尔所设想的那种作用。每一种“高级”心灵现象所激活的脑区,总与相对“低级”的功能所利用的范围重叠。思维科学家们公认,所谓的“高级”功能必然存在于一种层级结构、一种随着时间不断变化的反馈回路之中。邵一揆相信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个层级结构的“拓扑性质”,如何把“意志”和“目标”安放进这个结构中。没有动机,就根本谈不上行为,即使动物也是如此。身体的感知、神经反射、无需学习就有的先天行为,这些都是完成目标的必要手段,是自然配备的武库,更何况还有学习。即使是老鼠,也能在简单目标的驱使下,学会陌生的技巧。关于目标的反馈贯穿在行为的每一个层面,人类动机和行为的相互作用,的确更加复杂,但一旦弄清楚了这种关系,也就能得到真正把握住了“心灵本质”的理论描述。 他自己觉得这是个很有新意的想法,但也一直找不到它最清晰、最准确的表达方式。语言的贫乏反映了思想的模糊。他一直觉得自己需要做更多准备。现在没有机会做这种准备了,他或许真的需要一些帮助。 窗外,尘暴正在逼近。云埃不断变幻着形状,像是一堵精灵附体、有了生命的墙,充塞天地,所向披靡。太阳几乎看不见了,远方的一切都蒙上淡而均匀的灰黄。邵一揆知道,很快整个奥林匹亚都会被逐渐加深的土色吞没。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时,他就算在灯光明亮、装饰鲜艳的室内,也感到一种持续的压力,但很快他就像所有火星人一样,对此习以为常。奈度博士经常在尘暴来时拉上他去穹顶外散步。茫茫黄埃中,他们靠着卫星定位辨别方向,也避免与其他人迎面相撞。这种癖好在奥林匹亚颇为流行。火星尘暴是外强中干的。隔着密封服,空气的运动好像很轻柔,风声也比他一开始想象的要安静得多。 但在地球上看到这景象,就算知道这只是延迟了的、除了感官刺激,毫无任何现实效力的信息流,邵一揆还是再度体验到内心深处的不安。可能还是重力的关系。经验或许曾经教会他,在身轻如燕、一跃十步的火星,尘暴压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呼吸着上海的空气,感受着久坐后体重对脊柱的压迫,窗上的画面还是会触发警报。身心二元论果然是荒谬透顶的。 他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又挥手调出之前建构好的虚拟模型。这一次,三维投影显示的不再是脑区活动、行为测量参数、受试者资料等等原始数据,而是由许多形状、颜色各异的“模块”所组成的模型示意图,这些形状和颜色代表着不同的函数与原始假设。他点了点“演示”的按钮,原始数据开始从示意图的输入端流入,而在输出端,模型预测和实际测量结果的差异程度也是用颜色来表示的,红色表示差别巨大,蓝色表示大致相符。随着不同类型的原始数据依次输入模型,另一端的红色扎眼地亮起。他按下暂停键,用力吐了口气,撑着工作台站了起来。低头盯着桌面发了一会儿愣之后,他点开信息窗口,努力用不那么沮丧的语调说:“老饶,现在有空吗?” 不出五分钟,房门轮廓亮起柔和的绿光。邵一揆点了点头,门向一边滑开,穿着凉鞋和短裤的饶成安走了进来,熟门熟路地拿起放在门边架子上的目镜和感应手套戴上。“火星上今天天气不错嘛。”他慢悠悠地走向工作台这边,挥了挥手里的餐盒,“吃点?” 邵一揆想要开口谢绝,油脂和香料的浓郁气味袭来,令他忍不住吞了口唾沫。饶成安笑了笑,把餐盒放在桌上,回身拉过一边那把塑料躺椅,在邵一揆对面坐下。他没有说话,抬头望了对方一眼,伸手从餐盒中拈出一只炸得金黄的点心,大口吃下去,又吮了吮戴着手套的手指。 “咖喱角,从古城区买的,可惜有点不够热了。”他指了指餐盒,向后靠在椅背上。 邵一揆又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伸手拿了一个,咬了一口。炸透的酥皮里是味道浓郁的肉馅,似乎还是猪肉。他很快把整个点心吞了下去。 “别客气。”饶成安看了看他,又向那餐盒挥了挥手。 “真有你的,可真是入乡随俗了。”邵一揆忍住忽然被激起的强烈食欲,笑着向饶成安摇头。 “第一次吃这个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说这是上海传统点心。我跟他们说,这话让我听了,就好像你到了英国,有人给你喝加了各种乱七八糟东西的茶,然后告诉你这是英国传统饮料。但马上我就想到,这两种说法都没有什么不对的。”饶成安说着,又拿起一只咖喱角,“更何况,我以前吃过的那种,也未必就是它的祖宗,就好像尼安德特人不是我们的祖先一样。再然后,我就喜欢上了这个上海版本。” “这东西,还真有可能是从你家乡传过来的,虽然我也说不准。”邵一揆飞快地望了餐盒里仅剩的那个咖喱角,又努力和食欲斗争了一下,“为了这口福,咱们可能都该敬逝去的大英帝国一杯。” “是啊,是啊,殖民主义,现在说起来都是火星的事了,欧洲人美国人都在抱怨。要我说,这事很气人,但也未必就那么坏。”饶成安抓起最后一个咖喱角,轻轻打了个哈欠,“好了,前菜到此结束。你找我有什么事?没记错的话,你还是第一次肯叫我‘老饶’呢。” 邵一揆早就习惯了饶成安的直来直去,但有点绝望意味的求助,在他还是第一次。他有点不自在地在椅子里扭动了一下。“我也该承认,你在这里,比我还更入乡随俗了……我也就不多说废话,浪费你的时间。我有一个想法,但不知道怎么进行下去……” “想法?”饶成安用几乎带着嘲弄意味的语调反问道。 “是这样的……”邵一揆感到脸上有些发热,但还是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他把自己整理的数据和模型向饶成安展示了一遍,也简单地解释了自己的目的。他承认,自己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仅凭一己之力完成一个人类心灵的总体理论。但哪怕能够有初步的验证……他这些年也算是没有白忙活一场。 “邵,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实际的人,看来我搞错了。”饶成安双手枕在脑后,跷起腿不住地晃悠。“你知道你想干的是什么事吗?” “我知道,从技术角度来说,这很难……”邵一揆有些尴尬地答道。 “很难?只是‘很难’?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乐观了?”饶成安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你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吗?邵,作为思维科学家,你对数据太不敏感,又太喜欢那些古代人拍脑袋想出来的东西,总想‘科学地’解释它们,这就是你的问题。从数据分析的角度,你想做的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高度复杂的X,神经活动,还有一个高度复杂的Y,人类行为,你想要从中找出规律来,找出X和Y在所有可取值范围内的联合概率分布。然后你觉得,你那个多层级加上反馈的数学模型,就能描述这个分布,而你用手上的那些数据,就能估计出这个模型的参数来。你说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关键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还是维度。非常不幸,就算有了量子计算机,有了计算能力,但数据点还是不够多。你想想看,描述神经活动的数据维度是多少?描述人类行为的数据维度又是多少?‘维度的诅咒’还是适用。要降维。你笑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是数学的维度。这个词也真是倒了霉。要我说,数学的维度,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谁管这宇宙到底是十维的还是十一维的?一说起宇宙就神魂颠倒,这流行病已经蔓延了七八十年,可能还不止。结果呢?物理定律可不留情。没有虫洞,没有时空跃迁,那都是做梦。现在是有等离子推进器了,但火星到这里还是有时差,通信延迟就更严重,永远没法实时共享。这沙尘暴是昨天的,过时的东西。‘星辰大海’,‘太阳系殖民’,从时间感知来讲,我们其实是回到了十九世纪,大家又写起信来了……抱歉,扯远了……” 饶成安挥舞着双手,说了好几分钟才停下来喘气。邵一揆不安地望着他。 “刚才说到哪里了?数据,降维。邵,你以为我是怎么研究那些游戏的?对我来说很简单的问题,对很多人来说很困难。我觉得你就是那种人,永远只能用直觉的、自然语言教给你们的那些模式来理解这个世界。当然,就游戏而言,变量还是少多了,而且已经有人做了工作,把那个人造的世界翻译成我能理解的形式。高维数据,只有数据。当然,高维数据总是稀疏的。你看不到一团发光的星云,只能看到零星的亮点……你要想象一个非常复杂的纸片,像揉皱了的锡纸那样的,穿过这些稀疏的点。当然,这种低维空间里的类比总是抓不住精髓的,这就是直觉的局限。世界其实是无穷高维的,不过直觉只有三维罢了……” “但是,你的想法倒也不是完全荒谬的……”饶成安忽然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开始在房间中央快步走来走去。“我刚才说的那个揉皱了的锡纸,就是流形。这个你懂吧?我也觉得这个你总该知道。流形,弄清楚了它的形状,就能降维……或许你丢不掉的那些东西,那些用自然语言表达出来的模糊的东西,其实也就是某个流形的粗略概括。你想出来的,总比盲目地从数据里寻找规律要来得可靠些。把动机系统当作关键节点,这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数据永远是稀疏的……无论如何,只靠已有数据无法验证这样的理论。哪怕你搞到社会信息委员会的那些内部数据也不够。”说完这判决,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老饶,你觉得我对数据分析真的这么不在行?你说的这些,我当然都知道。”邵一揆有些不悦地站起身来,感到自己心跳愤怒地加快了。“社会信息委员会”这个词,已经能引发真正的生理反感。他望向窗户,多少也为了掩饰自己的恼火。火星尘暴已经笼罩了奥林匹亚,群山和太阳都在迷雾中消失了。 “你是知道,但你像很多人一样,总还有侥幸心理。你们觉得,就算数据根本不足以达成你们想要的效果,把理论模型搞得复杂一些,‘合理’一些,‘漂亮’一些,多掉几根头发,多用几度电,说不定就碰对了呢?”饶成安走回工作台前,又瘫倒在躺椅里,仰头面对邵一揆的目光,但他的表情却让邵一揆觉得自己是个被长辈教训的小孩。“像我说的,这并不完全荒谬。但就算我们现在有了能让几十年前的人羡慕得流口水的计算能力,世界复杂、数据稀疏的情形其实没有改变。” “你是在劝我干脆放弃么?”邵一揆无奈笑道。工作台上方的三维投影散发着柔和明丽的光芒。 “明白什么行不通,是成功的开始。”饶成安煞有介事地点头道。这话和他一贯不正经的风格实在冲突,邵一揆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谬感,同时又有种隐约的恐惧,好像在梅雨季节的上海,在空气中真真切切地嗅到奥林匹亚的漫天尘暴一样。 “邵,你还真是个不切实际的人。”饶成安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好像是尴尬的窃喜,也可能是内疚的痛苦。“数据是被产生出来的。找到流形的最好办法,就是试着去影响产生数据的机制。干涉和控制,这是一切科学的秘密,没有例外。” *** “不行,这会坏了我们的规矩,而且也太危险。”被称为“吴堂主”的男人对帕尔文摇了摇头,又看了王慎徽一眼,“就算是王大哥带你来的,也不行。” “堂主”大约三十多岁,皮肤晒得很黑,额上有很深的皱纹。他的目光很警觉,但也有种游移不定的慌张。王慎徽比他年轻得多,外表看上去就更是如此,但他叫他“王大哥”的时候,声音里没有一点不自然。帕尔文忽然想到,这个人和谢庄的那个“吴叔”,说不定有什么亲戚关系。 “这是特殊情况。伊拉瓦尼博士是社会学家,她写过很多东西,很有名。她在非洲住过,写过那里的农民。后来,火星人就开始直接从他们那里采购。伊拉瓦尼博士的话是很有分量的。”王慎徽用亲切的语调说道,“当然,我们尊重兄弟姐妹们的意愿。” “不是我不相信王大哥的朋友。”听到“火星”二字,吴堂主的目光激动地闪烁了一下,但立刻又摇起头来,“你也知道,现在情况有点紧急。上面的人应该是发现了那个病毒的事情,他们开始派飞行器巡查,有时候还有警察来敲门。我听说,以后会有更多的警察常住在城里。新进来的人,不管是不是居民,都有特殊标记的,系统会重点关照。上次陵阳分堂就是这样出事的。” “我知道。这次我来,也是要帮你们更新一下混淆代码。伊拉瓦尼博士来这里,是有许可的。毕竟青阳是个模范。”王慎徽笑道。 “那些特别许可来这里的人,定位器会一直是全面监控模式。她还在用着翻译器。”吴堂主突然面如白纸,万分惊恐地指了指帕尔文的耳机,好像她嘴里突然伸出了獠牙一般。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因为颤抖而断断续续。 “放心,我早就处理过了。我们有办法。伊拉瓦尼博士也很懂行。”王慎徽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时他们正坐在一家小吃店最靠里的桌旁,面前各摆着一盘已经凉下来的炒米粉。周围弥漫着油烟和辣椒素的味道。空调系统不知是坏了,还是为了节省资源被关掉了。透过敞开的大门,帕尔文能看见对面灰色围墙上色彩鲜艳的宣传画。蓝天、白云、太阳普照大地,翠绿、金黄、浅紫、艳红的色块组成田野,动作夸张的小人在田边舞蹈。画里没有农用机械的影子。 “但她总要写东西的,是不是?写了,他们就会看见,就会找到我们。”吴堂主已经不再看向帕尔文,好像她根本不存在。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想起了面前的食物,从桌上的不锈钢桶里抽出一双塑料筷子。 王慎徽没有马上回答,他们三个人都开始默默地吃起了米粉,好像彼此只是在这个小吃店里偶然碰见。王慎徽和吴堂主吃饭的速度都非常快,好像他们不用咀嚼,或者如果不尽快享用,就会有人把食物从他们眼皮底下抢走。帕尔文气喘吁吁才跟上他们的速度。这米粉应该不是用大米,而是用火星压缩淀粉做的,口感软绵绵的,是调料味道的空白触觉载体。那辣味的调料显然也来自综合农场的发酵罐,而不是任何长的、圆的、尖的或弯曲的植物果实。帕尔文想起在来的路上,曾看见有人在人行道边一小块裸露的土地上种了辣椒。不知道那些产品最终会去到哪里的餐桌上。 “这些伊拉瓦尼博士都懂。她是外国人,但她很懂行。”米粉快要吃完时,王慎徽又开始说话,同时迅速瞄了帕尔文一眼。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一片复水蔬菜粘在牙齿上。 “如果我写了东西,会先给你们看,你们不同意,我就不会公开出来。”帕尔文心领神会地接话,“我也可以改变一些细节,然后加密发到火星。过去我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发表的,特殊的装置,只有我的火星订户才能看得见。” “不能坏了堂里的规矩。”吴堂主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外人能参加,谁都不行。虽然我们也很想让别人了解一下我们的这个教,特别是火星人……”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王慎徽用筷子敲着塑料盘的边缘,慢条斯理地说。 帕尔文和吴堂主都向他转过头去,说不上谁的态度更急切些。 “如果伊拉瓦尼博士可以入教,一切就都解决了。你们后天的香会只是常规的献香,应该还有点时间。我可以做保人。”王慎徽压低了声音说道。 吴堂主愣住了,帕尔文则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恐怕从谢庄开始,王慎徽所期待的就是此时此刻,至于他在这个宗教组织里的地位之高,现在想来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这大概是一种非常坦率的“算计”,她随时可以退出,完美地躲开圈套,摆脱干系。但她不想,他也知道她不想。帕尔文仍然觉得王慎徽没有足够的力量了解她,更遑论控制她。但他的确作出了一个她不能拒绝的提议。 “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要加入。”帕尔文只犹豫了一两秒,就平静地提出了要求。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这次可能卷入太深,有些偏离了“学术性”的道路,但她虽以学者自命,却早已不再服务于任何学术机构了。在太阳系的这一边,似乎也越来越难有她能够不带遗憾地服务的“学术机构”。此刻,她只需对自己和读者负责。而她对秘密团体,也总是有种特别的同情。 事后再回想此刻的决定,她有时觉得自己也可能是在赌气:她想要证明,或许就是向邵一揆证明,她可以,而且某种程度上有义务更进一步。而这种冒险的冲动背后的东西,她一向不愿回想,在那之后就更是如此。 吴堂主好像吃了一惊,脸上泛出激动的红晕,但王慎徽很快就对他快速低语起来。帕尔文耐心地等待着,慢慢地吃光了盘子里最后几根米粉和人造肉丝。过了几分钟,吴堂主站了起来,表情有些紧张,额头闪闪发亮。帕尔文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们非常欢迎。”堂主低声说。于是一切就这么决定了。 吴堂主先行离开,帕尔文和王慎徽又在小吃店里坐了一会才慢慢走到街上。这里的道路名称都是数字,但道路所分隔出的方形区域,却有非常复杂而古雅的名字,用很大的字体写在油腻污秽的人行道上,据说是袭用了唐代长安城的坊名。又据说,所有“新村计划”的试点城市,都是这样的布局。 他们是在一个居住区里。除了车站广场、政府大楼和医院,青阳新城的绝大部分都是居住区。这一点据说也是受了中国古典城市布局的启发。当然,和古代不一样,这里的居住区里有大量的饭馆、服装店、百货店、浴室、“娱乐中心”,比帕尔文在上海看到的还要密集。她很快也就明白了原因所在。这里的人是领不到定量的,他们衣食住行所需的一切,都要“花钱”。而他们所用的货币和“甲种居民”们所使用的还不尽相同,有一个兑换系统。帕尔文暂时还没搞清楚其中的奥妙。 所有的房子都大同小异,十层左右,与街道平行排列。外墙的主体都是非常乏味的浅灰或淡黄,窗户和阳台倒是刷得颜色鲜艳,但也已经在雨痕油烟中暗淡下来。临街的一楼都是店铺,它们的名字、招牌的颜色和字体也都十分接近。这是一个真正的迷宫,初来乍到,很难不怀疑自己的方向感和记忆力。这样看来,人行道上的“坊名”还是有一点实用价值的。 白天的时候,大部分居民都在农场工作,街区里行人寥寥,很多商店甚至都关了门。帕尔文和王慎徽默默走到十字路口,那里有两座相对的信息柱,顶端的屏幕上显示着整个青阳新城的平面图。帕尔文有些戒备地抬头望着它们漆黑光亮的表面。与居民楼上的廉价装饰材料比,造这东西可算是不计工本。显然,它也得到了精心的维护。 “这也是从古代得到的灵感,近似于以前的‘牌坊’。”王慎徽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色彩,“按照古人的理想制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入有序。可以说,青阳新城也是有‘闾里’的。” 帕尔文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但就算她在这里有接入公共网络权利,她也不想使用。沉默中,她又四下打量了一番。街道不宽,而且两侧都是公共轨道车专用,好在路上也并不拥挤。他们站了片刻,一辆开往车站广场的轨道车驶近。“后天晚上六点,我们在政府大楼门口见面。”帕尔文上了那辆车,王慎徽站在原地,向她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两天后晚上六点,帕尔文准时来到了政府大楼前。从指派给她居住的旅馆到这里,步行只用五分钟。在青阳,所有的公共机构、沟通外界的渠道、乃至所有超出小店规模的服务设施,都聚集在市中心的车站广场和政府大楼附近。不过,与外围的居住区相比,这个权力与便利的聚集地,却显得十分低矮。政府大楼是一座四层楼的建筑,风格与上海市内新区相仿佛,整体轮廓由圆润的曲线构成,辅以繁复的螺旋装饰。它正面是一个下沉的方形广场,四面是宽阔的石板台阶。广场正中央一圈一人多高的雕花栏杆,围起树木繁茂的小花园,里面似乎还有一座大理石人像喷泉。这个花园没有入口。 出乎帕尔文的意料,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不断有人走下台阶,也不断有人快步离开,人们三三两两地交谈,或者独自等待。无数小圈子由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组成,移动、震荡、偶尔碰撞弹开,但并不融合。帕尔文感到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像是置身于水滴中的单细胞微生物。她花了一番力气才找到王慎徽。他还穿着那件带红色书法图案的短袖衫,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布袋。 “晚上好。”王慎徽的表情轻松振奋,与之前的愤激和紧张截然不同,帕尔文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他笑着指了指她的手腕:“你的智能表好像快没电了。” “你有电池吧?”帕尔文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毫不在意地解下自己左腕上的手表递给对方。 王慎徽一边从随身布袋里掏出一个便携电源一样的装置,一边领着帕尔文离开广场。天色还亮,但太阳已经偏西。居民区高楼的缝隙里漏出三面群山的青蓝色,大型自动车队正沿着通向高速的大路驶来,彼此保持着精确的间距,车体反射着金红。广场一旁的总站里,已经到达的自动车释放出滚滚人流。 “好了。”王慎徽把导线从帕尔文的智能表上拔下来,声音里还是那种廉价的轻松愉悦。帕尔文把手表戴回左腕,随即听到一道低沉而难以忽略的嗡嗡声。她有些惊讶地望了同伴一眼,对方报以微笑。又过了片刻,随着一声尖锐短促的警示音,嗡嗡声停止了。 “刚才是测试一下,等下我再解释。”王慎徽低声说道,脸上的表情还是非常轻松。他们正走向城内轨道站,周围都是刚从农场回来的人,空气中充满汗水和泥土的气味,众声喧哗,疲惫的叹息夹杂着快乐的呼唤。帕尔文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半空。没有看到无人机的影子,但所有的路灯和信息柱上都装着未经任何伪装的监控设备。 他们上了通往西南区的轨道车。正是人们回家的时候,车厢里有点拥挤。帕尔文靠在窗边,用手撑住车壁。天色暗了下来,路灯开始发出强烈的白光。车子走得比平时慢,不断有行人跑着穿过马路。饮食店到了一天里生意最好的时候,食物处理机嗡嗡作响,烟囱里冒出油烟和水汽,谈话声像牵牛花卷缠在音乐的篱笆上。所有的东西都有实体,筋骨分明,几乎看不到三维投影,也很少有信息窗口。 他们在写着“遵善”字样的街区下了车,王慎徽领着帕尔文不紧不慢地穿过人群,走进一家饭店,厅堂里摆着几口金属大锅,下面是自动保温的底座,满屋都是热汤里油脂的气味。王慎徽领着她走向挂着厕所标志的走廊,推开尽头的一扇门。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堆满了各色杂物。他们走向对面的那栋两层小楼,登上墙边的一道楼梯,王慎徽右手握住门把,隐蔽的指示灯飞快地闪过一点绿色,他转动把手,把门推开不宽的一道缝,非常敏捷地钻了进去。帕尔文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又走过漆黑的走廊,进了尽头的房间。这里没有窗户,墙上的壁灯发出昏暗的暖色光芒,四五个人盘膝坐在蒲团上,低声说着话。见到王慎徽,他们都站了起来,显得很高兴,但看见帕尔文之后,又露出惊讶和犹豫的神情。她认出其中一个人正是吴堂主。 王慎徽和吴堂主又开始飞快地交谈,帕尔文默默不语,四下打量起来。房间大约有十五平方米大小,陈设和她在谢庄佛寺的法堂里见到的大同小异。一张长方案桌,铺着红绸桌布,上面摆着香炉和“圣铎”。与之前不同的是,“圣铎”背后,桌子靠墙的一侧还摆着四盏灯,看上去像是廉价的家居装饰,半透明的球形灯罩分别是绿色、红色、白色和黑色。黑色的那盏,颜色应该是后来涂上去的,涂得不太均匀,灯光不规则地漏出来,像是日全食。 人们陆续从另一扇门进来,房间里开始有点拥挤。与谢庄的情形不同,这里的信徒大多是年轻男性,衣着整洁,兴奋的神情里混着疲惫。帕尔文猜想他们大概是刚从农场下班的工人。见到她这个生面孔,他们流露出戒备和好奇,但并没有敌意。 “圣铎”发出乐声,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吴堂主从前排的蒲团上站起,转身面向众人。王慎徽站在他身后半步,那四盏彩灯照着他的侧脸。 “王大哥今天来了,带来一位客人,要向上主献香。”吴堂主向帕尔文的方向迅速地作了个手势,“时间会有一点紧,但圣铎都会替我们安排好的。” 王慎徽看了帕尔文一眼,示意她来到香案前,和另外两名准备入会的教众站在一起。她很自然地要在那个蒲团上跪下,王慎徽却阻止了她。“上主接纳儿女,是爱你们,并不是要你们畏惧。”他神色郑重地说道,“慕道者是不跪的。请仔细听圣铎的指示,回答它的问题。” 帕尔文点点头,转而面对香案,垂下双手。 “混沌初开,便有上主;他是父,也是母;皇胎儿女,九十六亿,红尘茫茫,迷失东土。上主为救四世劫,遣下神圣来化度。青阳世,孔圣生,流播仁义;红阳世,释尊降,宣讲慈悲;白阳世,老君临,教导清静;转眼是,玄阳世,儿女未归。无生主,在家乡,频频垂泪;遂派来,独生子,耶稣基督。大地平沉,虚空粉碎,天国近了,归期近了!你们应当悔改!” 圣铎的声音深沉有磁性,男女莫辨,语调有一种奇怪的陌生感,好像真的并非来自人间。每提到一“世”,相应颜色的灯盏便闪烁起来。在她两侧,吴堂主和王慎徽低首合十,闭着眼睛,身后的人群想必也是一样。圣铎话音落定后,他们都低声喃喃念了一句什么,在眉心画了个十字。 “慕道者,你思念天国里的家乡么?”片刻的沉默之后,雌雄莫辨的神秘声音重又响起,帕尔文知道这是在问她。 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奇妙。她已经多年没有参加过什么宗教仪式,正在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但她忽然就想起了家乡清真寺蓝色的墙壁,想起散发着灰尘和香料气味的挂毯,想起满脸皱纹的毛拉拖长了音调,说着天国里的河流和花园。很久以前,她的确向往天国,也思念家乡。她不相信任何神秘之事,也知道圣铎所说的乃是有特定含义的术语。但忽然就有哀伤拨动心弦,好像夕阳照着草原和天上飞鸟的翅膀,不知哪里传来歌声。 “是的。”她听见自己低声说。 “你愿回来吗?” “我愿意。”她不相信这仪式真的神圣,但的确觉出冲击着她的,是最隐秘深沉的情感。胸腔中涌上强劲暖意,一时间她无法分辨这冲击的来处,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纯出偶然。 “世人迷失已久,先须远游,才能踏上归途。你愿意吗?” “是的。”这个问题令帕尔文觉得有些意外,理智的兴趣重新抬头,几秒钟前那股暖意渐渐消退了。 “事就这样成了。”圣铎朗声宣布,尾音带着微微颤抖的共鸣。 吴堂主向她走来,握住她的双手。“姐妹,欢迎你。”彩灯的光芒也在他眼中跳动。 “姐妹”。怎能想到呢?竟然在这里,又听到了这个称呼。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刚才那一瞬,还有在谢庄的某些时刻,为何突然对陌生的感到熟悉,好像遗忘的记忆被唤醒。家乡、血缘、能让她想起过往的一切,只有当它们以变形过、弱化过的样子出现时,她才能感到亲切。直接的回忆是她无法承受的。 “这是帕尔文·伊拉瓦尼博士,她加入我们,是为了了解我们。我也相信,她会把我们的声音传达出去。她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王慎徽上前一步,向他们身后低声议论的人群说道,“今天时间紧,我们赶快献香吧。” 王慎徽的话令帕尔文觉得不安,但却也并不意外。她退到一旁,把精力集中到仪式上来。四位听众在香案左边拍成一列,手中捧着青红白黑四色的盘子,盘中似乎是面团做成的糕点,各具形状。在昏暗的灯光中,帕尔文隐约望见一件供品似有翅膀,另一件好像是蹲伏的狮子,大概是代表四福音书的人、狮、牛、鹰。吴堂主在蒲团上跪倒,逐一焚香,敬献贡品,每献一盘,圣铎便高声念道:“愿你的意志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家乡”,所有人低声附和,在眉心划个十字。帕尔文也跟他们一起,行礼如仪。王慎徽的目光不时向她这边扫来。 献香结束,吴堂主转过身来,想要说些什么。圣铎却在此时发出了嗡嗡声,与在政府广场时,帕尔文的手表发出的那种声音非常接近,只不过更加高亢,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默默起身,向圣铎行礼之后,异常迅速开始收拾一切。有人拿起灯,有人捧走香炉,有人折好桌布。房间清空之后,便有条不紊地从两个出口退出去,好像冥冥之中有人指挥一般。 王慎徽站在原地没有动,等到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他才走向帕尔文,微笑道:“您一定有问题想问我。” 他们沿原路返回,又穿过天井,回到那家饭店。已是将近八点钟了,但店里还有不少顾客。有两三位看起来很眼熟,似乎就是刚才香堂里的信众。他们没有坐在一起,各自吃着面前的食物,有人在看着智能手环投影出来的模糊形象。 “按照规矩,今天您只能吃素。”王慎徽从取餐口端来两只碗,里面是类似蛋炒饭的东西,“您应该不介意吧?” “圣铎的代码,是你写的?”帕尔文望了对方一眼,拿起勺子,“能让这么多人躲过身份系统的监控,很了不起。” 王慎徽不好意思一般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的这个东西,现在是全面监控模式。”她晃了晃左手,“能让我大摇大摆地来参加这样的香会,就更了不起。” “知道了原理,也就不难了。有技术的地方,就有漏洞,剩下的,就是创造条件去攻破。”王慎徽大口吃着饭,没有抬头,“身份系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监控每一个人。监控的时长和间隔都是随机的,是上传音频,还是视频,还是生理数据,也是随机的。如果发现了疑点,才会增加频率。只要上传的数据看上去还是随机的,不是实时的也没有关系。” “实时内容被屏蔽了,用什么填补?”帕尔文皱了皱眉,但立刻也想到了答案,“在安全时段里取了样?那个声音,就是取样时的提醒,是不是?” “我就知道,您也是很在行的。”王慎徽笑着点头,“系统关心分布,那我们就给它一个合理的分布。所谓藏木于林。我们的香堂,只有在聚会的时候才存在。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在随机的流动中。这里的人的生活很有规律,也帮了我们大忙。前天的数据换到今天,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那你和我呢?”帕尔文猛地抬起头,“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来了之后,就一直是全面监控。刚才说的这个系统没法取到足够的替换数据。你一定还有一个强大的生成模型。这需要很多原始数据来训练。你怎么会有?” “您来中国,注册身份系统,也有一阵子了。”王慎徽慢慢地舔着勺子。 “你有社会信息委员会的内部数据……”帕尔文感到自己的脸颊抖动了一下,“你真的是一般的学生?” “我当然是学生。以前是学的是计算安全,现在学的是社会学。”王慎徽低声笑起来,“当然,有时候,爹是谁还真挺重要的。” 第六章 我们是公正的渊薮和暴虐的根本 *** 从旧金山到汉福德,几乎就是穿越整个圣华金河谷。出了湾区,转道向南之后,本来就乏善可陈的风景愈发单调,有时简直让人怀疑车子根本没有前进。公路右手是海岸山脉东麓绵延不绝、草木稀疏的丘陵,左手则是平坦河谷里千篇一律的农田。烈日当头,谷仓、城镇、灌溉水渠,像无精打采的旅人迎面走来。 这是林德尔少年时很熟悉的路,不过在他记忆中留下印痕的,更多是反向奔驰的时刻。北上旧金山,去玩最新的融合现实游戏,去硅谷,火星人的“祖国”。有时是父亲的卡车,有时是朋友家的自动车,有时走河谷东边的那条路,能望见内华达山脉终年积雪的群山。路上是最高兴的。那时他已经开始想要放弃继承农场,离开这片谷地。偶尔跟爸爸吵起来,妈妈就一言不发。 车载AI问他想不想听点音乐,他拒绝了。即使经过了空调系统的过滤,他也还是能闻出空气里火炭和肥料的气味。他忽然想起春天。河谷里有大片的梨树、桃树、杏树,有那么几个星期,整齐排列的高大果树上繁花照眼,蜂蝶四处飞舞,落英满田垄,这条路上会冒出很多从河谷南北两端的都市圈来的游客。 在最初的叛逆过去之后,他很乐意对人说自己的家乡在南圣华金河谷,很乐意谈起爸爸的农场,必须得精心维护才能运转的灌溉系统、春天的花、夏日骄阳下一天比一天成熟的果实、谷仓里带着酒香的甘甜,甚至是刺鼻的农药、农业公司上门推销的转基因良种。他变得和爸爸一样,可以对人说上半小时农业如何使人完整、高贵,农夫为何是文明社会的基石。他永远觉得这里是他精神之锚抛落的港湾,但他离开了这里,很少回来。 他显然伤了爸爸的心。爸爸虽然很高兴他参军,写了《奇怪的战败》那样的书,也经常激动地与他长时间地通话,讨论人类文明的未来,但因为他的一去不返,富勒农场毕竟要落得无人继承。或许爸爸内心深处仍在期盼着他有一天会浪子回头,正如他自己当年忽然得到“启示”一样,但他们也都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林德尔的想象里,已经能看见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二十年后,或许只要十年,公路边的篱笆上,就要挂起“出售”的牌子。 妈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是地地道道的城市人,在洛杉矶出生长大。他们从湾区搬回祖父的农场,彻底抛弃城市时,他还没有出生。他至今不知道妈妈当初有没有犹豫,过后又是否后悔。她从来不像爸爸那样固执。有时林德尔觉得,她只是被迫顺从了爸爸的决定,而在他们父子不断争吵的那段时日里,她的沉默是在鼓励他离开。妈妈可能从来没有适应农场的生活。她喜欢热闹、喜欢新鲜刺激,而农场上只有孤立、只有周而复始。感恩节和圣诞节是妈妈最高兴的时候。节日的聚会,她会邀请所有能请到的人,亲戚、朋友、邻居,甚至自动车维修站上遇到的陌生旅客。她会作好几个星期的准备,一切结束之后,累得直不起腰来。爸爸甚至会因为花费过多和她争吵,但她却是开心的,非常、非常开心。 她恐怕一直都算不上是个干练的农场女主人,但她留了下来。只是因为爸爸的固执吗?他其实也不能确定。现在回想起来,首先跳进脑海的画面,是在夏天的清晨,妈妈打开前门,灰蓝的天空亮起一角,无云的黑夜过后,空气总算有些凉爽。天色慢慢亮起来,光线照出老旧的木地板上润泽的凹痕,妈妈一边做着早餐,一边轻轻哼着歌。 还没有到家,他就不想再回来了。但他也非常希望回到早早起来,睡眼惺忪,准备去县里参加演讲比赛的那一天。今晚在老房子那间几十年没有变化的卧室睡下,但愿醒来时天花板变得高了,门变得远了,而他对这种变化毫无所觉,太空和火星只是一些字眼,他听到它们,心中没有绝望也没有希望。而妈妈就在晨光熹微的厨房里,煎蛋和培根的香味飘满餐厅,咖啡壶冒着白气。 但他立刻又想起汉密尔顿少将的那番话。古希腊人说得没错,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林德尔终于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自动车颠簸着拐上果园间的土路,有些费力地爬上谷仓和农舍所在的缓坡。这里果然什么都没有变,房子还是灰蒙蒙的乳白色,但二楼护窗板上绿色的油漆,可能又剥落了一些。它已经有快一百年的历史,在那之前,就在同样的位置,还有过一栋更古老的房子。先后六代姓富勒的人都在这里出生、长大、劳作、死去。当然,也不断有人离开,变成只存在于节日贺卡和电子邮件里的亲戚。他会是最后一个。 他老远就看见爸爸戴着一顶遮阳帽,在谷仓房顶上坐着,似乎是修太阳能板累了,稍稍歇一口气。看见自动车,他好像浑然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但很快便敏捷地顺着梯子跳下地面。林德尔一瞬间想到,爸爸可能是在那里望着他来。 车门滑开,爸爸已经到了面前;未及开口,就被抱住。“先吃饭吧。”坚硬的胡茬扎在他的脖子上,被太阳炙烤过的灰尘和汗水那熟悉的味道又涌入鼻腔。 厨房里的陈设和记忆中没有分别,然而细看起来,变化又无处不在。平底锅里残留着煎蛋焦脆的边缘;一袋新的咖啡撕开了包装,却没有仔细封好;台面上、水槽边,摆着四五个形状各异的杯子。这间厨房已经换了主人,但他显然还没有适应它的复杂,好像那些征服了罗马庄园的哥特人,不知道怎样获得收成。林德尔想象着爸爸在出门剪枝之前,独自一人吃着早饭的情景,眼眶忽然便有些发紧。 爸爸把锅里秋葵浓汤重新加热,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碗蔬菜沙拉。父子两人面对面坐在中岛台边,默默地把浓稠的红色浓汁浇到米饭上。那道汤大概昨天就煮好了,滋味很醇厚。这是家里最受欢迎的菜肴。林德尔听过很多次这个故事,他们当年去新奥尔良度蜜月,妈妈喜欢上了这道菜,从此便做个不停,从来吃不腻。小时候他常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从汤锅里挑出香肠来吃。今天的这锅汤里似乎少了几味香料,但香肠却是不成比例地多。 爸爸吃得很慢,几乎一刻不停地说着话。三年前果园一角新种的那些巴旦杏树,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有收获;因为火星的需求有所上涨,今年会多晒一些葡萄干;雨季时谷仓房顶出了问题,要尽快修好;戴维斯先生卖掉了自己的农场;有人来推销智能灌溉设备,但现在最需要的是重新打一口水井。林德尔已经打扫干净自己盘中的食物,爸爸的盘子还是半满。他慢慢喝着水,只偶尔插一句话。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想搭车进城却怕爸爸会生气,在饭桌上说个不停,迟迟不能开口。现在,似乎都反过来了。 终于爸爸也吃完了。林德尔收拾过餐桌,回头看时,他靠在门边,两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好了,去看看她吧。”说话的时候,他偏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他们出了家门,向果园另一头走去。太阳已沉到地平线下,空中几缕细纱般的云彩却还闪着微光。暑气没有消退,烈日注入土壤的热力,此时仍在蒸腾。整齐排列的葡萄像扛着长矛的方阵,夜的阴影肃穆而轻柔地吞没它们。没有交谈,四周也非常安静,除了鞋底与土地的摩擦,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远处的公路上车灯闪过,像一只默默奔跑的野兽。 穿过整个果园,走上一道缓坡,在这不易灌溉的小小高地上,富勒家的六代人比肩抵足,沉沉永眠。爸爸指了指最靠外的白色十字架。天色已暗,林德尔几乎看不清上面刻的名字。十字架上挂着一个薰衣草编的花环。他跪下来,吻了吻那还带着油漆味的木料。 “这些天,有时我在想,如果当初没有回来,是不是你妈妈就还会活着。”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浊水,最后还是爸爸先开了口。林德尔没有想到他会主动说起这个话题,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那个手环,他们说,是可以测出脑癌的早期症状的。但我们总是嫌它碍事,总是摘下来。数据不足的警告从来都是亮的。旧金山市内,已经在用植入式的监测仪了,是不是?” “你从来就不喜欢那东西。社保的人来检查设备,还被你赶出去过。”林德尔缓缓站起身来,但没有回头。他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了,但他还是忍不住。 “是啊,我是个老顽固。”爸爸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但立刻又低沉下去,“走了还偏要回来,奥德修斯的旅程。卡吕普索没能把我留在她的岛上,我把她带回了伊萨卡。但她毕竟不是佩涅罗佩。每天织着布,大概不是卡吕普索想过的生活。” “够了!”林德尔猛地转过身,“你就不能忘掉你的希腊人,哪怕就几分钟?!”爸爸吓了一跳,重心不稳地向后退了半步。这个动作好像一根尖针,轻易便戳破了他胸中鼓胀的愤怒。毕竟是爸爸,这不是他的错。妈妈得的是胶质母细胞瘤,就算他们还住在旧金山,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分别。连火星人的微抗体药也只能延长一年的寿命。理智上他也明白,内疚、愤怒,都是悲伤的一部分。然而就算那种想要伤害什么、毁灭什么的冲动立刻就消退了,怨恨还是像发烧时舌根的苦味一样萦绕不去。 “你总是想要我跟你一样。我的确很像你,不过不在你希望的那方面。是的,‘农夫的美德’也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但你当年是被吓倒了,你能承认吗?旧金山衰落了,硅谷成了新的‘锈带’,看不到希望,而你管那叫堕落。于是你回来了,决定像爷爷一样生活,像一百年前一样生活。这种生活你是了解的。没有深渊,没有漩涡,没有未知的恐惧。是啊,奥德修斯的旅程,你回家来了。但你真的在特洛伊战斗过吗?” “而这里最终也和一百年前不一样了,对不对?你还是自己剪枝,自己嫁接。但你也用智能灌溉,也用飞行器来监控果子的成熟,他们卖给你的那个预测最佳采摘时机的系统,背后是一个数学模型。采摘的时候,你会去租机器人。比短工便宜,也更听话,不是吗?你总是说,希望人们回到土地,但你真的想?你还想像爷爷一样,担心找不到足够的人手,担心他们没有出力?你也还是要把葡萄干卖给火星人,卖给那些从来没有见过葡萄长在藤上是什么样子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过特洛伊呢?”黑暗中,爸爸的声音很干涩,但他似乎在微笑,“火星独立的时候,我还在旧金山。禁运开始了,吃的开始涨价,他们说半年之内一半的传感器都会失灵。火星人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把一颗小行星推进地球返回轨道。返回轨道!好像那东西注定要砸到我们头上似的。那时候,我和你妈妈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我们想要仿制他们的纳米纤维……想尽了办法,成本很高,降不下来,品质也不稳定,因为重力太强。真的非有那东西不可吗?但重力会一直都在。我们终归还是要生活在大地上……” 很多时候,当林德尔想起爸爸和他的那套“理想”时,心中涌起的是近乎怜悯的感情。但如果站在爸爸面前,廉价的自以为是就消失了,他作为一个人、一个父亲的权威和高贵,让林德尔的心灵无法挥起怀疑之剑。但今天,爸爸好像失去了他的魔力。他的情绪越是亲切哀伤,他的思想也就越是高傲激愤。爸爸似乎是另一个自己,但他们却身处永远隔绝的两个世界之中,无法彼此赞同,也不能相互帮助。 “如果大家真的回到土地,那么我们就只会变成火星的农业殖民地。土里种出来的农产品、剩下的那一点石油,还有土壤本身,这就是我们能拿得出手的所有东西了。你知道火星人在买土吗?中国人已经在卖江南最好的土,几百年来精耕细作,人工维持肥力的熟土。很快就会轮到圣华金的。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把这些葡萄砍倒、烧掉、翻进土里,然后挖地三尺,全部装进货舱,用火箭发射到太空去。”林德尔踢了踢脚下的土地,一瞬间甚至有种残酷的快感,“等到那时,恐怕我们什么都不会剩下。” “火星人是我们时代的罗马人。他们才最有你一直在讲的那种古典精神。住在连氧气都没有、气温零下一百多度的星球上,危险无处不在。更不必说小行星带的定居点了。你不总说希腊人、罗马人更懂得面对死亡和厄运?火星人也懂得。” “或许吧。”爸爸摇了摇头,慢慢转过身,漫无目的似地走下缓坡。四周已是一片黑暗,靠着东方满月的光芒,能勉强认出周遭一切模糊的轮廓。谁都没有打开照明灯,只有远处家里的窗口透出灯光,好像茫茫海上响起塞壬的歌声。“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如果可以选,我宁愿生活在一个火星殖民从未发生过的世界里。” “还记得小时候,你带我看古代世界的地图吗?地中海沿岸文明遍布,都是希腊人撒下的火种。殖民地总是会背叛母邦,但建立一个城市,用故乡带来的火种点燃壁炉,这光荣也会留下来。”林德尔没有动,在坡顶目送爸爸越走越远。 “林德尔,你听起来越来越像阿尔西比亚德斯了。不知道我有生之年,是不是会看见你远征西西里?”爸爸的脚步停顿了片刻,“在你身边,曾经有过一个苏格拉底吗?” *** “灵感”从天而降的时候,邵一揆已经走到了自家公寓楼门口。他猛地停住脚步,盯着脚下地砖上的几何花纹出了两分钟的神,然后立刻扭头沿来路小跑起来。八月的午后十分闷热,街上少有行人。跑了没多久,汗水就开始顺着眉毛往下淌,心跳声在软弱蝉鸣的陪衬下,殷殷如闷雷。 自从和饶成安谈了那一次,他几个星期的日子都很不好过。“老饶”总是能戳破任何侥幸的幻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在绕着最关键的问题打转,并无寸进;而之所以如此,大概因为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还是太害怕失败。他总想周全一些,尽量利用现成的模型和结论,好像那么多同行都不约而同地漏掉了那最简单但又最关键的联系似的。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消沉情绪就不可避免地压倒了他。既然他并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尝试的新想法,何必作无谓的挣扎?有两三天时间,他甚至闭门不出,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饿了便吃几口定量食物,其他的时间就靠在沙发上发呆。但在孤注一掷的“冒险”中,他本人的意志也仍然有着起落和循环,于是绝望中的绝望,反而又催生出尝试的动力来。大脑重新开始运转,他也再度开始观察自己的死亡尾旋。 凭着一种其实也不大可靠的本能(或者仍是幻觉),他知道这次的想法和以往大不相同。饶成安说得很对,对于他的问题来说,数据永远是不足的,他必须跨过鸿沟,从模型的海绵中纵身跃起,落向实验的坚硬地面。这和赌博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赢了,就如同神迹出现,真理的天使会用手托住他,让他的脚不会碰到石头;如果输了,地上就会溅满令人唾弃的污血。既然是最后一次机会,本来也就该再激进一些。已经开始问疯狂的问题,那么不妨再作出疯狂的回答。 于是他重新开始工作,又从人类数据回到模式生物,从赌博的年轻人回到喝糖水的白鼠。他的目标变得明确了一些,他想要一个大脑做出决定的过程的数学描述,并且它必须是机制性的、可以验证的。近一百年来,神经科学家们曾经做过大量的实验工作,在模式生物里找到了很多能反映大脑决策过程的行为模型,详细记录了它们受到何种遗传因素、分子水平和外加药物的影响。但前人的成果大多是在统计层面,他们把实验动物分成两组,对其中一组做了一些改变,比较某种相对而言容易测量的行为指标在两组之间的差别,据此声称那些改变导致了行为的改变。自然,在过去几十年中,神经科学家们能够做出的改变、能够控制的因素已经越来越精细。在火星人整理好的数据库里,有些实验动物的整个脑区活动都被详细记录,分辨率可以达到细胞层面。然而,即使是火星人,大部分时间也仍然在谈论着平均的现象。 邵一揆想要的,是一种实时的描述。虽然这仍然免不了是一种概率的而非决定的描述,但他希望能在个体身上作出预测,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相应地,饶成安所说的“控制”,也便水到渠成。当然,这种描述也必须有他最看重的特质:在较大尺度上,可以化约为心理现象的神经表征。 刚才他是去补充近来过度消耗的烈酒和咖啡的。前一天他照例很晚才从学校回到家,在工作室的增强环境里呆久了,对真实三维世界,既有视觉的不适,也有触觉的依恋,入睡之前,他常常难以言喻地烦躁,通常需要喝上几杯。带着醉意躺在床上时,帕尔文那次演讲时分享的群山远景忽然浮现在脑海。他想起山峰上的阳光和谷底里的阴影,想起这一切随着云霞移动而快速改变着形状,忽然心跳加快,好像当时贴在颈边的电极仍在发挥作用,心中涌上一阵熟悉而模糊的狂喜。然而身体的疲倦立刻如风暴掩来,他很快便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醒过来的时候,邵一揆几乎已经忘记了睡前那个混沌将分的瞬间,却一直隐隐感到在意识的水面之下,发生了某种变化。刚才那一刻,谜底忽然揭晓,如齿轮咬合,拼图完成,台球落入袋中,激光细线精准地停在微小的传感器上。过去模糊的悬望忽然有了清晰的形象,魔咒解除,他向着一直未能踏足之处奔跑起来。 他冲进工作室,砸下启动按钮,扶着面板大口喘息,汗水不断向闪光的屏幕滴落。窗外,奥林匹亚城上空正飘着零星的雪花。他稍稍平静些许,在漂浮的虚拟输入框里写下“相变”的字样,又转身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记忆的神经表征》。在科学里,经典就是过时的东西。几十年前的理论和猜想几乎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但说到底,他要做的事,正是接着这本书写下去。 记忆是非常复杂的现象,但比起做出决定的过程,它反而倒成了静态的参考和背景。一念之间,千丝万缕,影响决定的,可以是无数种不同的神经活动,景象、气味、虚无缥缈的悲伤和欢喜,都是茫茫脑海中一组特定神经元的信号发放。而所谓决定,也并非就是开关从左边拨到了右边,它是一种大尺度的转变,随之而来的便是整个主体状态的改变,是全新的目标和计划,是发起行动。一直以来,他的神经生物学训练令他关注与决定和动机相关的脑区,前额叶,纹状体,基底神经节,一开始的想法,是先建立一个局部的模型,再将它嵌入到整个思维过程的框架中去。现在他知道,思维过程作为整体,是不可分割的,而可以用来描述它的数学,他自信也已经想象出了它大致的性质。 现在再回想饶成安说的“数据不足”的问题,在动物模型身上,既对,也不对。完全从数据出发来全面把握行为的秘密,找到一个普遍的机制,当然是不现实的,但正如他所说,如果能做到“控制”,能有计划地作出改变,进行测试,则一切都会简单很多。而如果具体到个体,在时间的维度上,有大量的数据可以搜集。虽然这些数据只能用来描述个体的行为,但在这样的个体身上,他“惊险一跃”得来的假设,便能够得到验证。 邵一揆在向着漂浮在工作台上方的资料数据挥了挥手,说了一声“关键字:人类”,然后点下虚拟窗口旁的“整理”按钮。好像恒星被吸进黑洞一样,大批图标聚拢成一个书本形状,又慢慢地淡出了视野。他一边喃喃有声,一边十指翻飞地输入,很快,另一批图标凭空出现,工作台上方又恢复了之前的混乱和拥挤。好一会,邵一揆才停下疾风暴雨般的操作,偏头又思考了片刻,向一个由五彩线条组成的大脑图标挥了挥手,长出一口气,坐了下来。 图标展开成带彩色细胞标记的大鼠大脑三维模型,邵一揆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放大的动作,前额叶的细胞变得历历可见,绿色的兴奋性神经元组成森林般繁茂的网络,又各自延伸出细长的轴突汇成一束,消失在视野之外。红色的抑制性神经元点缀在绿色之间,像缠绕在高枝上的茑萝花朵。他端详了一阵,又在虚拟窗口输入了几个字,一段小鼠大脑的实时体内记录开始播放,在脑组织的局部真实图像上,细胞轮廓被虚拟的细线勾勒出来,细线的颜色也是代表兴奋性神经元与抑制性神经元的绿色与红色。每个细胞的中央,随着时间推移,假彩色显示出神经活动的频率。他伸手拨弄,把面前两个图像重叠在一起,又打开一个空白的命令窗口,将它伸展到几乎与工作台一样宽度,从虚空中抓出一个键盘,用颤抖的手指快速敲击起来。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邵一揆几乎丧失了时间感知。有时他中午回家去,吃过定量睡上一觉;有时在半夜,他突然来到穿过校园的那条河边,在铺着木板的岸边独自踱步,直到槐树上成群的麻雀被东升的残月惊醒,开始争吵般凶恶地放声鸣叫。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手头工作的进展,他仍然周期性地陷入沮丧,但这一回,思想好像有了巨大的惯性,还没来得及停下,值得尝试的阶段性目标就在视野尽头出现。他精疲力竭,也前所未有地振奋,过去十多年的研究生涯中,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目标是可以实现的,而且他就是那个最能令其实现的人。 他从精细到细胞的大鼠神经活动记录开始构建数学模型。前额叶、感觉皮层、运动皮层和边缘系统被综合考虑,每个细胞都被看成是随机网络中的节点,它们对周围节点的影响,是刺激或是抑制,初步的数据处理已经从其活动图式里得到较为可靠的估计。过去几十年火星人雄心勃勃的“测绘”,也已经将大脑中的细胞种类、活动模式、突触连接的基本原则精细地勾勒出来。但具体到眼前的这个特定实验,这一系列具体的记录,除了最基本的细胞亚型分类以外,具体的连接图谱,并不能从观察数据推断。他于是依据那些普遍模型中的比例和常规,作出无数根本不能验证的微小假设,对每一个细胞的性质都给出数学上严格的规定。 这是庞大而武断的模型,也不可能用分析的形式来概括它的全貌,但邵一揆相信这些都无关紧要。按照他此刻的设想,如果把这些神经元看成一整个动态系统,那么所谓“意识”作出决定的过程,就是从一种状态突然变成另一种非常不同的状态,好像水凝结成冰,冰升华为蒸汽那样。认知功能之间的切换,就是临界状态上发生的相变。细胞之于大脑,如同分子之于气体。而神经网络不同于气体之处,则在于它几乎无时无刻不处于临界状态下。更重要的是,它具有自组织临界性,临界点本身是一个吸引子,很多参数的改变,并不会影响系统整体的状态。 这些理论,早在七八十年前就提出了,至于把它彻底地应用到“作出决定”的神经现象上,或许也有人试过,或许这只是一条死路。但邵一揆感到,这理论对于他来说也成了吸引子,无论如何,他必须向那个点移动。一开始,模型的计算量不是思维科学系的硬件所能负担的,他花了两个多星期进行了一些必要的简化,用局部细胞网络单元的重复来扩大尺度。最终,他得到了记录中那只大鼠神经元活动的相空间。这个数据空间具有极高的维度,他知道任何降维处理后的表征都不可能不损失信息,但还是忍不住在三维图像里模拟了一遍系统的轨迹。象征系统此刻状态的亮点在相空间里穿行,从一个状态跳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状态,也像云影在山峰和河谷间掠过,正如那天梦中所见。而改动一些脑区之间连接的关键参数之后,高崖化为深渊,平地骤起高楼,相空间里天翻地覆,系统有了截然不同的轨迹,如同到了一个合理然而不曾存在的平行世界。 这个结果令他兴奋不能自已,但他还需要在真实的模式生物上实现“控制”。他的研究基金已经全数用以换取计算资源,此时申请也绝不会得到批准,但只要他还是上科大的教师,坑蒙拐骗的便利就总还有一些。他进入自己几个月前就清空了的课程系统,仔细浏览了一遍最近思维科学系的教学需求,规规矩矩地申请了三门利用大鼠模型的短期演示课。批准来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一些。他立刻开始“备课”,申请使用行为学设备和神经系统经过光遗传学改造的实验动物。这些要求倒也算是很普通,不会受到特别注意。当然,真到上课的时候,他自然是什么教学方案都拿不出来,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又是近一个星期的昏天黑地,昼夜不分。然后某一天,也不知是几点,正在回看实验动物的训练录像时,林德尔的声音忽然在工作室里响起来。邵一揆几乎吓了一跳,愣了几秒钟才想起,林德尔回美国之前,他们曾约好要再吃一顿饭。后来怎么定在今天,他已经不大记得,但系统既然接进来通话,自己肯定是稀里糊涂地接受了邀请。 “你是不是把之前约好的事给忘了?”林德尔的语调十分欢快,胸有成竹,简直像看到了他此刻的表情一般。 邵一揆正想找个理由推迟聚会,听他这样兴致勃勃,又不免犹豫。想起林德尔回国述职,其实也是奔丧,对方才是真正经历了巨变,自己这样漫不经心,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最近有点忙,的确忘记了。”他把恋恋不舍地将实验录像推到一边,在输入框里无声地输入了几个字,想要调出和林德尔的通话记录来,看自己到底还忘记了什么没有。 “我听你声音就知道,很不欢迎我。但既然约好了,我可不想再临时重新安排。”林德尔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邵一揆记起遥远的大学时代,倘若朋友们相约看球、玩游戏、喝酒,最后却谁都不能来,林德尔就是一个人也要执行原定的计划。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期待可以调整,但不能落空。他这点固执,显然到今天也没有变。“你如果忙的话,我可以带着吃的去你学校。刚好有家小店想尝尝,本来也是没有空位的。” 邵一揆答应了下来,对方说两个小时后准时上门,然后就结束了通话。他暗自笑笑,不知是什么生意兴隆又不接受订位的饭店,竟然也有些期待。转念一想,恐怕林德尔也是特意多给他留了一些时间,不至于真的打断他的工作。当年他就是如此,手头的事情被打断就会心绪不宁,不容易找回状态,到今天也依然如故。 两个小时恰好能让他做完动物模型测试的准备工作。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一系列成功的预实验已让他的信心日渐饱胀,而如果这项研究真的有一个里程碑的话,或许就是现在。他猛地站起来,快步向动物实验中心走去。他一边嘲笑自己一边忍不住想到,或许将来他会反复回忆这个小插曲,绘声绘色地写进自传里。可能真的是时候了,而这样的关键时刻,可能注定要有见证者。 林德尔出现得相当准时。邵一揆已经设置好一切,从动物实验中心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在来访提示音响起之前的那十几分钟里,他简直迫不及待。林德尔见到他的表情,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餐盒,但他觉得对方误解了这种急切的来源。他已经记不得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但根本感觉不到饥饿。 “风景不错。”林德尔把食物放在工作台旁的矮桌上,走到窗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面朝向火星荒原的窗户,邵一揆觉得他好像严肃起来,甚至有点戒备。今天的奥林匹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火星的黄昏很短暂,此刻夜幕已经降临。透明穹顶里的灯火在夜空中照出一圈弧线精准的光晕。邵一揆走到朋友身边,目光则在深色的天幕上搜索着。片刻之后,他找到了目标,伸手指向半空中一对并不太显眼的亮点。“那就是地球,旁边的是月亮。这感觉很奇特吧,我们就站在这里,同时也看到这颗星星。” 林德尔有些不以为然似地耸了耸肩,但却没有收回目光。“那个呢?那是什么?”他指向天空另一边一个缓缓移动的明亮光点。 “那是埃利斯空间站。”邵一揆看了朋友一眼,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就是那个好多圆圈套在一起,像船舵一样的东西。所有到火星的人,都先到那里,适应重力。地球去的先到外层,慢慢移到内层……” “听着很耳熟,但丁是不是写过它?那书好像还挺长的?”林德尔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你又来了。”邵一揆笑出了声,两人的面容模糊地倒映在窗上,“不过,埃利斯空间站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它的出口在中间的一环。小行星带来的人,就是从最里层开始,往外移动的。”说到这些,便又唤起了现在觉得十分遥远的火星记忆,但他迅速刹住了念头。没有任何具体的情境在脑海中重现,但感情已经从密封中泄露,好像为了取什么东西迅速开关冰箱,不免释出一阵寒气。“不过,也说不准。”他移开视线,转身走向工作台,“火星人都很崇拜那些小行星带的开拓者,好像以前你们美国人喜欢牛仔一样。他们说,埃利斯空间站从外到内,重力越来越小,勇气却越来越大。” 林德尔看了他一眼,跟着他走回桌旁,拍了拍装着食物的密封袋。“冷面、熏鱼和糟鸡。糟卤这东西,还真是越吃越上瘾。” “你对上海菜的讲究,应该已经超过我了。”邵一揆笑起来,“不过,有这样的好东西,再等上二十分钟也没关系。我先给你看点有意思的。” 不等林德尔回答,他就激活了控制界面。两帧高分辨率的实时监控图像在空中展开,左边显示出一个T字形的迷宫,从这个俯视的角度,也能看出两端的装置非常不同;右边则是鼠笼内部的近景,一只白鼠正在满地锯末中嗅来嗅去,头上的信号接收器像冠冕一样,闪着金属光芒。 “这是什么?”林德尔皱起了眉头,“你不会准备继续工作吧?我可不是来给你送餐的。” “这是饭前的助兴节目。”邵一揆有些紧张地双手交握,用下巴指了指那张塑料躺椅,“放心,要不了二十分钟。”林德尔向他投去怀疑的目光,但还是坐了下来。 “这看上去不是什么尖端的实验。”林德尔靠在椅背上,好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戏。 “的确不是。”邵一揆点头道,“这是经典的T-迷宫选择实验,一百多年前就发明了,几十年前就做滥了。这只老鼠本身稍微先进一点,大脑里的兴奋性神经元和抑制性神经元表达了两种光敏性离子通道,能分别被不同特定波长的光波激活。它头上那个玩意儿,还要再先进一点,它连着一整片埋进老鼠皮层表面的柔性材料,能产生微米级别的光点阵列。我在这里调整输入,就能相当精确地刺激它的大脑皮层。” “好吧,我承认你之前不跟我说这些是对的。”林德尔从椅子里坐起来一些,目光心不在焉地投向墙边的书架。“我实在没觉得那只耗子能让我胃口更好。” “给我个面子,耐心一点。”邵一揆笑了笑,感慨地盯着画面里的白鼠,“这是我的‘阿尔吉侬’。我一直想给它取个名字,但一直想不好。我这人不会取名字,越想取得好,越取不出。我想过要叫它‘子山’,你知道,我喜欢庾信的诗。但庾信生命中那个重要的关头,和它马上要面临的是不同的。我要试验的动机选择是和努力相关的,而不是和冒险相关的。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那个我也想试试……” “和努力相关的选择?”林德尔突然把目光从书架上收回,倾身向前,双肘支在膝上,“用老鼠能看出这个来?” “你看着好了。”邵一揆又把双手用力握了一下,用有点夸张的姿势点下虚拟窗口里的按钮。 一只机械手轻柔而迅捷地把白鼠从锯末里抄起来,放到T字形迷宫的底端。通道的宽窄仅能供它容身,它几乎没有停留,就直接向前跑去,来到分叉路口。它停下来,似乎犹豫了一会,然后钻进左边的通道。通道尽头的空间略为宽敞,白鼠驾轻就熟地径直奔向一侧墙壁,直起身用前爪按下固定在墙面上的开关。它有些费力地保持着两足站立的姿势,直到旁边一个小孔打开,看上去像是食物的东西滚落出来。 “巧克力味的,它最喜欢。”邵一揆注视着影像中忙着咀嚼的老鼠,目光几乎可以说是慈爱。林德尔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但站起身来向窗口又走了一步,盯着画面沉思起来。 “好了,再来一遍。”邵一揆欢快地宣布。机械手从天而降,把白鼠送回迷宫的入口,一只细小的探头迅速清扫了装有开关的小室,确保没有任何食物残渣留下。白鼠再次来到选择的路口,这次它仍然奔向了左边。一切都好像是刚才的重演,但压下那个开关似乎变得困难了,需要坚持的时间也变得更长。它摇晃起来,几乎就要松开爪子,期盼已久的奖赏才终于出现。 循环继续,白鼠再次来到开关跟前。这一次,它的毅力终于到了极限。在巧克力味的食物颗粒出现之前,它松开了开关,于是一无所得。它又试了一次,这回坚持的时间更短,自然也是徒劳无功。下一次来到十字路口时,它选择了右边。通过近景,能看见那里的墙壁上没有开关也没有洞口,只有一块看上去有点像软木酒塞、粗糙坚硬的东西。白鼠用前爪捧起它,啃了起来。 白鼠的遭遇令林德尔看得入了迷,邵一揆却只是偶尔扫一眼确认结果,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旁边的两个窗口上。左边的窗口显示着被试白鼠的前额叶皮层活动记录,光点不断亮起又消失;右边的窗口里则是极度复杂的、扭曲的二维平面,正像是饶成安说过的“揉皱的锡纸”,不过所有的转折都很光滑。当白鼠毫不犹豫地选定方向之后,他满意地看到象征系统此刻状态的图标沿着流畅的曲线落入了“锡纸”上的一处“谷地”。 又一次循环结束了,白鼠这次还是选择了右边。邵一揆暂时停下实验,调出一幅密密麻麻的网络图谱,覆盖在活动记录上。他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了几行字,图谱上一些分散的点像城市灯光般突然点亮。 “就看现在了。”他喃喃自语道。 “这是什么?”林德尔走到他身边,凑到窗口跟前仔细观察起来。 “这是我用理论估计出的‘撬动点’。”邵一揆答道,“我已经很了解它了,比它自己还了解。当然,真正理解了它的是思维科学系的超级计算机。它——我是说那只老鼠——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常。左边有最喜欢的巧克力,但总要付出点努力才能吃到;右边是食之无味的普通口粮,但可以不劳而获。一开始,它总是会先去左边。但随着要付出的代价越来越高,它就会放弃。现在,它已经放弃了。” “马上,我就要刺激这些‘撬动点’,如果我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我就能让它改变主意。”邵一揆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解释道。 “让它改变主意……”林德尔似乎非常震惊,但邵一揆无暇理会,深吸了一口气,向虚空中挥手,重新启动了实验。 白鼠再次来到了选择的路口。那张网络图谱上,所有的“撬动点”忽然光芒大盛。与此同时,那张“锡纸”开始迅速变形。象征系统状态的光点好像是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舟,忽然被甩上浪头,颠簸震荡。当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它在全新的“地貌”中,滚落向一处新形成的“深谷”。实验画面上,茫然的白鼠忽然坚定地向左跑去。 邵一揆的右拳用力砸向工作台,巨大的声响可能把林德尔吓了一跳,但那一刻,他只听得到自己轰鸣的心跳。归根结底,还是会有这样的瞬间!那个阿基米德从浴缸里跳出来的故事,就算不曾真的发生过,却也捕捉到了某种万古不易的真实。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一生中能有一次,就可死而无憾。 然而疑虑的阴云再次合拢,他又狂热地在窗口里输入了一阵,循环重又开始,往复六次。在此期间,象征着精确刺激的光点亮起时,白鼠就向左,没有时,它便向右,无一例外。 “吃饭。真是饿死我了。”他把工作椅推到放着食物的矮桌旁,忽然觉得好像喝醉了似地,头重脚轻,几乎摔倒。糟卤的味道钻入鼻腔,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你可得好好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实验。”林德尔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视野有些模糊,但他仍然看出了朋友努力克制的兴奋,忽然觉得有些迷惑。“那是当然。现在,我们还是吃饭吧。” “看起来,‘心灵’还是可以撬动的,不是吗?”林德尔用一种几乎可说是狂热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那只老鼠,不如就叫它西绪福斯吧。” *** 清晨的山谷里回响着乐声。来这里之前,帕尔文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如此张扬外露、中气十足的播音了。和那些生活在耳机里、室内定向音响系统里的旋律不同,它像是顾盼自雄的领袖,自信所有人都必须听到它、都会喜爱它。音乐是悬停在水田上方的无人机群播放出来的,彼此呼应,音效富于层次,精确而完美。这些无人机在空中组成整齐的网络,即使天色渐亮,它们色彩鲜艳的三维投影也仍然清晰可见。 她在青阳新城已经呆了近两个月,但日常景象带给她的惊奇却未曾稍减。“新村计划”的创造者,想象力和执行能力都令人叹为观止。这里有一种全新的生活,虽然是人造的、强制的,不是模仿也不是自主的演化,散发着润滑油的气味和电流的高频音,但它羽翼丰满、五脏俱全。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公车上下来的人们已经在公路边聚集起来,好像雨后的水洼。在公路和群山环抱的稻田之间,半人高的信息柱一字排开,像是城区老式地铁里仍在使用的感应闸门。人群的水洼自动分成整齐的几股细流,从那些“闸门”里通过。除了套在肘弯上部的智能手环,没有人携带任何随身物品。人们走过时,每一只手环都亮起湖蓝色的光芒,信息柱的显示屏幕也不断弹出简洁的图示和文字说明。“闸门”靠近稻田的那一侧,总有小规模的无规则运动的人群,也正如流水汇聚后的湍流。就算有暂时的茫然,人们也很快在手环的引导下,来到无人机标示出的指定位置。 即使经过好几周的练习,帕尔文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掌握真正的“动作要领”。她总要站在原地默读一两分钟,等她看明白系统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不耐烦的催促声早就在身后响起。语言当然是一方面原因。系统给出的图示也算一目了然,但她毕竟还不能流畅地阅读和听懂中文。另一方面,她接受过的“训练”,也绝不能和这些新城居民们相比。接待她的本城政府官员都向她解释过,在迁居到这里之前,所有人都经过了一段或长或短的“适应期”,确保他们能很好地完成日常任务。自然,王慎徽以他的一贯愤怒而辛辣的口吻向她描述了那个深藏山中、神秘莫测的“第一阶段改造中心”。在信息柱和无人机的注视下打听关于那个地方的事,显然不会有什么成果。她曾经尝试过,人们对此有可以理解的反感,但也不乏坦率。“一开始当然很不适应。”她记得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但既然来了,也就这样了。” 她总算搞明白,这个早上,自己应该去H5区为正在灌浆的早稻手工补肥。为避免再浪费时间,她让智能手环投影出导航图,走在路上的功夫,又复习了一遍这个工种的说明和注意事项。补肥并不需要太复杂的技巧,系统已经大致标出了H5区分配给她的“工作区域”,会根据她的位置适时提醒。她要做的,就是尽量仔细均匀地把叶面肥喷洒在水稻植株上。 这当然不是轻松的活计,但平心而论,也并不能算是“苦役”。在田边的“工作站”,她领到了喷药桶、遮阳帽、口罩、胶鞋、防止裸露皮肤被叶片割伤的透气外衣,所有东西都整洁完好,趁手合用。到了11点,阳光毒辣起来,系统也会提醒她离开岗位,开始午休。 一个月之前,她向青阳县政府提出请求,想花些时间体验“新村”的生活。宣传负责人答应得很痛快,令她颇感惊讶。当时她暗中自嘲,怕不是近来被读者惯坏,对自己的影响力有了不切实际的估计。但从王慎徽的只言片语来看,她在社会信息委员会的系统里,还是受到一点“关照”的,如果是这样,他们就肯定了解,她最喜欢探寻那些奇异的孤岛,对怪诞远比对和谐敏感。回到地球的这几年,她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追逐着坚固有形的困惑,那些硕果仅存、不合时宜、潮水冲刷后留下的空洞。在她眼中,独立的火星像是太空中一架硕大无朋的吸尘器,把曾经的母星含在口中吸吮。于是,秩序的豆荚张开,所有可怪可叹的人和事,像豌豆一样滚落出来。她用一种冷静的痴迷态度捡起它们,观察、描述、纪录。 混乱令她感到安全,或许这样,她就可以安心扮演一个外来者的角色,只需观察,最多做一点评判,而不必参与卷入,更不必感到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有什么道德责任。“还魂”的谢庄如此,她以为青阳新城也是如此。当然,在很多时候,观察本身就是一件需要技巧,也带来风险的事情。她觉得以“新村计划”的声名,当局不会欢迎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段态度“友好”的文稿,准备在受到质疑时拿出来证明自己的无害。她有时会用闲聊、用带感情的描写来争取当地人的好感。哪怕在最僵硬的、大半由机器来执行的官僚系统中,人的因素都是无法抹去的。但这些准备似乎没有什么必要。她见到的那位宣传负责人对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关注。至于这种无动于衷的自信所从何来,她到现在也还没有弄明白。 人们陆续下到田里,无人机演奏的音乐转而轻柔起来。日上东山,晨光驱散薄雾,抽穗的水稻散发出的芳香,像群山一般稳定绵延。施肥开始后,稻香又被肥料的发酵气味包裹,冲撞之外,似乎又有甜腻感。帕尔文在她的“工作区域”里有规律地来回折返,仔细观察着局部稻株的长势,控制肥料的用量。这种工作的确带来一种踏实的愉悦,身心都渐渐与动作的节奏共鸣,好像随着温暖有力的海浪起伏不止。她不禁想到,那些允许她来到田间的人,应该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点。对于她这样内心充满不安的人来说,适当频率和强度的重复,简直有镇定和治疗的作用。他们知道,她一定会说些好话。 田边高大的桑树上传来蝉鸣,盖过了无人机的乐声。帕尔文停下来稍事休息,顺便向四面张望。在齐肩的稻田里,人与人的距离显得格外遥远,统一的工作服也让面貌体态无从分辨。在这片土地上,受着信息系统无处不在的指引,她可以生活、劳动,做庞大社会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同时又自给自足。 想到这里,茫然而又舒适的内心忽然警觉起来。好像习惯的动作被打断,天鹅绒帷幕掀起,露出冷灰色的钢铁骨架。真像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所说的,锤子不趁手时,才会开始思考它的存在。她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并不真正认识任何人。所有的交谈都是偶遇,一晤之后,几乎没有重逢的可能。公车上座位宽敞,每天被分配的车次都不固定,四周总是陌生的面孔;在那些外表有些暗淡的居民楼里,房间很小,设施也总是完善,没有与他人交道的必要。她甚至拿不准这里的人们是不是一家人住在一起。他们有家人吗? 她心理上的舒适,可能某种程度上正是隔离的结果。她想要观察,就让她做个安静的观察者;她想要参与“新农业生产”,就让她参与。她轻轻敲了敲肘弯处的智能手环,投影的光芒从工作服上特制的小窗口透出。工作区域的轮廓已经被悦目的桃红色填充了一半,线条优雅的数字鼓励似地跳动着,看过简直有吃了彩色糖果的错觉。设计这个系统的人的确不简单。目之所见,手之可触,所有细枝末节都被运用起来,以求把人的意志推上一条并不是最容易的道路。力量若有所不足,还会适时扶上一把。 她在原地站得有点太久了。暗下去的投影突然又自动亮了起来,向她展示她的心跳、血压、汗液电解质浓度,用欢快的音效宣布一切正常。紧接着,她的信用积分、用度统计、“今日积累”在整个青阳人群中的百分位数也出现了。信息系统无处不在,每一个人的日常工作都是经过测算、精心分配的,全程也都有实时的监控与互动。所谓“人工”、“有机”的“新农业生产”所占用的计算资源,恐怕比城市里的交通调度系统还要多。 帕尔文忽然想起几年前,大概是他们先后回到地球之后的某次相见,她和邵一揆曾经聊起“乌托邦”。他当时说,中国没有“乌托邦”,只有“桃花源”,“桃花源”是“乌托邦”的反面。在一个国家非常强大的文明里,人们不想再梦见什么哲人设计的完美政体了。“桃花源”是不用交税、没有官府,乃至“不知今是何世”的地方,在其中可以逃避“秦政”。“桃花源”里也没有机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们从事一种节奏悠闲的手工农业。现在看来,这个梦想是落空了。机器越少,监控反而越多。桃源是秦政的终极演化形式。 正是炎夏,中午的两个小时,所有人都来到一片有巨大遮阳篷的空场,地上铺着凉席,有自动售货机提供简单的午餐。吃过饭之后,有些人会看看智能手环上局域频道里的内容,大部分人就和衣而卧。大规模人群在毫无隔断的空间里聚集,交流却很稀少,最多也只是三两个人客气地攀谈几句。遮阳篷下,仿佛是凭空出现在田野的候机厅,每个人都静待前往自己的目的地,无暇顾及周围发生的一切。这与之前在政府广场所见到的景象,简直异曲同工,帕尔文不能不觉得这是某种精妙的系统工程的结果。音乐在这项工程里一定至关重要。那些无人机现在都聚拢在帆布天花板下,一边轻盈起舞,一边奏着沉静的乐曲。 帕尔文站起身来。在一片或坐或卧的人群中,这个姿态保持了不到两秒钟,就显得非常突兀,她只好走到自动售货机边,又买了一瓶水。短暂的等待中,她盯着售货机光洁的外壳上映出自己模糊变形的面容,不觉抿起唇角。她已经看了王慎徽想要她看的,也看了神秘莫测的“上面”允许她看的,但青阳一定不是只有这些。如果“秦法”已经牢固地统治了“桃源”,人们难道不会向更隐秘处逃去?另一个青阳一定存在。如果找不到,只是她的失职而已。 她决定从住处和食肆开始,这也是最合逻辑的起点。在获得“下地”许可的同时,她也从政府广场的宾馆搬到了街道上写着“普宁”字样的街区,住在一栋楼房的五层。楼房的式样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走廊就是室外阳台,两端和正中都有楼梯,所有房间的门朝向走廊一字排开。青阳宣传委员会的那位汪女士领她来到这里时介绍过,这样做是为了保证所有房间都朝向一致。每隔一年,住户也会分批在楼层乃至街区间轮换,让“所有人都得到公平的通风、采光和景观条件”。几个星期以来,帕尔文与左邻右舍沉默相遇时,一直在规划着能来一场闲谈。最初的尝试失败后,她谨慎地保持了沉默。智能手环仍然不时响起蜂鸣,王慎徽也告诉过她激活“安全模式”的方法,交谈对象的手环却仍有可能录下一切。但总要有个开始。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的时间很紧迫,冒险是必要的。 她选定了左手的邻居,敲了敲房门。一整天的晴空万里之后,西方残余的金线被大块乌云吞没,空中传来低沉的雷声。楼前的苦楝树上飞起一只麻雀,在短暂的寂静中冲向屋檐。没有回应。她想起来,这里的房门上没有监控屏,甚至都没有老式的观察孔,房门厚重,指纹虹膜验证之后,还有两道机械锁需要手工解除,应门是件有些麻烦的事。她等了片刻,又敲了两下。雷声更近了,邻居的门后似乎传出一点微弱的动静,但期待中的脚步声并没有响起。 雨滴已经开始敲击走廊栏杆,面前的房门仍然紧闭。帕尔文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手指几乎要碰到识别区的一刹那,她放下了手,继续向前,敲响了右手那户邻居的房门。门里似乎传出一点声音,但闪电忽然撕裂云层,紧跟着雷声大作,她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温热的雨滴溅在背后,空气中充满了泥土气味。她想起来,她见过这扇门打开的样子。右边这间的住户,是不久前刚刚搬来的。某一次傍晚回家,她曾见过政府配给的负重机器人从房间里跑出,姿态灵活,像训练有素的猎犬,房间里有人在走动,重物落地,走廊微微震颤。今天她还有这个运气吗?她会见到那位邻居吗? 雨越来越大,帕尔文忍不住回头望去,远处的群山已经隐没在水雾之后。直到今天,大雨仍然令她暗暗惊奇。雨声是无处不在的嘈杂背景,反而衬得整个青阳新城无比安静。她忽然想到,几百年前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恐怕不会有闲心听这雨声。夏季风暴对灌浆期的水稻有致命的影响,但现在,人们似乎并不会担忧天气。无论“新农业生产”如何标榜自己恢复了古老的农业秩序,它都是一种全新的组合。 身后忽然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帕尔文猛地回过头,只见刚才紧闭的房门已经半开,一个皮肤黧黑、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姑娘正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她。“有事吗?”她的语气很匆忙,好像急于结束对话。但能见到对方的真容,在帕尔文已经是莫大的进展。 “我住在隔壁,”她的中文还是不熟练,说上几个字就被迫开始比划,但帕尔文不打算掩饰,“我想借一下水壶。” “不是有净水龙头吗?”年轻的邻居靠在门上,皱眉问道。 “热水。泡茶用。”帕尔文从衣兜里拿出一小包红茶,向对方晃了晃。 “水壶不借。去拿个你自己的杯子来。”门关上了,但并没有传来落锁的声音。嘈嘈切切的雨声中,帕尔文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 第七章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 车出城区,林德尔就丧失了方向感。从地图上显示的地名来看,周围曾经是村庄和田野,公路也不时跨过岸线曲折、芦苇环生的湖泊和溪流。西面天空里,太阳几乎完全落山,长庚星在暮霭间闪耀。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高大的建筑,地平线上几个模糊剪影,像蹲伏的野兽。车到近旁时,凭着藏在树丛后的路灯,能隐约辨出洁白外墙上的警示文字。这是林德尔第一次来到上海周边的自动工业区。这里的寂静与他的想象相去不远,但野趣却出乎意料。就在厂房旁边,大群他在江南造船厂总部见过的白色水鸟掠过青灰的湖面。路边的草丛里,一只野兔警觉地竖起耳朵。 刚出发时的诧异已经消退了,林德尔现在非常理解为何此行的目的地会坐落于此。极端的复古与先进一点都不矛盾,都是少数人才能享有的东西。 自动车又开了大约二十分钟,最后停在河岸边。沿河一排稀疏的林木背后,曲折石板平桥通向探入水面的小码头,整齐的青石台基上建有精巧水阁,屋顶四角轻盈扬起。天光昏暗,檐下数盏灯笼的光亮,照出若干倚栏而坐的模糊人影。手环发出轻柔的提示音,林德尔沿着路边卵石铺的小径,径自走到水阁中央。室内摆着几把木椅,没有点灯。四面雕花窗棂的阴影落在脚前,夜气沁凉,盛夏溽暑为之一扫。他左右望了望,发现有些青石板周围有一指宽的缝隙,干爽的冷气从那里徐徐涌出。他暗自笑笑,果然是时代风格。 大约有不到十人比他先到,全都在面河一侧的廊上欣赏风景。林德尔加入他们时,有几个人停下交谈,对他礼貌地点头致意。他认出他们是王广谟“沙龙”的常客,其中就有那位复旦的赵教授。他打起精神,想找准机会加入一场谈话,但眼前风景完全攫住了他的注意力。这处水阁的选址必然是大有讲究,从廊上望去,刚才经过的一大片“黑灯工厂”恰好被对岸的树林遮住,市中心的危楼明灯悬在林梢,仿若云端仙境,亦真亦幻。东方新月升起,映在河道中央,微风吹过,散为明亮的碎片。 忽然一阵乐声传来,林德尔辨不出是笛还是箫,总之是某样中国古典的竹管乐器。循声望去,光亮溯流而来,分波踏浪,激起汩汩水声。片刻之后,一艘平顶木船便靠拢了码头。船上空无一人,只有篷檐四角的灯笼轻轻晃动。 客人们站起来,礼让着走下石阶。所有人都在船舱里坐下后,木船在狭窄的河道里迅捷地调了一个头,又顺流驶去。停歇了的乐声再度响起,潮湿的风从水面吹来,船身以缓慢的节奏摇晃,令人倍觉安稳。风声转急,船头的一盏灯笼忽然熄灭,片刻之后,又噗地一声自动点亮。 林德尔和赵教授坐在一起,两人寒暄了一番。赵教授以常客的口吻说,“濯缨园”水景佳胜,四时皆可游,算起来,春日的花树和冬天的雪景最好,夏天倒是有些单调了。林德尔自觉似懂非懂,也只有点头而已。再前行片刻,水道变得曲折,放眼所见只有浓密高大的芦苇,木船灵巧地辗转腾挪,不断改换航向。如此又过了大约十分钟,船身一转,忽然驶入开阔湖面,隔岸楼台,灯火闪耀,正与城区天际线遥遥相对。 木船忽然加快了速度,径直穿过水天一色的黑暗。这番夜航的技术痕迹隐藏得太好,令林德尔觉得有种诡谲妖异的氛围,但或许这正是设计者想要的效果。上岸以后便是游廊,所有人都到齐后,数十萤火忽然凭空亮起,一面轻柔盘旋,一面向游廊深处缓缓飘去。随萤火而行,道路曲折回环,穿过数重庭院,又迷失在山石花木之中。有时忽然粉墙逼仄,隔过漏窗却有光亮,或是檐下孤灯,或是新月在一泓清池里的倒影。游廊似乎到了尽头,接着又是一转,有石板小径通往假山。他们借着微光走上黑暗的小径,道旁流泉有声。缘径前行,又听见山外传来人声笑语,隐约望见五色明灭。数步之后,豁然开朗,小径穿山而出,眼前是月光下的清池,一座大厅面水而筑,所有门扇敞开,室内明灯高照,剔透辉煌。 上一次的“讲座”,王广谟一直坐在不显眼的位置,也没有发表任何讲话,但这次聚会,他却俨然是东道主,迎候每一位客人,与他们交谈。到场人数不及“讲座”听众的三分之一,显然,这是一个关系更紧密、气氛也更随意的圈子。室内家具陈设都非常复古,或者干脆就是真正的古董。椅子并不舒服,但茶几上却摆着精美点心,分量不大,味道却绝非寻常市面货色可比。他们之后,又有一批客人到来。接着,大厅里桌椅抬开,摆上大圆席面,银制匙碟,竟是一席酒宴;食物自然是非常可口,犹胜过城区那家没有名字没有菜单的“黑店”,所有的服务也都是训练有素的人用舒展优雅的动作完成的。林德尔克制着自己,没有吃到全饱。酒宴过后,所有与之相关的家具陈设又都迅速消失了,椅子和茶几悄然回归,每个人手边都出现了一盅清茶,白雾袅袅,屋子里却更觉凉爽。 众人又闲聊了一阵,王广谟站起来,走向堂外的平台,那里不知何时也摆好了二十多个精美的木凳。廊下灯光变得亮如白昼,湖岸一角的方形凉亭里,乐手和穿着长袍戏装的演员已经就位。人们各自坐下,屏息以待。 人声响起,音调很高,音色好像透明,与湖面、假山形成了奇特的混响。现在林德尔理解了所谓“穿云裂石”的比喻。伴奏和唱腔都曲折婉转,虽然语速极慢,他也只能听出那唱的是某种韵文,对内容和意义都茫然无知。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被这表演所触动。声音、气味、光线,带来酒醉般的醺然,而与此同时,内心又有深切不安,像是亮起一个弧线精准,鲜艳夺目的光点。中国的古典乐曲和他习惯的那种音乐有很大的区别。无论是伴奏还是人声,在他听来都有些单薄,甜润中寓有哀愁。然而这哀愁又是不彻底的,未达到绝望的程度,又悄然回转。林德尔自认为更欣赏有崇高感和力量感的音乐,但他也能欣然承认,此刻响在耳边的乐曲有种难以形容的美,好像柔韧丝线上传来稳定的力道,令他全神贯注,不能自已。 一场戏终了,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林德尔站起身,回头就撞见了赵教授含笑的目光。 “富勒中校听得很投入。”不知为何,林德尔总觉得这位教授是什么人故意派来观察试探他的,同时也向他传递微妙的信息。他又想起了很久未见的李峰中校。他们身上时常有种兴奋,而这兴奋又伴随着神秘感。何以如此,他一直捉摸不透。 “刚才那是《邯郸记》,虽然演的这一场《扫花三醉》,和故事没有什么关联。”赵教授用讲课的口气微笑道,“这个故事本身倒是很有意思的。人生如梦,做一场梦就好像过了一生。最有名的昆曲都是这个主题。” “这种梦里都有些什么呢?”林德尔其实听说过这个“黄粱一梦”的梗概,却故意有此一问。他想要听听赵教授的说法,而对方好为人师,几乎已经是一种本能。假扮无知是最方便的引诱。 “什么都有,百分之百的完满。古代中国人在现实世界里想要的幸福都在里面了。”赵教授果然来了兴致,语速加快,两眼放出光来,“当然,倒霉的事情也会有,最后都归到看破红尘。梦也是很实际的,没有什么预言,也没有什么妖魔鬼怪。” “有意思。就是说,在这种戏里,会看到理想的世俗生活,但戏结束的时候,又宣布这些都是虚幻。如果说这是要给观众一点教益的话,那就是在挖‘圣人’的墙角;如果说是要带来一点安慰的话,也实在是有些丧气。”林德尔评论道。 赵教授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分不清他这番话到底是犀利还是天真。林德尔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得意。 “毕竟,大部分人——其实所有人——都无法得到俗世的完满,所以说它是虚幻的,无论对谁,都还有些安慰作用。”赵教授犹豫片刻,神情比一开始严肃了许多。 “我还觉得,把这种怀疑当作戏言,打包排出体外,也就更能维护‘圣人之教’。”林德尔点头附和。 赵教授的神色更见犹豫,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想要找机会结束对话。林德尔忽然觉得有些厌倦。他和这些人玩语言游戏,究竟有什么用处?来中国这段时间,他似乎在围绕着一座被高墙围起来的宅院转圈。他似乎能听见隔墙的笑声,能看见斜逸出墙头的柳绿花红,但就是不得其门而入。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如此比喻,自己似乎就是《邯郸记》中的卢生。他是知道这个故事的,而他从第一次读到它开始,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卢生事业的起点。落魄书生闯进了一座府邸,不仅没有招来祸患,反而忽然拥有了一切,关闭的大门都对他敞开了。即使在戏曲里,这也只能是梦。 而他此时所期待的,是否正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与其说他一直想要打开一扇门,不如说他总在等着那扇门自动向他敞开。汉密尔顿少将的声音好像又在耳边响起:“你竭尽全力了没有?” 他猛地转过身,向厅堂深处望去。王广谟正和社会信息委员会那位方主席围坐在茶几两侧,两人上身前倾,正全神贯注地交谈。林德尔突然迈开步伐,毫不理会周围突来的惊讶目光,径直向那两人走去。 “王主席,方主席,晚上好。”虽然此刻穿着便装,他仍然挺直腰杆行了军礼。方震泽惊讶地抬起头来,王广谟的目光中却似乎有一丝笑意。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林德尔直视对方,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道。 “我很乐意回答富勒中校的任何问题。”王广谟微笑着望了方震泽一眼,又把目光移回林德尔脸上。这不是林德尔第一次承受他的注视,那种有侵略性的黏着仍然令他感到不适,但他没有躲闪。 “为什么会有‘新村计划’?这个伟大的社会工程,目的何在?”林德尔垂下双手,在身前交握,作出恭敬的姿势,尽量显得不是在质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明明白白地写在那些政府通告里吗?同样的话大概重复用了几十遍吧,我都看腻了。”王广谟温和地笑起来,声音里几乎有种慈爱,“为了最广大人民的福祉,为了他们能过上有尊严、有价值、符合自然、也符合我们中国人传统的诗意生活。怎么,富勒中校不相信么?” “我是相信的,或许反而是王主席不相信我的相信。”林德尔也露出微笑,余光注意到方震泽向王广谟投去问询的眼神。“但我觉得言不尽于此。” “怎讲?” “如果说工作给人尊严和价值的话,为什么一定是农业?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从城区迁出去?如果说传统和诗意——”林德尔顿了顿,笑着向身后作了个手势,“那应该再建上许多这样漂亮的园林。” “但只有‘新村计划’才能让尊严和诗意结合起来。”身后传来轻响,一把椅子不知何时已摆在那里。王广谟和蔼地向他抬了抬下巴。“林德尔,坐吧。” 林德尔低声道谢,坐了下来,仍然双手扶膝,上身前倾,专注地望向对方。不知是否视线齐平了的缘故,他觉得王广谟的面部线条比谈话刚开始时刚硬了一些。“在我看来,‘新村计划’的意义还不止于此。” “那你觉得它的意义在哪里?”方震泽忽然开口问道,表情是一种带了些不安色彩的平静。 “我觉得,‘新村计划’在新的基础上,让文明回归了根本。”林德尔肃然道,“文明始于农业,农业的精髓在于人力的整合与使用。不仅仅是体力,还有意志,还有秩序,与之相配套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诗经》里有《七月》,古希腊有《工作与时日》,这不会是偶然的。正是在这最初的阶段,才对‘人’本身的潜能使用得最充分。” “听起来,你是在说充分就业的问题。”王广谟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倦意,“这的确是我们反复考虑的一点。” “我是说,通过回到根本,‘新村计划’摆脱了一个文明的悖论。”林德尔挺直了腰杆,语速加快了一些。用眼角余光,能瞥见其他人不时往他们这里望过来。但在他身后好像有一道界限,人们在线外聚集,却不会近前打扰。“人类创造文明,是为了节省力气,而文明本身,又需要投入精力去创造,去维护。我们这个时代似乎已经达到了平衡点,维持现状,便能满足大多数人的需要,永恒王国已经实现。而在这样的永恒王国里,人甚至不如物。可以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孤立、自足,对世界没有任何影响,永远处于能量最低的惰性状态。‘新村计划’在一个局部环境中改变了这样的状态。每个人又需要输出一些什么,于是又‘活’了过来。您和您的同事们创造的,的确是伟大的社会工程。” “《奇怪的战败》的作者能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王广谟把目光投向远处。月亮升得更高了,古老槐树虬曲的阴影爬过了门槛。“但富勒中校一定还有别的话想说。” “是的。”林德尔又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指尖相对,“我想说,为什么只能是农业?回到本源,不代表一定要复制过去。为什么不能重启一项更有挑战性的事业?” “果然,‘宇宙时代的马汉’是忘不了太空的。”方震泽忽然笑道。 “近来我常常在想,为什么联合国外太空部队还需要我?”林德尔飞快地望了对方一眼,她略带嘲弄的语调再次给他莫名熟悉的感觉。“核对、联络、精确的计算,人工智能都比我做得好。为什么我还需要登入系统,去讨价还价、发起行动,制定计划,甚至凭感觉行事?我想,如果‘意志’真的有什么实在的用处的话,那这就是了。至少现在,让我来做这些事,比造一台计算机来做这些事,还是划算许多。我们还有几十亿人,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潜能,这是什么样的财富!只是去种地,未免有些浪费。那些迷信计算机的火星人一直不明白,我们现在明白,就不算晚。” “上次见面我就说过,我们关心人民的福祉。对人们提出太高的要求,只会造成贫乏和混乱,我想,历史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别处。”方震泽摇了摇头,“富勒中校,你在履行职责的同时,肯定也感到有压力,有苦恼,不是吗?就像你说的,总要付出些努力,才能服务于某个长远目标。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这些,不是所有人都会服从命令。你所谓的财富,其实是不存在的。不然,世界也不是今天的样子。” “我爸爸是个农民,也是个古典学者。”林德尔有些不好意思似地对方震泽笑了笑,“我自己的确就能证明,道德箴言,乃至社会制度,都是很难让人变得更‘好’的。人心很顽固,但这只是个手段的问题。” “‘只是’手段的问题?”从刚才起,王广谟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已经没有在听林德尔和方震泽的对话,此刻却突然发声道。 “是的。实际上,我觉得几千年来,乌托邦建造者也好,圣人也好,他们盼望的那个转折点,终于来了。而且,我们已经有了不错的计算机,这就更是水到渠成。” “什么意思?”方震泽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警觉,甚至是有些紧张。 “如果不再用语言去感化,或者用暴力去强迫,而是用更直接的手段去改变人的目标呢?此时再向人们提出高一些的要求,会不会就能成功?”林德尔微笑道,“打个可能不大确切的比方。温度如果足够低,只要有外加磁场,某些金属就会磁化,粒子杂乱的磁矩就会变得一致。而这在临界温度以上是不可能的。以前只有外加磁场,所谓费力不讨好。现在,或许降低温度的办法,已经找到了。” ***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大反应。说起来,当初你没少抱怨拿不到资助的事。”林德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但邵一揆只顾着焦躁地来回踱步。“如果综合安全委员会愿意和外太空部队一起支持这个项目,你之前那些没办法做的,不是都可以做了?” “这可真是要命……”他猛地站住,狠狠叹了一口气,回头对老朋友怒目而视,“我什么时候允许你把那个实验告诉别人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了?” “但你也没说不能对别人讲。当时你那样子,简直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呢。”林德尔似乎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我也只是在王主席面前提起了你的工作,想不到他会有那么大的兴趣。” 邵一揆又叹了口气,倒进那张塑料躺椅里,听见椅背“吱”地尖叫了一声。“我不信你会不懂得这里面的厉害。但事情已经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么说你同意了?”林德尔忽然走近,鞋跟在地面上撞出急促响声,“我这就去准备正式的报告。你放心,这些事情都可以交给我,你要做的,就是继续你的研究,不会有什么别的麻烦。” “不会有别的麻烦……”邵一揆忍不住苦笑出声,天花板白得刺眼,他狠狠地揉着眉心,又用力吐了一口气。“从火星回来以后,我是打定主意躲着他们走的。但如果我想献计献策,也不是没有门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之前没这么干?” 林德尔没有回答。突然的安静中,通风口又传出轻微的响声,潮湿的泥土气味隐约吹拂,外面大概又在下雨。邵一揆忽然有种错觉,刚才跟自己说话的不是大学时的好友,而是母亲。当林德尔告诉他,综合安全委员会的王广谟亲自批准,要和联合国外太空部队研究实验室一起资助他的项目时,他简直以为这是个荒谬透顶的噩梦。待到一切在现实的光亮里清晰起来,他又从难以置信转为愤怒。他对林德尔大发了一通脾气,说他幼稚、愚蠢、轻举妄动、什么都不明白。但此刻他忽然想到,不了解现实、生活在真空里的人,并不是林德尔,而是自己。这位老朋友身上,早就没有什么“美国人的傻气”了。他适应了这里,办成了他想要办的事,自己已成为他达到目的的手段。然而,自己也没有抵抗住诱惑,于是也并无资格抱怨。 “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是我的上级了。我不该这样跟你说话。”他猛地站起来,抚平衬衫上的褶皱,走到林德尔面前,“还请富勒中校不要介意。” “我只是观察员,并不是主管。你知道的,按照研究实验室的学术合作模式,你才是负责人。”林德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血色,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我只是协助你。” “那好,我现在需要静下来想想。”邵一揆盯着对方的眼睛,低声说道。林德尔似乎还想解释,但终于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邵一揆又叹了口气,走到窗边发起呆来。奥林匹亚又是风暴将至,尘埃万丈压城。弥散微光不时照亮缓缓移动的厚重云墙,好像视线不可及之处,藏着什么脾气暴躁的魔法生物似的。他似乎听到了到雷声,甚至感到窗帘在微微颤动,一时却无法分辨这到底是自己的幻觉,是奥林匹亚干燥空气里的放电,还是过境上海的台风带来的雷雨。 稍微冷静一些之后,负疚感又令他十分不安。哪怕刚才在激愤之中,他心里也隐隐明白自己只是迁怒,甚至是在逃避。这样的情况,不能说是纯出意外。更何况,林德尔说得没错。既然做到了这一步,他不可能忍得住不往下推进;而要推进,所需要的计算资源绝非上科大可以负担。在地球上,说不定还真只有华东社会信息委员会的数据中心有这样的余量。 当然,他或许可以想办法再去火星。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就令他内心生出抵触。火星人总是很慷慨的,但却说不上大度。对待那些住过很久而又离开的“原人”,总有些居高临下的不屑。在他们自己看来,这种“严格”对于火星环境来说非常必要,有过一次“软弱”,便会有下一次。厌恶也是相互的,就算真能去而复返,当初让他一怒之下回到了上海的那种憋闷,只怕会变本加厉。两害相权,都是艰难抉择。他完全不想应付,似乎也只有随波逐流一条路可以走。 所谓“下一步”,自然是从动物模型再回到人类被试。真正着手后,可能比现在设想的还要难上许多,毕竟,当初迂回躲开的问题,此时又会全部重来眼前。他心里清楚,之所以能大大简化模型,成功完成那个“惊险一跃”,靠的是压缩系统可能状态的数目,在一个相对不那么复杂的相空间中估计可能的动态变化。这在老鼠“西绪福斯”身上能够取得成功,在人身上几乎注定失败。原因也很简单,就是系统规模和可能状态数目的爆炸式增长。“西绪福斯”的大脑由2亿个神经元组成,而他自己的颅骨里盛着的,却是近900亿神经元。在演化史上,这个区别还对应着灵长类才有的新皮层体积突增。大脑结构的变化使一整套复杂的社会行为成为可能,当然,在人类身上,也带来了令他和无数前辈都痴迷不已的符号语言。 从行为层面来说,“西绪福斯”几乎可以类比为一台功能强大的有限状态机。某一时刻它的“系统内部状态”,或者勉强称得上“心理状态”的东西,再加上外部的刺激,便几乎能决定它下一秒的行为。行为改变状态,也带来新的刺激,但一只老鼠所能体验到的内心波澜和宇宙奇观,终归还是非常有限的。在这个问题上,邵一揆完全同意哲学家们的观点,语言对事物的表征,大大拓展了人类神经活动的相空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自认为找到了“西绪福斯”内心状态的神经对应物,但他并不觉得把这样的模型原样扩展几千倍,就能描述人类——比如说,此刻的自己。 话说回来,虽然简单的规模扩展不可能奏效,“西绪福斯”身上发生的一切仍然是希望之光,正如20世纪四十年代笨重的水银存储器,是他那颗火星“水晶球”的先声一样。人脑毕竟是进化的产物,他和“西绪福斯”之间,有很多共同点,意志和动机的控制,在进化中是保守的。是否感到满足、有所想望,这最基本的判断是在“西绪福斯”的中脑边缘系统里作出的;感官输入、动作与这些“自我感觉”之间的交互,则发生在前额叶,在他身上也基本遵循同样的模式。他自觉那个关于“模型拓扑结构”的想法仍然成立,在最基本的意义上,他本人作出决定的过程,和“西绪福斯”在迷宫路口的神经活动是同构的。在T迷宫那种情境下,他和“西绪福斯”可能没有什么差别,但他时刻面对的,显然不是那样简单的选择。 他作为灵长类一员高度发达的新皮层,尤其是前额叶,使异常丰富的感受、想象和创造成为可能。而这样高度精细复杂的认知模块,却仍是对接在古老而原始的奖赏回路上。这个蹩脚的“设计”,正是人之为人大部分麻烦的起点,却也是他全部工作的落脚处。如果大脑也有一个类似于“冯·诺伊曼架构”那样在快速演化中仍然相对稳定的结构规律,动机与认知之间的相互作用可能就是。再快的“运算”,也要受“控制”的制约。想到这里,邵一揆的呼吸急促起来,转身回到工作台前。找到一个合适的比喻,一种确切的描述,如同搅浑的池水变得澄清,概念带来的秩序总能令他感到狂喜。 他挥手调出大鼠和人类额叶皮层的“神经布线图”,对着缓缓旋转的两团彩线沉思起来。“层级结构”的演化,当然不像把外加硬件插上接口那么简单。感觉、运动、情绪、记忆,抽象的语义内容、鲜明的想象色彩,在一个决定作出的瞬间,所有这些都必须按“常理”的方式吻合,换言之,这样高维稀疏的数据,必须贴近饶成安所说的那张“揉皱的锡纸”。所谓神秘的自我意识,说不定正是为了时刻检查这种一致性而存在的。如果只抓住了高级皮层返还给边缘系统的大体“读数”,那么这就是强行把他装进“西绪福斯”的经验中去。所有的物质成瘾状态,说到底,大概也都是这种毁灭性的“简并”。 进展之后,好像又回到了原点。邵一揆经历过许多次这种令人气馁的循环,可一旦重蹈覆辙,他还是无法相信,只要熬过了思绪纷乱的阶段,就会有柳暗花明。舍我其谁的自信又无影无踪,一切都成了未知、混沌,失败的面目却又变得鲜活起来。 他这里又陷入困境,林德尔的工作倒是做得有条不紊。每隔几天,他们都会通讯一番,邵一揆很快就被这个号称由他负责的项目极端复杂的行政细节吓住了。名义上,所有的资助都来自联合国外太空部队,他汇报的对象是德克萨斯的研究实验室总部;华东综合安全委员会则根据火星独立前夕联合国的《蓬塔阿雷纳斯条约》,作为实际的委托管理机构,提供一切所需的资源和便利。如果他有意愿,可以在上科大之外单独设立实验室,添置设备、招募人员;当然,也可以采取更加灵活的形式,一切照旧,等到有需要的时候再作新的安排。 邵一揆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因为林德尔的“先斩后奏”,许多过去关闭的大门向他敞开了。忽然之间,只要他开口,就可以使用政府掌握的一切资源,从计算时间、高密级的海量数据到几乎是走个程序的实验审批。他们甚至都不会问他某项要求的目的为何,无需提供任何“恰如其分”的解释。他在这几年间迫使自己学会的,他称之为“银行诈骗”的生存技巧,突然之间没有了用武之地。他现在有点理解,饶成安那种永远精力充沛、永远迫不及待的劲头是怎么保持住的。这和火星上他经历过的那种不断应对质疑、永远保持警觉的振奋状态还不一样。能够切实看到自己对他人、对世界施加的影响,权力的滋味实在甜美。无怪乎饶成安会说,控制是一切科学的奥秘。岂止是科学! 但这种甜美的另一面,便是赌博一般的迷醉。他所做的一切是赌博,外太空部队研究实验室,或者它所代表的某股势力,无疑也是在赌博。等到输赢见分晓的时候,恐怕就会有不大愉快的事情发生了。但他已经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所席卷,实际上,他的大脑早已信息过载,只能作出一些醉醺醺的决定。既然曾经依稀在望的目标又消失于迷雾中,他便按照赌博的路数,开始疯狂下注。 “我想申请使用‘观澜’。”再见到林德尔的时候,他用稀松平常的口气宣布。大学以后,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共事过,这次出乎意料的合作倒是让他在某种程度上重新认识了这位老朋友。他是个“战略家”,但也是个有条理、懂权衡,能做出决断、提供动力,让事情发生、推进的人。邵一揆发现,自己非常依赖他的“合作”(按林德尔自己的说法,是“服务”)。 “‘观澜’……”林德尔左手拇指和无名指轻轻碰了三下,目光开始聚焦在虚空中的一点上。邵一揆知道他开始使用军用增强系统了,也便不再说话。之前,林德尔曾问过他,现在他也有了权限,可以在办公时间使用这东西了。他本能地以“分散注意”为理由拒绝了这个提议。虽然理智上他也明白,他的手环、工作室混合环境,和增强系统并没有本质区别,但过分隐秘的信息流总是让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你倒真是会提要求。”林德尔显然很快弄明白了“观澜”背后的奥妙,有些促狭地笑起来。“这东西只限政府内部使用,你有权提出申请,但是不是批准,还要看上面的意思。” “那就看他们批不批准了。”邵一揆耸了耸肩。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快感从心头涌起。 *** “我们一直在等你。”肖春一边把帕尔文迎进屋里,一边低声说道。那天敲开这位邻居的房门以后,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帕尔文觉得像在做梦。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那个“终身不笑者”的故事一样,一扇禁忌之门后面,还会有另一扇,种种曲折奇巧,百转千回,料不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这段经历,是否也会以懊悔结束,但此时此刻,她好像坐在那条驶往仙境的小船上,目眩神迷,因为好奇而激动难抑。 那天她拿着茶杯走进肖春的房间,透过水壶里冒出来的团团白气,一眼看见桌上摆着那盏黑色的球形台灯。“香会”之后,王慎徽或吴堂主都没有再联系过她。她也曾想象过,昏暗房间里那些“法器”,会怎样在青阳新城的人海中辗转流传。认出那上色不匀的半透明灯罩时,她的确非常吃惊,但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她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了,而且,似乎有着某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价值。她很想知道为什么。 肖春和她一起喝了茶,但什么也没多说。那之后,她发现自己又和这位邻居偶遇了几次。有一次是在公车站,她们当然不是上同一辆车,但也说了几句话,提到了地上的“坊名”;还有两次在离家不远的小饭店,帕尔文其实记不得是哪一家,它们实在看起来差不多。肖春也没有和她同桌,只是推荐了一道蛋炒饭。显然,她和王慎徽有联系。帕尔文有些疑惑,不知为何王慎徽不和她直接联络。他是她来此地的介绍人,理应最少受到怀疑。或许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在忙什么其他的事,正如他会出现在谢庄一样;也可能,是肖春想向她展示什么,那盏灯和王慎徽的关系,是用来取得她的信任,也考察她是否对此足够注意、足够敏感。 之后没有多久,某天傍晚,帕尔文刚刚回到自己房间,忽然听见了敲门声。她难以置信,但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扳过那两道机械锁,拉开房门。肖春站在门口,用一种带着些厌烦意味的目光看着她,手里抱着个五六个月大的婴儿。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照看他一个小时?”她一边说一边晃着脑袋,像在试着把额前一绺汗湿的短发赶开,“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帕尔文吃惊得脱口说起波斯语来,但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了孩子。肖春把一个奶瓶塞进她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分钟之后,婴儿的啼哭把她从震惊中唤醒,她一边哄着,回想起上次喝茶时,的确在餐桌上见到了奶瓶。但那时屋里根本就没有这孩子的踪影。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疑惑过的那个问题,可能又有个不同寻常的答案。在青阳新城几个月,她几乎没有见过老人,也很少看见儿童。这是一座青壮年男女的城市,大部分人似乎都是单身。但现在怀里这扭动哭泣的一团,却在响亮地提醒着,她漏过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她很快就让孩子安静了下来。在记忆都已模糊了的过去,她还不到十岁的时候,曾经帮妈妈照看刚出生的弟弟。如果那时他没有夭折,她的生活可能会很不一样。此刻重复二十多年前学到的动作,她忽然异常清晰地感到,自己身处遥远陌生的地方,茫然站在一个团团旋转、不断扩大的漩涡中央。这感觉好像坠入梦靥,也好像在漫长的梦境中惊醒片刻,望见窗帘缝隙渗透的光亮。她想要停下来,想要返回自己熟悉的世界,但同时也明白,她并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肖春回来以后,只简单跟她道了谢,也没有解释自己突然外出的原因。那以后,她竟然是常常要请帕尔文帮忙,甚至让她替自己抱孩子去参加“社区聚会”。这种聚会每周都在一间和临街店铺没有什么区别的“家庭活动室”举行,参加者都是附近带孩子的成年人——以女人为主,但也有一些貌似年轻夫妇的男女,更少数情况下,还有单身的男人。这是帕尔文在青阳第一次见到超出礼貌范围内的密切人际互动,照料取悦那些精力旺盛的幼儿显然需要成年人之间的精诚合作。人们甚至会闲聊起来,气氛始终非常忙乱,但也很轻松。 再之后,肖春去“社区聚会”时,会邀请帕尔文和她一起去。孩子渐渐对帕尔文有了亲近感,从母亲的怀抱转到她的怀抱,依然能保持镇静。父亲从未出现,倒是经常来聚会的几个男人,似乎也受到同样的信任。这样的聚会非常喧闹。十来个孩子,有的尚在襁褓,有的在学走路的、学说话,有些已经能自己跌跌撞撞地玩游戏。所有啼哭、呼唤、尖叫一起发动时,仿佛天崩地裂,成年人也几乎不断发出夸张响亮的声音。聚会结束了,那声响好像还在耳边。这种场面,帕尔文很久没有亲历过,但仍有记忆可以被唤醒。 就在手忙脚乱乃至声嘶力竭的“聚会”上,肖春一点一点地向帕尔文讲述这套制度的来龙去脉,回答她的问题。她的话有种疏离的准确,甚至带有抽象色彩,有时帕尔文忍不住会看一眼亮着湖蓝色光点的手环。肖春露出理解的微笑,更加用心拿捏语气,好像在告诉她,无形的界限就在这里,像这样,靠着孩子们的掩护,是比较安全的冒险。帕尔文有点将信将疑,只是用心记下同伴的话,准备回去再用加密备忘录整理。这些时日,她越来越依赖那个火星产的设备。她严格按照最保守的使用规则,把没有手环的那只手伸进厚重的毯子下面,用非常精细的动作输入。这样做的时候,她对自己也是将信将疑的。她总觉得,通过记录和分析她全身肌肉的运动,“上面”还是能大概知道她在写些什么。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和邵一揆的对话,真正的“读心术”,说不定也已经能通过手环实现了。但让他们多费一点事,总是好的。 肖春告诉她,育儿是青阳新城唯一被鼓励的合作活动。白天,父母们都在稻田或茶场上工时,有专人负责照料幼儿,但亲子交流、与邻居、伙伴的亲密相处,被认为是不可或缺的。制定这项政策的人大概深通心理学,他们想要新村居民的后代都是人格健全、没有歇斯底里的焦虑、没有被抛弃的恐惧的人。他们知道对父母之爱的渴望乃是一种生物本能,文明的构造再合理、再精巧,也最好不要和生物本能作对。他们希望这些“新人”,仍然用自然的方式养育孩子。青阳新城里,成人的世界是流动的,他们没有同事,没有多年的邻居,很少现实中的朋友。他们以前居住在不同的城市,彼此素不相识,也没有太多机会在这里真正结识。他们人生的乐趣和意义,如果不能在工作中找到,那么便在独处一室时,从智能手环上流出。他们都是自足的个体,像海滩上洁白晶莹的沙粒。但孩子们的世界仍然是笨重而坚固的,为此,可以允许水滴在房檐下暂时聚集。 “但双亲中的另一方呢?”帕尔文曾低声问道,“从来不出现,这总不太‘自然’吧?” “还没有记事的小孩子,需要大人,但要说是一个还是两个,恐怕没什么要紧。”肖春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几乎是个鬼脸。 “而且你们白天也还是要离开孩子呀。”帕尔文继续温和地质疑道。 “毕竟,我们还是要做‘新人’。”肖春的面容严肃起来,说不清是不是带有讽刺的意味。 谈到双亲之一的缺席,帕尔文才顺着话头问肖春,孩子的父亲在哪里?那些由父亲抚养的,他们的母亲又是什么人?她不太确定,怕这是不受欢迎的问题。但肖春的态度相当直截了当,在“新人”们之间,性关系非常灵活,但也极有规律。就好像吃饭要去饭店,买衣服要去服装店,无论男女,解决性需要就去每个社区都有的“交谊厅”。有些人会找到比较固定的伴侣,但新村的生活实在也是变动不居的,伴侣之间很难维持住特殊的、牢靠的纽带。在这里对小家庭的产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防范,但也没有任何鼓励。最明显的例子,并不会提供双人住房。实际上,从城区来的人,大部分不能适应“三维世界”中长期的亲密关系,甚至是和不完美的真人发生性关系,对很多人来说是一项新学会的技能。孩子是必然的副产品,抚育倒是受到热情鼓励的。带着孩子的成年人能获得各种补贴,工作时间几乎可以缩短一半。 “既然父母的关系如此不稳定,不会有被遗弃的婴儿吗?”帕尔文问道。 “大概有吧。”肖春轻描淡写地答道,“但恐怕不会很容易。” 那场谈话之后,肖春甚至带帕尔文去了一次“交谊厅”。正值最热的伏天,傍晚时好容易下了一场潦草的阵雨,才令人略觉凉爽。行道树上积攒的尘土都被冲掉,落日回照,深绿色的坚硬叶片闪着蜡的亮光。饭店里涌出的油烟和雨后空气慢慢混在一起,像浓稠的辣酱滴进清汤里。收割早稻、播种晚稻的“双抢”刚刚过去,整个青阳新城都弥漫着一种体力透支后懒洋洋的气氛,太阳毒辣的热力和汗水蒸发留下的酸涩,好像透过每个人的皮肤渗入了骨髓,大家都变得动作迟缓,带着三分醉意。 肖春和帕尔文一前一后地穿过两条街,走进杂货店旁边的门面。一楼是大厅,摆着许多成对的红色绒面沙发,房间最里面是家小卖部,出售冷热饮料、蛋糕、糖果,放着轻柔的音乐。侧面墙上都刷了装饰画,色彩明艳,都是阳光下的草坪、奔跑的孩子。这室内风格让帕尔文觉得十分怪异,好像是幼儿园、候车厅和风月场所的混合,转念一想,本质上似乎也的确是这样。两三对男女分别窃窃私语,气氛有些冷清。 肖春没有在大厅停留,径直沿着门边的楼梯走上去。还没踏上楼板,帕尔文就吃了一惊。这里与楼下的气氛完全不同,空间似乎也扩大了好几倍,大概是把左右店铺的二层都打通为一体。暧昧昏暗的灯光下,四排完全封闭的小房间只有狭窄的过道隔开,似乎望不到尽头。 肖春一边向右走,一边朝左边的两排单间挥着手。“那都是有预约的,熟人见面的地方。”帕尔文回头望去,就在她们之后上楼的年轻男人径直走向一个隔间,用门上的读取器扫描了虹膜。隔间门随即滑开,又迅速合上,男人闪身入内的功夫,帕尔文看到一个扎马尾辫的女人笑着迎接他。肖春头也不回地大步走着,领着她走到右边靠墙的一排隔间,在一扇门前停住。 隔间门上贴着仿木花纹,但显然是打印材料做的。与视线平齐的高度有一方光滑的黑色屏幕,上面亮着象征男女的绿色标志。肖春回头看了帕尔文一眼,几乎是有点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是空房,也有些里面已经有人了,挑一个吧。”帕尔文笑了笑,凑到那面屏幕跟前。系统扫描虹膜,她的照片出现在门上,象征女性的标志暗了下去。她碰了碰开门按钮,一步跨进隔间里,门在她身后合上。 室内空间狭小,光线也很昏暗,正中一张床几乎占去了一半面积。它比单人床略宽一点,但若真是两人躺在上面,还是会有些拥挤。床单很平整,即使不够洁白,也不大看得出来。右手墙角处有一个衣帽架,旁边是两把椅子。左边靠里的墙角处是金属外壳的盥洗台,让帕尔文想起以前的牙医诊所,或者是火车车厢。 墙壁看上去很薄,隔音效果却比想象中好。左邻右舍只偶尔发出低沉的动静,好像被沙袋紧紧捂住似的。帕尔文站在床前想了几秒,转身在一把椅子里坐下。这地方让人有种匆忙乃至紧张的感觉,她很难想象在面前这张床上,能发生放松而专注的性爱,当然,这样的东西在陌生人之间,本来就不存在的。她有些好奇,大厅另一头“熟人”们的房间里,陈设是否不同。如果真如肖春所说,这里并不鼓励牢固的个人纽带,或许这样的风格,也是故意为之的。 门再次滑开,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头发很短,下巴也刮得很干净,见到帕尔文,有些紧张地望了望脚尖,喉结上下滚动。帕尔文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床边,与那人对视。“你好。”她微笑着说道。 他们都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当然,他应该已经从门口的显示屏知道谁在里面。考虑到她的姓名和相貌,眼前的男人虽然紧张,却并不怎么惊讶,才是真正引起帕尔文注意的事。肖春曾经说过,其实各个“新城”和老城区一样,也都有少数有外国血统的人。但这个和她贴紧在一起,有些笨拙地解着衣扣的人,连好奇的眼神都没有。帕尔文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知道她是谁,他来到她面前,并非为了解决生理需要,贪图肌肤之亲,而是另有重要使命。 果然,他们倒在床上,动作由拘谨转而激烈,又渐渐舒缓下来,那男人忽然握起帕尔文的手,她感到对方掌心里有一块坚硬的东西,表面凸凹不平。男人撑起上身,吻着她的脖子,一路向上,在她耳边以极轻的声音吐出一个“摸”字,同时,用身体遮住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帕尔文迅速反应过来,指尖悄悄地拂过那块硬物,同时尽力回应着男人的动作。那小小的平面像阳文印章一样,有突起的文字。她仔细摸索,是两个汉字,“周五”。男人低头看了她一眼,弯了弯食指,那块“印章”忽然变得光滑,片刻之后,又有两个字凸显出来,是“下午”。 帕尔文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是可以随电压改变形状的智能材料,按照事先设定的程式显示内容。她不久前加入的这个颇有神通的“香会”,又在向她传递消息了。她尽量保持自然,记下了那一小段文字,“周五,下午,车站,跟随,黑衣,绿帽”。她的同伴渐渐放松下来,娴熟地用各种姿势遮挡着手上的动作。显然,他知道这个房间里有监视设备,甚至知道它隐蔽的位置。他们脱下来的手环叠在一起,被衣物遮住。 这不是帕尔文第一次与陌生人发生关系,对于此类情况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尴尬与不适,早已能处之泰然。但这短短十多分钟给她带来的荒谬感却是前所未有的。看起来,这里的异见者们相信,只有一丝不挂的时候,才能真正隐藏些秘密。因为本能反应而热血上涌、心跳加快、发出喘息和叫喊,能掩饰手环所能记录到的情绪变化,肢体接触被认为是正常的,也没有其他人在场,不会有诧异的目光。但“四维”系统的力量真的有这么无孔不入?能够让那样的“香会”成为可能,难道不能在僻静处开启之前她见识过的那种“中间人”程序?又或者,“香会”的建立者也像他们的对手一样通晓心理学,特意设计出这样的方式,来加强成员之间的联系? 穿好衣服之后,那个男人好像又恢复了一开始的紧张,只与帕尔文对视片刻,就急忙走了出去。她最终还是没问他的名字。 周五傍晚从稻田里回来,帕尔文果然在车站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穿黑衣、戴绿帽的人。出于某种几乎已被淡忘的文化禁忌,这里几乎没有人戴绿色的帽子。起先她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大约四十岁、身材矮小敦实的女人,因为那帽子的颜色实在近似于黑,并不能一眼分辨。她迈着稳定的步伐绕过当初王慎徽约帕尔文见面的下沉广场,走进了政府大楼,帕尔文诧异地跟在后面。 政府大楼的一层是24小时开放的行政申诉大厅。即使有了“四维系统”,也总有些事情是不能在个人终端设备上完成的。当有人觉得自己的积分出了错误,或者有设备故障,或者有任何涉及到多人的请求、有冲突要调解,他们还是要到这里来。证件倒是不必要的,生物特征已经足以用来识别个人,绝大多数情况下,三维投影的虚拟接待员就能解决问题,用不着楼上那些有血有肉的官员们现身。此刻大厅里灯火通明,但是空无一人。那个女人走过入口,两旁的信息柱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帕尔文明白,此刻她们暂时有了隐身的魔力。 黑衣女人径直穿过大厅,拐进一条狭窄的走廊,打开尽头的一扇门,然后就站在原地,等着帕尔文跟上。那一瞬间,帕尔文心中闪过一丝兴奋的恐惧。这当然有可能是个圈套,她什么都没有做,但这不代表糟糕的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综合安全委员会似乎无所不能,有许多事情即使没有明文禁止,也可以随时有办法让它违反法律。即使那道门里真的是“另一个青阳”,她对王慎徽介绍给她的“香会”,实在太过信任。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们的邀约,此刻,她也不准备后退。 她走到门口,毫不意外地发现肖春在迎接她,进到室内,也毫不意外地对上王慎徽投来的目光。这大概是个杂物间,折叠桌椅、微型打印设备、包装盒、各式各样坏掉的屏幕,从四面墙根直堆到天花板。房间中央勉强清空的地方铺了一张褪色的地毯,五六个人席地而坐,紧挨在一起。见到帕尔文进来,所有人都露出欢迎的笑容,又挤了挤,再腾出些空位来。领她进来的那个女人关上了门。 帕尔文很自然地坐了下来。这情景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家庭聚会,或者爸爸的朋友们来访的时候。当然,这里毕竟没有红茶、饼干、蜂蜜和杏子果酱的香气。但有说有笑、轻松自如的气氛,她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无论是在谢庄、在上海的大学里还是在青阳新城,所有人似乎都有所提防,有时是周围的人,有时是那个无孔不入的“系统”。但在这个充满塑料气味和汗味的小房间里,似乎人与人之间真实而牢固,虽然不完美,却也难于毁灭的联系,又重新活了过来。她不记得自己上次感到这种氛围是在什么地方。火星?暴动前的尼日利亚?或许她真的已经独来独往太久了。 一开始他们甚至没有搭理帕尔文,中断的交谈重新开始。只听了几分钟帕尔文就意识到,这不仅是“香会”首领们的聚会,他们说的,是秘密社团背后的秘密。比起居民们的精神世界,这些人关心的显然更“新村”的社会组织。“香会”的那套教义,是他们半真半假的信念,他们把所谓“回归天国”的故事,当作是把单子化的个人重新纳入有机整体的手段。他们一边说着“上主的神意当然是有计划的,但这也要靠我们来想办法,天堂不会凭空掉下来”,一边讨论进香仪式时,怎样引导会众想到,所谓真空家乡的生活,既不是这里的,也不是大城市里的,而必须挣脱“四维”的控制。随后,他们甚至打开智能手环的投影,放出许多奇怪的形象,似乎是流行的增强现实情境里的人物。他们轮流用一个特殊的麦克风与那些虚拟的伙伴对话,这时,他们的语言更模糊,更有宗教色彩,但好像也更轻快。 “你们不稍微解释一下的话,我简直要替你们担心了。”帕尔文终于忍不住插了话,但无论是表情还是声音,都没有一丝焦虑。 “真要解释,可得花不少时间。”王慎徽笑起来,其他人继续着急促而兴奋的对话。“比如我们知道大家从车站回家的这段时间,最容易伪造位置信息;比如这座政府大楼里的监控设施其实是城里最少的,因为没有太多人来,再比如,就在同一时刻,什么地方的‘甲种公民’们正在听‘圣铎’说预言,我们借用他们的身份信息,能和城里的同志们在‘情境’里直接联络。” “那边的情况跟我们正好相反。”一个年轻男人说,“还得再想点办法,把他们从那种迷幻药里拔出来。那些完全没有意义的娱乐,把他们脑子都化掉了。” “你当初不是那样的?你是谁的疯狂粉丝来着?”肖春提高了声音打趣道。所有人都低声笑了起来。 “没错,是要想点办法,我觉得是时候了。”王慎徽看了帕尔文一眼,“但这要看伊拉瓦尼博士愿不愿意帮助我们。”   第八章 我们居然哺育我们可爱的悔恨 *** 外滩就像个玩具。站在陆家嘴信息中心面向黄浦江的观光电梯上,看着对岸一排“石头房子”渐渐落在脚下,一千多米长的光学伪装膜终于现形,林德尔心中那种近乎轻蔑的感情又再次抬头。台风刚过,江水涨得厉害。太阳从身后的方向照过来,周围高楼上金属和玻璃的平面如鳞片支棱,杂乱地反射出灰蓝色、暗黄色、亮白色的光芒,更衬托得西岸的古迹像初生的婴儿一般温和纯净,脆弱无用。但他心里明白,这玩具代表了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政治态度的东西,它们的主人对他非常慷慨,他也该对这奇观多些敬意。 林德尔望向身边的邵一揆。科学家好像对景色没有什么兴趣,一直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手指在空中不安分地跳动。他看上去状态不大好,双眼下有很深的阴影,神情有些腻烦。甚至他的衣着也显得不妥当,那件浅紫色的衬衫无精打采,有明显的褶皱。刚才那种近乎轻蔑的感情迅速转移了目标。共事才一个多月,他时常觉得自己和邵一揆的友谊在经受考验。这位老朋友对待这个项目的态度,是在狂热和幻灭之间来回震荡。有时他会突然发来非常详细的计划和极度有吸引力的结果预测,转眼又显得漠不关心,甚至会说出“反正就是骗点甜头尝尝,不要期望太高”这样的话来。 要申请使用“观澜”,从头到尾也都是邵一揆的主意。社会信息委员会的批准痛快得出乎预料,但真到万事俱备时,他的情绪好像又突然消沉下来。有时候,林德尔觉得与他共事,就像维护一台极易出故障的精密设备:只要让他维持运转,就能做到许多令人惊异的事情,但问题也正在于如何维持运转。邵一揆身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正是他们的研究目标,而他的工作状态,看起来也越来越像他们申请使用的大规模量子计算机:必须在极端条件下,精心保持着一种特殊的物理状态。 电梯在18层停住了。他们走出来,穿过一个几乎没有任何陈设的门厅,走向另一部电梯。只不过短短的几步路,林德尔觉得自己终于感受到了机密的气氛。他还记得刚才走进这座大厦时的惊讶。大厅和商业办公楼没有任何区别,透过落地玻璃能望见外面的花园和水池,纯白梁椽交错着向高远处延展,闪光飞行器组成的雕塑悬在空中,无声地不断改换形状。地板锃亮,映出衣冠楚楚,轻捷移动的人影,其中甚至也有不少威武的火星来客,空气里充满咖啡和奶油的馨香。他知道社会信息委员会的量子终端设在一座民用大楼里,与许多设计食品包装、开发情境道具插件、制作社团内容的公司为邻,但他没有料到,18层以上的一切,竟然完全没有对楼下的轻松甜腻氛围产生任何影响。此刻,他几乎觉得楼下那些玻璃、智能材料和柔软的金属,根本支撑不住这里的橡胶地板和铅灰色墙壁,就好像瘦弱的脖子支撑不住硕大的脑袋一样。 他们默默地走到固定在墙上的屏幕跟前,把右手按上去。电梯门开了,刺眼灯光从天花板的两道狭缝里照下来,轿厢里没有任何东西是透明的,也没有任何装饰。林德尔想到,幽闭恐惧症患者到了这里,一定会来个大发作。电梯很快把他们送上了25层,他们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指纹、虹膜扫描、密码问答和声纹比对,最后由两位穿着全覆盖式外骨骼的守卫放行,才来到“观澜”上海终端的门前。到了这里,一切仿佛又恢复了正常。被淡淡蓝光照亮的玻璃后面,一整面墙都是银灰色的拉丝金属,上面蚀刻出“观澜”的标志:篆书字体下方,古拙的水纹叠加缠绕。 “我喜欢他们这个标志。”沉默许久的邵一揆忽然开口,几乎是有些神经质地笑道。“叠加的波函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这玩意的工作原理,不就是观测那些量子态的气体原子吗?的确很应景。” 林德尔敷衍地点着头,用目光迎接从那面金属墙后走出来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她身材纤瘦,留着短发,两道细眉描画得异常清晰。看着她干练的面部线条,林德尔突然觉得,她一定非常善于控制自己的表情。 “富勒中校,邵博士,早上好。”她向他们伸出手,“我是陈庆云,负责这里的系统管理。我会帮你们做连接‘观澜’的准备工作。” “按照昨天您给我的日程,先要做个汇报,是吧?”林德尔开启了增强系统,眼前出现了昨天就已确认过的文字。出于谨慎,他又核对了一遍。 “是的。综合安全委员会的王主席,还有社会信息委员会的方主席,想听一下你们的汇报。他们对这件事非常重视。”陈庆云露出一个非常恰如其分的笑容。林德尔用眼角余光看到,邵一揆的手指又开始在空中敲打起来。 “在汇报的时间里,我们正好可以采集一下二位的详细生物特征数据。”陈庆云说领着他们走到一个纯黑色的工作台前,向他们分发了轻便脑电头盔和一种直径大约三厘米的智能材料圆片,“请把这个贴在心脏位置。” “这是?”邵一揆开口问道。 “我们需要记录二位的脑电伽马波和心电图的详细特征,等一下你们就知道,想操作‘观澜’终端,必须要有这些信息,而‘四维’的数据库里是没有的。”她停顿片刻,看了邵一揆一眼,“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邵一揆耸了耸肩,戴上头盔,把那片东西送进衬衫里。工作台的屏幕上,出现了实时记录。 “好了,二位请到会议室。”陈庆云向一道门做了个手势,自己则在工作台前坐了下来。 他们走进会议室,增强系统已经启动,渲染出一间宽大荫凉的办公室。天花板很高,正对面是落地长窗,黑漆窗框闪亮,玻璃一尘不染。强烈的阳光透过摇动的树影,照在拉开的深红色窗帘上。两侧墙壁都是书架,摆满版式齐整的精装书,还有一些中国线装古书的函套,露出整齐而陈旧的书口,不知是实物的影像还是虚拟的图标。书架上摆着一些相框,从他们站的位置看不清楚里面的照片,但好像都是些人像。房间中央是椭圆形的会议桌,木制桌面看上去有些年头,但保养得光洁润泽。屋里所有东西,包括他们要与之有实际物理接触的桌椅,风格都十分协调,显然也经过了渲染,甚至裸眼也挑不出毛病。这里的增强系统果然不同凡响。 邵一揆径直往右侧的两把椅子走去,林德尔急忙拉住了他的袖口,递过去一个责备的眼神。邵一揆露出略带嘲讽的神情,但还是停住了脚步。他们并肩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等待了一会,方震泽忽然出现在桌子左侧,又过了几秒,王广谟也出现了,他背对着窗户,几乎只是一个剪影。 “欢迎二位。”王广谟向那两把椅子做了个手势,林德尔敬过礼,坐了下来。邵一揆似乎比刚才更不自在,拉开椅子的动作非常僵硬。 “我只有十分钟时间给你们。”王广谟手中突然出现了几张纸,“邵博士的报告,我粗略地看了看,觉得很有意思。当然,方主席才是专家。”他对方震泽点了点头,“我关心的只有一点:如果真能有一个适用于人类的模型,是不是就可以做一些实验了?我只想听一个答案,是或者不是。” 林德尔望了望身边的邵一揆。对方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令他感到怒意又在升腾。踌躇几秒之后,邵一揆好像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没人能替他回答,开始用一种非常不确定的口气解释起来。 “人类的行为和动物的行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除了对刺激作出反应,我们还有所谓‘信念’。外在的和内在的要素一起组成经验,然后,又根据一个同时受内外两方面要素影响的价值体系来决定行动。这样,如果要建立一个人类的心灵模型,参数是爆炸性增长的。现在还很难确定,这样的模型是否可能。” “但你在报告里说,用量子计算机,就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王广谟皱眉道,“所以,从理论上来讲,只要搞通了,马上就能应用。” “这是一个设想。如果能用叠加的量子态来表征所有的可能状态,用观测的物理过程作为‘计算’的手段,这个过程有可能大大简化。用量子力学的概率模型来计算认知过程,这个想法六十年前就有了,但当时并没有真正的量子计算机。现在,计算机是有了,这个想法倒被遗忘了。” “或许所谓遗忘,只是因为有人试过了,但行不通。”方震泽忽然打断了邵一揆的话,作了一个很不耐烦的手势,表情显得异常严厉,“火星人早就有了很大规模的量子计算机,他们拿它来做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没有碰这个问题。我觉得这可以证明,你的想法只会浪费我们宝贵的资源。” “震泽,我觉得还是应该尝试。”王广谟忽然叫了方震泽的名字,他的态度非常客气,但其中有种不容置疑的成分。他仍然皱着眉,翻着手里那几页纸,没有看任何人。“我要走了,你们继续,回头再给我一份报告。我觉得,既然这个项目如此有意义,那么并不用等到第一步结果出来,再进行下一步。过几天,我会再开一次会,研究这个问题。”他停顿片刻,抬起头来,用强调的语气对方震泽说:“这很重要。” 方震泽严肃而恭敬地点了点头。王广谟的身影随即消失了。 会议室里忽然陷入紧张的沉默,谁都没有说话,一只麻雀忽然飞下,停在窗前叫唤起来。方震泽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刚才的严厉,她用一种几乎称得上凶恶的探究的目光盯着邵一揆,好像要审问出什么秘密似的。邵一揆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眯起眼睛盯着虚空中某处,似乎已经神游物外。林德尔忽然觉得,这紧张的气氛里有些私密的成分。他镇静地扫视着各据桌子一边,无声对峙中的两人。就是在此刻,他猛然发现,他们的轮廓神态都非常相似。他吃了一惊,但努力控制住了自己。难怪在“沙龙”里第一次见到方震泽的时候,他会觉得她眼中那种不动声色的嘲讽非常熟悉。他已经在老朋友身上看见过太多次了。 “方主席,”邵一揆忽然打破了沉默,他的表情变得很“正常”,在林德尔的记忆中,这副面相他从来不展示给朋友,而只留给他内心不认同、地位又高过他的人,“我想接着回答您刚才的问题,那是个很好的问题。为什么火星人有了量子计算机,却没有用它来建立关于人类心灵的模型?我现在要做的一切,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他们比我高明很多。如果换了火星科学家,比如我的导师奈度博士,恐怕现在我们已经有了结果。” 方震泽没有说话,她的手指也开始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起来。 “简单说来,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的口号是‘测量一切’,但非常不幸的是,那鬼地方的人实在不多,愿意把脑袋里的隐私贡献出来的,就更少了。您是社会工学的权威,数据分析行家,自然明白问题所在:变量多了,数据点不够多,归根结底还是白费功夫。但现在,我们不仅有‘观澜’,而且还有‘四维’。您掌管的部门就是一座科学宝藏。当然,那些数据都是行为学层面的,是表观的,非常粗略,连脑电数据都没有,绝对不能和火星人那些精细的全脑活动记录相比。但如果把它们结合起来,我觉得,还是有取得突破的可能。” 方震泽没有说话,眼神仍然严厉,但好像带了一点迷惑,林德尔却忽然觉得非常振奋。邵一揆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个设想,虽然他知道直觉并不可靠,但他始终认为,即使是在不熟悉的领域,自己也能分辨出敷衍吹牛与真正激动人心的思想之间的区别。他一向能抓住问题的关键,找出事物之间隐秘的联系——骨子里他可能还是亚里士多德的信徒,相信原因、推动、关系,都只有寥寥几种类别。邵一揆刚才说的,是一个真正的进展,一种有可能成功的思路。 但他不是很理解方震泽的反应。他越是观察,越觉得她与邵一揆的相似之处显而易见。自己之前为何没有想到!如果她真和他有密切的血缘关系,为何在这个项目进行的过程中,他从来没有提过?过去的那么多年,他也不记得他说过自己的什么人是中国政府里很有些分量的官员。现在回想起来,邵一揆只说过自己的母亲是个科学家,这自然更印证了林德尔对他们关系的猜想。 他几乎有些恼火。这件事,如果真的好好利用,会对他们的事业非常有帮助。当然,或许并不是他们的事业,而是他的事业——他忽然又有点羞愧,汉密尔顿少将曾经提醒他,要他竭尽全力,抛掉自尊、利用朋友,他正是在这么做。 “我还是保留意见。”方震泽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但王主席已经决定了,我会配合。”她又停顿片刻,用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艰难的目光盯着邵一揆,一字一字慢慢说道,“我希望你们慎重。” 随后,她也从房间里消失了。 “你刚才说的,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起过?”邵一揆大步跨出会议室,林德尔小跑两步赶上他,在他耳边急切地问道。 “我现场胡编的,你当然没听过。”邵一揆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但看到陈庆云向他们走来,立刻像触电一般,换上一副“正常”的表情。他这种“变脸”让林德尔觉得不大舒服。这位老朋友比较真实的自我表现和带有表演性质的“职业化”态度之间,好像出现了一道不连续的鸿沟。在林德尔看来,这是他内心不安的一种表现。他决定等有时间了,要和邵一揆好好谈谈这个问题,搞清楚他为何总是如此紧张,但现在,当然有更重要的事情。 “数据采集很顺利,你们现在可以进机房了。”陈庆云的语气既不热情也不傲慢,保持着很有职业修养的平衡,“请随身带着这个。可以戴在手上,比较保险。”她递过来两个黑色的金属指环。林德尔试了试,套在中指上正好。邵一揆把他的那个戴在了左手食指上,盯着自己伸开的手掌看着,笑了一笑,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这就是魔戒啊。”他忽然说。 林德尔没有接话,陈庆云对这个玩笑也完全没有反应。她领着他们穿过会议室对面的一道自动门,又接着穿过另一道:每次都要扫描虹膜、匹配声纹,他们的金属指环上,一圈绿色的光芒会短暂闪烁。没有任何警卫出现,但林德尔知道,如果他们的身份验证有任何差池,强大的物理力量一定会从天而降。走廊两侧灰色墙面上意味深长的缝隙,似乎验证了他的想象。 最终进入“观澜”上海终端的核心部分,却并没有太多神秘“圣地”的感觉。房间中央是大约两米见方的黑色外壳机箱,一旁的冷却装置发出嗡嗡的响声,大束缆线从机箱涌出,只露一小截,就消失在架高的地板下面。室内照明充分,简洁的设施一览无余,左手靠墙的地方,是和外间一式一样的工作台。房间里唯一引人注意的特征,就是天花板、墙面和地板之间所有的棱线,都由闪亮的金属条构成,仿佛是某种几何风格的装饰。 一切都和普通的数据中心机房没有太大区别,但林德尔还是怀着敬意想到,这种面貌其实是假象。不管是上海、北京还是长沙、兰州,终端机房都只是这样经典计算机组成的服务器,性能的确强大,但绝非无与伦比。但这些都是指爪末节,“观澜”真正的核心在万里之外,马六甲海峡上方的地球同步轨道上。事实上,它的每一个部件都是从太空来的,从未降临于地面。火星轨道上的“理查德·费曼”空间站生产了它的核心装置,地月L4点的“代达罗斯”基地提供了辅助设备,它就在同步轨道上由机器人组装完成,从未落入地球的引力陷阱里。也只有在太空微重力和超低温的环境下,它腹中的气体才能长期维持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作为宏观层面的量子位元执行计算。如果亚里士多德死而复生,他一定会愉快地把它归结为“月上世界”的不朽奇迹。 “这个指环和你们身上的脑波、心跳监控设备是连在一起的。只有它在这个房间里持续监测到符合你们个人特征的脑电和心跳活动,你们才能登入系统。”陈庆云继续用她那种不带感情的语调清晰地解释道,“换句话说,必须是活着的你们进到这里,才能向主机发送请求。计算完成之后,从这里,你们可以把自己的结果传回的工作服务器,不用我提醒,这些都要加密。” “谢谢,明白了。”邵一揆没有说话,似乎又突然陷入了沉思,林德尔只好代他作答。 “以后你们可以预约时间,直接进来。”陈庆云好像对邵一揆的失礼毫不在意,“不过,可要小心这个东西。”她说着,用右手食指敲了敲自己的指环。那只指环应该是小号的,她把它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好像婚戒一样。“出去的时候绝不能忘了,离开太远也不行。上次有人在这里,不小心没拿住,滚了出去,警报立刻就拉响了。” 只有在这时候,她脸上才出现了一个近乎幸灾乐祸的微笑。“祝你们研究顺利。”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林德尔和邵一揆,冷却系统的噪音沉稳地响着。 “咱们来看看这个大玩具吧。”邵一揆走向工作台,再次验证了指纹、虹膜。系统启动了,“观澜”的篆书标志出现在空中,淡淡光芒照亮了他的脸。林德尔再次感到,他的轮廓与方震泽极为相似。在他意识到之前,已经脱口而出:“你和方主席是亲戚?” “你早看出来了吧。”邵一揆脸上又有讽刺的神情一闪而过,“没错,她是我妈妈。怎么,觉得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吗?” *** 邵一揆现在觉得,灵感这东西,倒也不是完全不存在。当然,其中没有什么神秘的成分,归根结底,这只不过是复杂系统演化过程中常有的“突现”现象。所谓发现的瞬间就是陌生事物之间的联系从无到有的过程。不做任何准备,它是不会发生的。没有意识艰难缓慢的搬运和咀嚼,那些事物并非在同一个空间中存在,无法彼此接触,于是也根本不可能在电光火石之间突然联通融合。新概念和新理论的产生有如创世,但某些初始条件却必须具备。他的意识,毋宁说是思想的“丹炉”。而他必须像蒸汽火车上的司炉工一样,受着苦闷的熏烤,汗流浃背地向它投入燃料,等待关键时刻的降临。这样的时刻或许永远都不会降临,劳作并不是成功的保证,绝望是非常客观的估计。但有的时候,突破也会接二连三地出现。知识的生产过程是非遍历性的。 比如现在,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面对母亲质疑脱口而出的反驳,正是前一阵子苦思而不得的突破。一旦想到了它,之前为何裹足不前,简直就成了无法理解的事。而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林德尔的“轻举妄动”,他根本不可能想到这里。他武库中新添的两件宝器,都来自突降的“天赐”:“观澜”构建极端复杂模型的能力,以及社信委行为数据的海量信息。同时具备这两样条件,而又有经过初步验证的动物模型作为基础,放眼太阳系,恐怕还没有旁人做到。生平头一次,他感到自己终于在某件事上真正做到了领先。 这样说起来,正该是丢弃辎重,轻装前进的时候了,所需都已齐备。从陆家嘴回来,他立刻钻进了研究室。现在这里有了点变化,为了适应他调阅、处理社信委数据库的需求,工作台已经更新换代。当时他带着一丝不悦看着政府的服务机器人组装起这台笨重敦实的设备,从外表看,就算天花板塌下来砸在上面,它也能安然无恙。与社信委数据库的联系,是通过特殊的传输协议实现的,在本地几乎无法把数据转移到任何其他物理载体上。一开始,这让邵一揆非常恼火,差点向林德尔开口抱怨。不过他很快发现了绕过这层安全措施的办法。它可以向上科大的内部网络传输信息,从那里,他可以把少量数据转而下载到私人设备上。才过了几个月,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那种被政府机构豢养,但却总忍不住要破坏规则的惹事精形象。 在硬件层面有这许多麻烦,社信委数据库的混乱与丰富却让他大吃一惊。可以说,那里面应有尽有,但存储和索引都十分混乱。从60年前开始,所有中国公民的重要个人信息和常用网络身份都被记录下来,通过教育、工作、居住和社交账号的互动信息,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整合到一个巨大的虚拟人际网络之中。随意选取一个人,立刻可以看到与之关系密切的其他人,层层外推,如涟漪泛起,所有这些还都有时间序列,附带大量位置和图像信息,跨度可达几十年之久。 邵一揆明白这些东西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帮助不大,但好几天的时间里,他沉迷其中,废寝忘食。这些数据轻易就能唤起深沉的感慨。随手选择一个序列号,便能看尽陌生人的一生,知道他们出生在哪里,父母收入如何,童年的家周围是什么风景,走多少路就到了卖冰淇淋和糖葫芦的商店。拨动时间轴,他们就上学、工作、迁移。随着年龄增长,人际网络图迅速变大,节点像爆米花一样冒出来,而它的每一次巨变,都与人生中重要的里程碑精确吻合。然后就是不可避免的萎缩,相连的节点渐渐消失,数据中的变化越来越少,有些就戛然而止。正如树叶荣枯,人类的世代也如此。 最早被录入系统的一批人,很多现在还活着,也正是他们的信息最丰富,最有趣味,最令人感伤。这是他的父辈,真正的“数字时代原住民”,从出生开始,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都留下了数据的尾迹。社信委将这些巨细靡遗的纪录整合起来,实际上保存了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的全息标本。说是标本或许还不确切,它是活的。以它为基础,能猜测未来的故事将如何展开。邵一揆甚至忍不住想到,如果地球毁灭而社信委的数据幸存——这不大可能,因为这些数据存储在遍布全国的分布式系统里,总会有部分损毁——如今他身处的这一整个社会的骨架,还可以在微小的电流中继续存在,继续演化。 好奇心也驱使他特意搜索了一些人,比如王广谟。毫不意外地,系统中有同名同姓者,但华东综合安全委员会主席的信息却无处可寻。这样想来,所谓全息标本到底并不完整,而这种意味深长的缺失对整套数据的质量到底有什么样的影响?或许其实并没有影响。社会网络就算包罗万象,但还是差了些意思,就好像统计相关性的模型,并不是因果关系的模型一样。如果真要给出完备的描述,还需要一个权力网络,社信委数据库的失踪者们正是在那里相聚,高踞在层状结构的顶端。那样一个网络里连接节点的边,对于理解社会来说,也许是更本质的联系。 他忍不住想,如果帕尔文看到这些东西,会有什么反应?这对于她来说是绝好的材料。当然,她可能还不具备从这材料里雕刻出思想的技术。他倒是可以帮她。但她会用什么态度来看待这一切呢?她或许能保持冷静和客观,但一定会动感情。在火星的时候,他们很多次长谈,都是在试图理解这个面目模糊的世界,想要搞清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对和错的问题似乎非常空疏,但却是无法避免的,因为这关系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真的吗?难道不是还可以什么都不做?他当时用玩世不恭的轻松语气问她。不,不可能。她这话非常冷酷也非常严厉,但她盯着他的眼睛笑起来,面容舒展,软绵绵的阳光透过头盔玻璃,照亮了她的睫毛。 他记得那次是他们在奥林匹亚城外骑车。这是火星人很自豪的一项运动,地球上不可能有。那车也绝不同于任何地球上的交通工具,四轮如蹄,与其说是在行驶,不如说是在奔驰跳跃。火星的低重力下,跳跃有如飞翔。这当然也是危险的运动,而火星人偏偏喜欢在布满岩石的峡谷里你追我赶。他对这种“没有意义的冒险”颇有微词,但帕尔文却很喜欢。最后他们停下来,观赏陡峭山峰之间的落日,谈话也自然而然地开始。 每次想起帕尔文,邵一揆都惊叹于她把遥远的东西拉到眼前,让沉默者开口倾诉的神奇魔力。在火星相遇时,他还喜欢谈论“大势”。当年,在他和林德尔的那些彻夜的高谈阔论里,充满了“历史”、“命运”、“人类”、“终极”,所有夸张抽象的词汇。初识帕尔文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现在回想,会为自己说出的很多蠢话脸红。帕尔文从来不直接争辩,她那时候比后来还更有耐心一些。每次他说起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她就举出一个反例,有时候是书里的,有时候是她亲历过的,但总是些故事,总是有着详细的场景,灵活的人物。她讲的故事好像是海滩上古老的红树,健壮繁茂,连接着水、土和空气,抽象的意义在其中汇聚起来,变成有重量、有形体,无法忽视,甚至有些可爱的东西。有时她也会突然发问,这种伏击通常很厉害,能巧妙地指出他的观点与切身感受之间的矛盾。他感到尴尬时,她身上那种尖锐又无影无踪,她点着头说,是啊,很难说清楚。 但帕尔文从来不是感伤主义者,从不停留在情感的表层。她的讲述总有一种平衡和精确,有强大的逻辑力量,叙事结束时,分析也就完成了。这不是通过排除感情做到的,而恰恰是通过在每一处细微的矛盾里,都给对立的观点以血肉。如果谁和她一起想象并体会,难免也会百感交集,此时,正是感情而非理智,让人保持不偏不倚。但这不是什么愉快的感觉,是一种无法摆脱的为难。但轮到她自己做决定的时候,帕尔文很少犹豫,总是能迅速甄别出在当下具体而微的语境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邵一揆觉得,帕尔文一直在想象中用矛盾和两难训练自己的情感器官,故而在现实中,能凭直觉做出前后一致的决定。对他而言,这样的“方法”,实在是难以承受的负担,就好像不断撕开伤口,让痛觉保持敏感一样。她心智与感情的容量与弹性,最令他佩服,也令他有一些害怕。 他想,说不清是研究领域影响了性情,还是性情决定了他们会选择什么领域。至少在更年轻的时候,无论把目光投向自然或者历史,他总是看到人力无法改变的趋势,但这些伟大的力量却是显白的,一旦被识别出来,就昭然如日月。他喜欢这样确定无疑的规律,它们给他带来愉悦,也带来安全感。当然,他也感到自己对一些幽微深邃,变化无穷的东西也有痴迷,比如文字中的世界。 一开始,帕尔文给他的感觉,是完全属于后者的。当然,她所关心的东西比语言和文字要更复杂,更喧嚣。她似乎从来不关心那些没有矛盾、严明无疑的事物,她更喜欢思想英雄真刀真枪的战场,这战场可能是一次家庭冲突,一个村庄的收割季节,或者某个故事的不同讲述,并且她相信人的判断是至关重要的东西。但现在邵一揆觉得,这些年来,他和帕尔文正在以迂回的方式靠近彼此。她或许正逐渐意识到,她的直觉其实最符合理智,体现了真正深刻而恒定的规律。而他也越来越能感知并欣赏人类行为造成的复杂性。 他想起上次见面时她说的,“也许最终,你会让我失业”。个人特质的变化,又对他们各自的工作有什么影响?如果说十多年前他选择师从奈度博士时,更多是把理解人类的动机系统当作智力的挑战,驱动他的是“研究最困难的问题”的野心,现在他离目标更近,却反而有种隐约的恐惧。好像是本该泾渭分明的两件事,危险地搅合到了一起,可能生成什么意想不到的反应产物。 他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好像把这弄清楚了,研究上的问题也就有了真正的突破。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自己已经想到,却不敢承认的。当社信委数据库带来的震撼渐渐消退,林德尔开始委婉地催促,而帕尔文也还是没有跟他联系的时候,他重新陷入一种熟悉的苦闷。而几乎是靠这种苦闷所带来的身体感受,他忽然找到了自己的症结所在:饶成安说,“控制是一切科学的秘密”,帕尔文说,“把思想当作物理现象来测量,历来就是独裁者的终极梦想。”。他在参与一个政府支持的军方项目,虽然很有可能失败,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是纯粹的理论探索,但事情的发展很可能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从发现原子核裂变到核反应堆用了几年?从反应堆到原子弹又用了几年? 但又能怎么办?故意失败吗?他猛地站起身来。窗外的奥林匹亚一片安宁祥和,红色沙漠,金色屋顶,闪亮的飞行器像鸟群一样在城市上空盘旋。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后退了,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现在是时候回到那个不成功的人类神经-行为因果模型上来了,当然,一切都要推倒了重来一遍。他的思路渐渐清晰,模糊的方向感已经变为可以着手的任务。首先当然是把行为数据重新归类。现在他意识到,最宝贵的不是实验室环境下的行为检测,而是在被试的日常活动中记录到的神经数据。他不由得对提供了数据的那几百个火星人充满感激。就算纳米技术已经非常先进,同意在自己脑袋里埋上一整片薄膜电极,也还是件冒险的事。这个项目在火星也有很多人批评,甚至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认同,但说到底,验证他乱七八糟的想法,还真的要靠这种自愿的轻狂冒险。 如果说前额叶真的是人类大脑中类似于“控制器”的存在——早先术语中的“联合皮层”大概也有些这个意思——那么它必然有一些特定的活动,是掌管一些在不同语境、不同预期下所共通的意识结构,是相空间中的“不动点”。颇有玄学意味的是,这些很可能也正类似于他在老鼠“西绪福斯”身上找到的“撬动点”。而关键也正在于“语境”。在一段心理活动中,到底什么是“背景”,什么是“演员”?就好像帕尔文那次情境分享里的柳树。如果能判断出它触发的是哪一种记忆,哪怕并不能确知其内容,是否就更能深入到意识的帷幕背后? 从大约三十年前开始,社信委的数据库里就有了大量的实时记录。无法每时每刻监控每一个人,但会随机性地抽取一些人,记录他们相当长时段内所处的位置、交谈的内容、血压、心跳、汗液成分,其中一小部分使用了智能眼镜的,还有他们的眼球运动。好像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系统的内部代号开始叫做“四维”,现在,这已经是公开的名目。惊人的样本数目自然就能平衡掉许多噪音,对此,火星人恐怕也只有望而兴叹。邵一揆觉得,有了这些,或许应该再给古老的“身体标记假说”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或许他所假象的那种高层次的“意识结构”,实际上有身体反应的对应物。社信委掌握了人们生活的来龙去脉,利用这些社会和语义层面的信息,筛选出可能的身-心联系,再据此从火星人的神经数据里,找到隐藏的决定性变量,亦即“意志”的神经对应物。当然,火星人的生命历史是未知的。但既然有“观澜”,他可以在这个较小的样本上适当运用蛮力。就让这些人的平行人生,在那些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的气体原子身上演绎一回好了。 这肯定够他忙活一段时间,暂时还不必去想下一步。思维科学迟早也会有“改变数据产生过程”的那一天,他所做的一切,到底在何种程度上加速了未来的降临,现在还难以判断。真理的太阳总是要升起的,他盯着自己的书架想道,如果有了光明便接着有潘多拉的魔匣,难道这能算是普罗米修斯的过错吗? *** 再次回到上海,帕尔文感到非常不安。凭着过去观察社会运动的经验,她知道风暴已经在酝酿,而这一次,她离风暴眼还更近一点。直到现在,她还很难说清楚自己为什么对王慎徽和“香会”那样有求必应。她理解他们的愤怒,但对那一套故弄玄虚的做法,实在很难认同。或许在见识过“四维”之无孔不入、谢庄的旧瓶新酒、青阳的改天换地之后,她也难免有绝望和无力感,而这些反而加深了好奇,令她按捺不住想看一看,在这个难以撼动的社会结构里,还能发生什么变化。 她前后在青阳呆了三个多月,离开时,他们给了她一个普陀区的地址,但既没有约定时间,也没有叮嘱千万保密。拥抱告别之后,肖春向她笑了笑,那神气似乎在说,你去看,去听,自然就会和我们站在一起。虽然她早已不再轻易被自称拥有真理的团体感召,她还是觉得内心深处被触动了。或许是青阳新城这个各种相反极端的混合体撑开了一片奇异空间,她竟然感到一种安定:如果能做的事情是如此之少,任何尝试都象征了极大的勇气和自由,她和“香会”的人想法或许十分不同,但少数派的地位本身,就能激发惺惺相惜的情感。青阳的这些人和事,她回想起来,也带着近乎美学角度的欣赏之情。十年内建成的山中城市,一面复刻千百年来的笨重传统,一面成了最激进的社会工程技术的试验场。手工收割的早稻堆积如山,“四维”投影出的柱状图的形状与之重合。青阳和谢庄,大概是同一种思路的两个变体。难怪刘贞明那么受官方的欢迎。 那天县政府大楼储物间里的会议结束后,她问这些人,如果他们的活动被发现了,像之前吴堂主口中的陵阳分堂一样“出事了”,会怎么样?所有人都沉默了,随后有些紧张地笑起来,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出事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发生。人消失了,再也联系不上,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好像说过的话、做过的决定、呼吸的热量、皮肤上的气味,都是梦境里来的。消失的人不属于新村也不属于旧城,不是甲种居民也不是乙种居民,在押犯人名单里也没有他们。但他们应该还活着。这只是一种感觉,在这个时代,真的有必要从生理上把一个人杀死么?活人总是有用的,总可以强迫他们干点什么。 帕尔文没有急着去普陀区。现在她觉得,她不会错过任何事情,它们会自己找上门的。原定在华东地区停留半年的计划显然得改变了,真正的大事才刚刚开始。她在徐汇区订了长期旅馆,闭门休息了几天。期间又有热带风暴过境,飘风霖雨,在阵阵雨水冲刷窗户的声音里,她慢慢回想青阳的所见所闻,在脑中用语言塑成形状,仔细雕琢,删繁就简,然后钻进毯子,写进她的加密备忘录。故事里都说,海明威站着写作,所以风格简洁;或许以后她可以吹嘘,能保持匀速一口气输入的文稿,才最合逻辑、最精确。 她住的旅馆在一栋老旧的大楼里,占据了二到五层。套间以前应该都是私人物业,那些因为火星大进军而汇集到上海来的人们兴高采烈地住在里面。不过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里像整个上海一样,经历了缓慢而持续的衰败,只不过跟别处比起来,进度不快,烈度不高。最初那些精力旺盛的居民们老了、死了,他们的子女,有婚生的也有非婚生的,继承了房产,但绝大多数不像父辈那样富有。这些人年轻的时候,大多都为政府工作过。可能是基层政府的办事人员,也可能是更外围的临时雇工。在大动荡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需要大量这样的人,正是他们一点一滴地搭建起了“低保网络”和“四维”的数据采集网络。现在,他们当中相当部分,自己也成了每天领取定量的人。但这片社区总算还能受到残存的“精英阶层”的滋养,他们甚至会定居于此,回味属于旧时代的生活方式。当然,像帕尔文这样的游客,也是宝贵的生机之源。 已经到了九月,刚刚过去的,大概是夏天的最后一场风暴了。傍晚已经开始凉快下来,她便上街去走走,在街边的饭店里吃晚餐。这里的气氛的确很特殊。生活节奏很慢,一切都很温和,但这是猎犬年老力衰后的那种低吠,有时还有急躁的余音。人们对锻炼身体有种痴迷,几乎每一栋居民楼里都有健身房。帕尔文每次出门经过底楼那个门户洞开的宽敞房间,都会发现里面人满为患,大部分是花白的或者光亮的脑袋。人们很喜欢夸耀自己保持了体重、增加了肌肉,经常也放出投影来炫耀数据。据说,徐汇区居民虽然平均年龄不小,但心脑血管病、糖尿病、癌症的发病率却都是全上海最低的。吃饭的时候,帕尔文常常听到有人在大声地争论健康话题。这里和青阳新城完全相反,到处都是中年人、老人。年轻人倒并不是看不见,但他们都行色匆匆,也心不在焉,跟他们的父辈比起来,好像一些影子。 她一直都没有联系邵一揆。刚到青阳时,还收到过他几封短讯,但也仅此而已了。上一次见面,现在想想很有意思。每次他们都会说很多话,但说到最后,又难免争执。她作出一些判断,邵一揆就用一种玩世不恭的怀疑来应对,这让她很恼火。但刚刚开始交谈的时候,她的意见其实并不激烈。总体上来说,她自觉是很持平、很宽容的。她的语气会越来越强烈,或许是因为她不喜欢邵一揆的躲闪。他总是躲到一些广大、坚固、似乎无法改变的东西后面,不肯说出作为个人,到底该如何思想,如何行动。这种时候,她就忍不住要穷追猛打。就好像王慎徽想要逼她亮出底牌,她似乎也总想逼邵一揆亮出他的底牌。现在她意识到,这种追问,正说明有所要求。王慎徽想从她这里得到的是什么,她隐隐有所猜测,但仍然未能弄明白;而她自己从邵一揆那里想得到什么,就更是隐没在浓雾中,她张望着,感到有些急迫,也有点恐惧。 不知为何,住在徐汇的旅馆的这些天,她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他来。一想到这是他出生长大的城市,甚至会有种自己也在这里住了很久的错觉,仿佛通过他们的谈话,他们在黑暗中的抚摸与凝视,她也和上海过去的某段时光建立了联系。她甚至会想到,邵一揆还没有去过伊朗,他不知道色拉子的花园、天空和钟声是什么样的。这种柔软的温情令她很困惑。到底是什么发生了变化?是因为他回到了故乡,所以显得更自在,还是他受到些挫折,变得更痛苦?又或者是她的确受到风土的浸染,所以实际上向他靠近了一些? 在这样的心情下,她终于还是去走访“香会”给她的那个地址了。去的时候已近傍晚,她坐了一会轨道车,又换了公共自动车,向北又折向西。去过浦东,再走这一趟,她算是更真切地领教了上海向四面八方的蔓延。城市好像是某种巨大的无脊椎动物,身体粘腻,紧紧贴在裸露的土地上,枕着湖泊河流。她的目的地在中环线的西北角。这条环线曾是财富和地位的隐形分界线,但现在看起来,它的魔法似乎失灵了,或者换了一种形式。 帕尔文又置身于绵延无际、大同小异的居民楼之间。这里的房子比徐汇区的要高,年代似乎更新,但损耗反而更甚,气氛有点过于安静。没有慢跑着、炫耀自己健康的老人了,商店和饭馆也都很少。定量分配点的标志倒是非常密集。她装作等车的样子,站在街边默默观察了一会。分配点里倒是人来人往,落地式卷帘门全部大开,她又见到了在青阳的稻田边那种成排的信息柱。但除了系统识别的提示音,脚步声,咳嗽声,智能手环播放出来的音乐和对白,几乎没有交谈的声音。金属墙面上的一排窗口不断吐出白色的餐盒,伴随着看不见的庞大机器低沉的吼叫。人们走过识别区、拿起餐盒,脚步甚至都不放慢,或者心不在焉,或者挂着一种遥远而专注的笑容。 空气清凉湿润,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悬铃木,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天色暗了下来,路灯刚刚开始发亮,一切都还披着阴影。越过头顶的枝叶望过去,远方深青色天空下是成簇的高楼,所有的窗户都闪着温暖的亮光。帕尔文心中涌上片刻的困惑,但她很快就明白了,那不是灯光,是落日在玻璃上的反照。有一瞬间,帕尔文觉得那些房间里都空无一人。她好像看见夕阳越过拉开的印花窗帘,照着木头五斗橱、灯罩歪了的台灯、染了油滴的桌布和装着茶水的杯子。灰尘在光线里缓慢地运动,极度安静,阒然无声。 在智能手表的指引下,帕尔文很顺利地找到了香会的那个地址。那是一间理发店,也提供其他杂七杂八的服务,包括处理失眠、疼痛、感染和腹泻。店堂里灯光明亮,充满甜腻的香味。她进门的时候,最后一位顾客恰好出来。那是个发胖了的年轻男人,或许只是个男孩。这里的居民好像个个肤色苍白,神情恍惚,大多数人也都穿着差不多的、胸前有号码的短袖衫,让她很难分辨他们的年龄。 店主向她走来,毫无惊讶表情,显然早有准备,也认出了来者为谁。这是个身材瘦小的老头,花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也刮得很干净,仿佛是自己生意的活广告。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衬衫和深灰色的长裤,衣服洗得有些发软,敏捷的目光和徐汇那些精力旺盛的老年人很像,但同时又有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文雅的风度。 “你要剪头发吗?还是修一下指甲?”他迎上来,用轻柔悦耳的语调问道。 “我是游客。”帕尔文笑着回答,“有朋友介绍我来的。” “游客会到真如来,还是头一次听说。”老人摇起头来,目光却闪闪发亮,“但我们这里的气疗的确很有名的,既然来了,想试一试吗?” 帕尔文点点头,跟着老人向店堂里面的隔间走去。又是隔间,她有些好笑地想到,下一次,大概就要到厕所里去了。 隔间倒是和她在青阳新城进过的那一个很不一样。灯光明亮,四壁和地板都是浅色,房间正中央摆着治疗椅,旁边的机械臂上连着用深烟色半透明材料做的罩子。墙边的柜子上立着一个透明的人体模型,在血管和神经组成的森林中,一个金色的光点沿着另外一些用彩色标出的复杂线路缓缓移动,许多她不认识的符号和文字漂浮在模型头顶上,轻盈旋转。 帕尔文之前并不知道“气疗”是什么东西,此时也不准备问。老人作了个手势,请她坐在治疗椅上,又用非常客气的语调让她取下智能手环。“气疗会干扰‘四维’信号,可能还会把手环弄坏。”他一边解释,一边把它放进一个闪亮的金属匣子里,“就一会,十五分钟。” 帕尔文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又投向那个人体模型。 “那是‘子午流注’,胡扯的玩意。”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时,那种轻柔而带点谄媚的调调完全消失了,真正像一个医生在冷静地说话。帕尔文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对上老人坚决的目光。“现在我们有点时间,但还是浪费不起。博士,王队长想和你通话。”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所谓“王队长”到底是谁。这个称呼从老人口中说出,略有种滑稽之感。她已经听过王慎徽好多不同的称呼了,王先生、王大哥,现在又是队长,好像许多副蜕下的蛇皮。现在这个称呼可能更接近他的“本质”,当然,也是他希望给她留下的印象。她忽然很想问问眼前这位老人,他对所谓“无生父母,玄阳劫变”、“天国近了,归期近了”的预言,到底怎么看? 老人的表情严肃深沉,修长灵巧的十指在操作面板上跳跃,她识趣地没有打岔。那个深烟色的罩子向她靠近,从头顶垂下。眼前光芒亮起,理发店隔间的墙壁和头发花白的店主都消失了。 刺眼的强光渐渐收拢成形,又被包裹进黑暗;眼睛适应了黑暗,就从中辨认出五彩微光照亮的一张张面孔。而在像蚕茧一样的光明中心,一个人影缓缓升起。这是个年轻人,面部轮廓精细优美,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脆弱的目光望着前方,开始低声诉说起来。有一瞬间帕尔文觉得自己的视线和他在半空交会。周围传来叹息和抽泣的声音。她有些困惑,忍不住四下张望,才发现王慎徽就站在她右后方。可能是光线的关系,他看上去好像年轻了许多,几乎像个青春期的孩子,身体似乎单薄了,目光和神情都带了些狂热的意味。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非常近,像是定向扬声器的效果,但也瞬间令她想起,她是坐在普陀区一间理发店里,眼前所看到的,只是拟真效果而已。 “是不是很有感染力?”王慎徽笑起来,周围的黑暗里开始传出尖锐而兴奋的叫喊声,帕尔文没有听清内容,“这位最近很受欢迎,但攻击他的人也很多。” “攻击?”帕尔文压低了声音,感到自己的语调和周围的气氛有点不协调。在她前面,一个胖胖的、扎着马尾辫的姑娘已经抽泣起来。 “对,竞争对手攻击他,嫉妒的人也攻击他。当然,脏活都是其他人的粉丝们干的。”她几乎能感到周围人的感情有了形体,好像风暴将至,巨大的深绿色波涛上泛起白色的泡沫,偶尔有海鸥发出不祥的尖利鸣叫。但黑暗中王慎徽的低笑压过了这一切。 “这些事真的发生过?”帕尔文皱起眉头,很快地指了指台上漂亮的年轻人,“这个人真的存在?” “您真是太会提问题了。”王慎徽的声音里充满了赞赏,“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也只是接入情境,看到这些景象。我的算法检测不出它的真假,但这也不说明什么。我要是伪造一段,可能只有他们所谓‘文化战线’的专业人士才有办法区分出来。” “你想说明什么?”帕尔文警觉地望了他一眼。 “不用我来说明,您自己肯定能想到。刚才您一定已经看到了这里的人是什么样子,吃什么东西。您大概还有点奇怪,为什么街上人这么少。那都是他们的‘外世界’。现在我们就在他们的‘里世界’当中。当然,只是一部分人的,但很有代表性。” 帕尔文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等到明天,他说的话会被成千上万人转述。然后情境里会有很多小聚会,大家流着眼泪讨论。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们能整天就干这个。我得说,沉迷这一款的,绝大多数是女性。让男性上瘾的是另一种,本质一样,但您可能更不喜欢,我就不展示了。” “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帕尔文淡淡地应了一句,目光落在前面那个女孩抖动的辫子上。中国有最先进的社会工学,也有最完善的游戏体系,最多样的情境文化。据说在这些系统里,谁是提供娱乐的人,谁是消费娱乐的人,界限已经模糊,作为粉丝的公众创造了明星的人生故事。她看过一些相关的研究,也有些火星的社会学家猜测,所谓的明星,处于公众注意焦点的人,或许并不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他们的形象,他们说的话,情感经历,性格特点,都经过算法精心调制。但在中国,这一切都在“四维”的框架中,而“四维”本身,则有太多的秘密了。“通过隐匿实现安全”这个曾经被认为是过时的信条,重新焕发了青春。 “我把这叫做他们的第二人生。”王慎徽一本正经地说,“第二人生寄居在原初人生里,就好像冬虫夏草,真菌从蠕虫体内长出来,成了植物的样子。原初人生已经被掏空了,只是维持着肉身。这里大部分人都不工作,他们是大动荡之前所谓“土著中产阶级”的后代,从父母辈开始就在吃‘老本’了。他们所有的自我认同都来自他们喜欢哪个明星。粉丝圈子里有他们的兄弟姐妹,也有敌人。有没有父母、伴侣和孩子,倒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当然,很多明星本身,大概就是用来替代这些角色的。我也得说,这感觉应该是很不错的。为什么还要有真正的生活呢?其实所有的需求都可以得到满足。” “你真该把刚才这些话写出来。”帕尔文说。 “写出来又有什么用?当然,我不是看不起您的工作。”王慎徽迅速瞥了帕尔文一眼,似乎想确定自己没惹恼她,“这是个陷阱,但这是所有人一起同心协力挖出来的陷阱,然后大家一起跳了下去。描述它,研究它,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帕尔文感到自己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您别着急,我再给您看点有意思的。”王慎徽的声音还是近在咫尺,但周围人群嘈杂的叹息、议论,那个年轻人带着忧愁的独白,忽然都静了下来。苍白的光亮又逐渐扩大,占据了帕尔文的视野。过了片刻,如同云雾散去,她发现自己忽然来到了开阔的旷野。草色迷离,一望无际,河流在阳光下发亮,地平线上隐隐有烟尘腾起。 她似乎坐在马背上,用余光能看见坐骑的鬃毛在微微抖动。王慎徽出现在身边,穿一副古代铠甲,腰间挂着佩刀。他好像忽然变老了不少,下颌上胡子拉茬,脸庞晒得很黑,皮肤粗糙。他用拿着马鞭的手向远处指了指,帕尔文看见他的手背上布满细小的伤口,指甲里都是污垢。 “那里,阿拉伯人的军队马上就要来了。”风声呼啸,但他的声音仍然非常清晰。 “这是哪里?是什么时候?”帕尔文稍稍转了转脑袋,便望见他们身后是林立的旗帜和武器,一支军队严阵以待。最大的一面旗帜上,似乎写的是个“高”字。 “这是公元751年的塔拉斯河,或者按照这个年代的叫法,怛罗斯川。”王慎徽的语气里又带上了戏谑的意味,“有很多人相信,马上要打响的这一场仗,决定了中亚伊斯兰化的命运,也决定了华夏文明终于没能在古代建立起一个世界性的帝国。” 帕尔文皱起眉头。她忍不住又想到儿时在清真寺里听到的那套说辞,东方的中国,西方的罗马。王慎徽似乎很了解她的感受似的,摇着头道:“都是些胡说八道,想象的成分大于事实。但这是文娱工作组搞出来的新花样,可以说,是过去那些浸入式游戏的加强版。跟那些游戏不一样,接入这类情境的人,可以采取的行动几乎不受什么限制,而这个世界里所必须的各种知识和技能,又能很快、很自然地学会。用不了多久,就真的如鱼得水,乐而忘返了。” “我管这个叫‘第三人生’。”他眯起眼睛,好像为了适应风沙,“刚才那个‘第二人生’里,大家都还当自己生活在21世纪下半叶的上海,记得自己有一个社信委识别号。但在这里,你我就是安西都护高仙芝手下两个渴望建功立业的军官,我们有机会改变历史。就算在现实世界里没有胡子,在这里也可以长出来,体重超过200公斤,也可以飞身上马。这只是一个例子,像这样的平行世界,每天都在变多。” “所以?” “这是比‘第二人生’更危险的诱惑。当然,总还是要吃饭睡觉,但除此之外,现实中所无法得到的满足,在这里都可以找到。您知道这‘第三人生’最让人上瘾的地方在哪里吗?在这样的虚幻环境里,人们觉得掌控了自己的生活。这种控制感,说老实话,我在现实生活里,也不常有。能控制,就有力量,最没有权力的人,忽然都有了权力的幻觉,他们当然什么都不会要求了。” “所以你想要用‘无生父母’来取而代之吗?”远方那团尘埃渐渐靠近,令帕尔文想到火星上的风暴。虽然明知道目见耳闻皆非真实,她还是感到有些紧张与兴奋。不管王慎徽的目的是什么,他对这‘第三人生’的描述与分析,确实十分敏锐。 “我很喜欢马克思的一句话,宗教是无情世界的感情。这里,是个有情的世界,虽然是虚假的。”他又举起马鞭比了个手势,“所以,它的确需要替代品,那就是我们在‘新村’里做的事,或许将来也还能把‘谢庄’那样的地方争取过来。我们在那套教义上下了功夫,但说到底还只是个尝试。就像科学实验一样,还在试错。” “科学实验总要创造点新东西。你所做的一切,在我看来,则是破坏多于创造。” “您难道赞成他们在谢庄和青阳搞的那一套吗?还是说,醉生梦死更好?”王慎徽忽然踢了踢马腹,娴熟地操控缰绳,从帕尔文右侧绕到了左侧,“社信委的这个创造,连综安委的有些头头都看不下去了。‘新村计划’不就是国家操控下的实验吗?当然,社信委做的是豢养,‘新村计划’要的是有所产出的奴役,我们要的是解放。” “您难道没看见,在青阳,我们是创造者?”他的声音终于变得慷慨激昂起来,“破坏的工作他们已经做了,那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原子化的社会。因为有‘香会’,那里才又有了社会组织。当然,在上海这里,我们得先破坏。必须把大家从这样的大梦里赶出去。” “您可以再亲眼看看。”天色好像渐渐暗了,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王慎徽的声音也变得遥远,“真如和康桥,毕竟是不一样的。” 轻微的机械声响起,已经恢复为深烟色的罩子移开了,眼前仍是理发店浅色的墙壁和地板,“子午流注”模型闪着艳俗的金黄、桃红色的光,一切都显得粗糙惨淡。店主拿着她的智能手环,用之前那种讨好的语调说:“真对不起,外面有点情况,我们要提前关门了。希望您下次再来。” 帕尔文默默接过自己的手环戴上,警告信息的红色三维投影从手腕跳到指尖,伴着低沉的蜂鸣声,碰了碰手环,疏散路线图就出现了。她穿过空无一人的店堂,来到门外。像在康桥一样,成百上千的居民忽然涌上寂静的街道。但与上次见到的愤怒人群不同,人们温顺而茫然,脸上带着困惑乃至天真的表情。王慎徽知道她曾经去过康桥,目睹了那场骚动,简直毫不意外。他不知道的话,才真是叫人吃惊的事情。但她到此刻也还是不明白,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是这样,好像是网络故障。”花白头发的店主关了门,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评论道,“对了,您吃晚饭了吗?现在定量发放点应该也出问题了,我倒是知道几家用现金的饭店,可以介绍您去尝尝。”   第九章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 王广谟的上海似乎不是那个千万人口的超级城市。和他打交道时,上海道直林长、花浓雪簇,举目便是烟波浩淼的水面,远山如黛,遥遥在望。在这个平行世界里,方向感也成了无用的东西。至少,当林德尔再次应召来到湖边,若只凭对景观的记忆,他根本分辨不出这是否就是夜游濯缨园时乘船穿过的那一个。城区的天际线这回看不到了,但兴许是方向的关系,或者它恰好被树林挡住。接受了加密指令的自动拐上乡间小路,把他送到一座被西式花园环绕的三层白色楼房门口,立刻沿着环形车道掉头离去。 林德尔按照他的习惯早到了半个小时,于是没有立刻进门,而是打量起眼前的建筑来。这又是一处带有巴洛克风格的别墅,但体量更宏大,也更华丽庄重,和乡间公路隔着一块很大的草坪。别墅正面开了许多带半圆拱的长窗,中央呈波浪形突出,门檐由两根爱奥尼亚式圆柱支撑。两个穿全覆盖式外骨骼的卫兵站在阴影里,雕像般纹丝不动,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几周前的风雨过后,夏天就匆匆谢了幕,天气越来越凉爽。别墅被高大的树木环绕,有橡树、榉树和枫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更远处,则是成片的雪松。湖一定非常近了,吹来的微风里混了水气和秋林干燥的味道。别墅的窗户安静地映着晴朗天空里丝缕般的白云,高远的林梢上,鸟鸣声疏疏落落地响起。 林德尔在铺了碎石子的车道上踱起步来。他到上海已经半年了,时序也从春天到了秋天。但他如果人世和自然服从同一节律,那么他现在应该已经看到果实挂满枝头。九月将尽,爸爸的葡萄一定都摘完了,晒干了。不过,按赫西俄德的说法,秋天还要为耕种准备,要砍一根坚固的檞木,做大车和木犁。《工作与时日》的诗句情不自禁地滚上舌尖。总要未雨绸缪,总要担忧着天气,享受收获是短暂的瞬间,劳作却永无止境。关键还是汉密尔顿少将的那个问题,他尽力了没有? 这段时间,他做了很多工作,甚至也可以说颇有进展,但他总有种不确定感,好像自己是个水手,忽然之间,风向、洋流、夜空里群星的位置,都变得非常陌生。与此同时,他又像莫名其妙地穿过了一道门,从一个被科学、机械和计算主宰的世界,来到了精灵出没、鬼神在场的魔法世界。他已经习惯了没有什么事会无故发生,没有什么愿望会突然实现;他必须理解社会运转的机制,弄明白如果按下一个开关,扳起一根杠杆,输入一行指令,成串复杂精密的事件如何首尾相衔地发生,他作出的“第一推动”,是会被放大成不可忽视的力量,还是默默地被系统的摩擦力吞噬,而这一切,都可以测量,可以练习。但上海显然不是牛顿的世界。如果说“魔法”可能让人误会他有什么高傲的偏见,那不妨把种种他似是而非地理解、永远也无法确定地事情叫做量子效应好了。在这里,奇迹是会发生的,但他还是有义务取悦那些喜怒无常的神明。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上台阶。卫兵默默地验证了他的身份,动作精准稳定,面罩里射出的目光冷淡疏离,令他几乎觉得是面对着两个机器人。最后,他们敬了礼,橡木大门向里打开,老房子的沉静气息混合着精美糕点的甜香扑面而来。 一进门是圆形的门厅,有螺旋楼梯通向二楼。天花板上装饰着繁复艳丽的图案,木头护墙板上方的墙壁刷成清爽的浅绿色。嵌花大理石地板光洁锃亮,铺着老旧的波斯地毯。从大门这里,能透过另一头的落地凸窗直望见房子背后的景色。穿过门厅,便来到摆满餐点的大厅,五六个人比他还早到,正一边吃东西一边交谈。 林德尔已经研究过参会者名单,也早早启用了增强系统。隐形眼镜上的小字说明,窗前兴致勃勃地聊着天、不时发出愉快笑声的两位中年男士,就是上海大市区综安委的副主任张弛和新村计划试点执行办公室秘书长钱志城,而正喝着咖啡欣赏墙上挂的风景画的那位六十开外的老人,则是孤山实验室的高级研究员潘子轩院士,著名社会心理学家,他同时还是上海市政府科技顾问委员会的负责人。这些人为何会和他一起被召集到这个“创新座谈会”来,林德尔到现在还不甚确定。更令他觉得奇怪的,则是邵一揆并不在参加会议的十五人名单上。但他当然不会提出任何质疑,也依照通知上的保密要求,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取了几样点心和水果,然后也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张弛和钱志城在交谈的间隙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房子背后是花园,呈严格的几何对称形状,灌木都修剪得棱角分明,正中央有个石雕日晷。湖岸原来就在花园之外,明亮阳光下,湖水倒映碧蓝天色,点缀着洁白闪亮的船帆。 “天气真好。”本来背对着他的张弛侧过身来, “上海秋高气爽的日子,也就只有这几天。” “这是我第一次在上海过秋天。”林德尔立刻顺势往前跨了一小步,加入他们,“我得说,梅雨和三伏天真是够受的。” 张弛和钱志城都同意地笑起来,各自飞快地打量了他一下。钱志城身材高大,肩膀很宽,有一张方正的面孔,两道浓眉,很是惹人注意。张弛则瘦小精干,头顶微秃,五官几乎毫无特点。他们的套装裁剪精细,用料上乘,但都显得有点不太合身。 “富勒中校,我在内部信息简报里看到过你主持的思维科学项目,印象很深。王主席对你的工作也很重视。”钱志城用热情的语调说道。 到上海这些日子,林德尔觉得自己的官腔已经很熟练,但他也希望还能保留诚恳的语气。“也许我实在太缺乏大局观了,虽然我觉得这项工作意义重大,但说老实话,我还没能看出它和你们二位的工作如何协调,怎样相互促进。” “你跟王主席接触的时间还不久,这是可以理解的。”张弛和钱志城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随即笑着接起了话头,“他的预见性就体现在这里,我也不能说自己全懂了。但等一下正式开会,我们都会更明白一点。” 接下来他们又转入闲聊,从他们吃的糕点,谈到上海特色的餐食,张弛认为,这里的“西点”比他在任何“西方”国家吃到的都要好。林德尔谈到加州的中餐,接着又说起了爸爸的农场,想把话题引到钱志城的工作上来,但对方却又把话题引回到烹调,大谈曲霉发酵的独特风味,并坚持这是东亚文明对世界的一大贡献。林德尔感到,因为自己刚才那番言论,他们拿不准能把话说到什么程度。大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他见过两次的那位赵教授也到了。他的全名是赵观文,教职之外,还有一重身份是上海综安委政策研究室的成员。他们打了招呼,也交换了几句闲谈。今天来的人当中,学者的比例出奇地高,倒也与“创新座谈会”的名目契合。到了通知指定的时间,林德尔暗中数了数在场的人,只剩下王广谟还没有到。大人物总是最后入场的。 又过了几分钟,橡木大门忽然打开,气流涌入,餐台上雪白的桌布随风扬起。从大厅里能看到携带激光炮管的飞行器降落在草坪上,又是两个身着全覆盖式外骨骼的卫兵陪着王广谟走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原地肃立,屏息以待,林德尔觉得他们就像一群捣蛋的孩子被家长抓住,很是有些滑稽。不过,当王广谟真的走近了,开始和所有人一一握手,气氛又变得融洽而庄重。寒暄完毕,在王广谟的示意下,所有人跟在他后面,鱼贯进入大厅左边的房间。 这里大概曾是餐厅,形状略狭长,尽头也是凸窗。左手三面窗户正对花园和湖景,右边墙上装饰着挂毯,房间中央摆着红木长桌和造型纤细的扶手椅。所有东西都未经渲染,实实在在地精美,只有各人的座位标识是三维立体投影。这张桌子坐十五个人稍有些拥挤,林德尔坐在靠近门的一端,两肘都与邻座紧挨着。王广谟的座位在桌子靠墙一侧的正中,明亮的室外光线正好照在他脸上。 “很抱歉,我迟到了几分钟。”王广谟向周围扫视一圈,“今天这是个小型会议,我想,大家很快就能相互熟悉,我们直接开始吧。” 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林德尔都从未见过,但有增强系统,的确也可以省略自我介绍的环节。他的目光在对面几个人脸上停留了片刻,也感到不少人在默默打量他。王广谟右手边是张弛,左边则是上海市区定量网络分管供应的副主任;再向外,则是钱志城和潘子轩院士。桌子另一头,与他遥遥相对的,是上科大的饶成安博士。增强系统的说明中,在这个非常“本土”的汉语名字下面,一行小字标出了他的英文原名,显示他也出身异国。他是社信委文娱工作组的技术负责人。 “今天请各位来,一方面,是把大家的工作成果整合一下,另一方面,也是为可能的新情况做准备。‘新村计划’在上海地区已经试行了好几年。我们一直很小心,从不盲目扩大规模。我们对自己能力的估计可能偏于保守,但从计划的难度和重要性来说,谨慎是必要的。”王广谟停下来,又微笑着环视一周,林德尔的目光与他有短暂的交会,那种有攻击性的黏着感再次浮现,“我认为,‘新村计划’马上要进入一个新阶段。而这能成为可能,还要感谢富勒中校的卓越工作。当然,饶成安博士的复核也很重要。” 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都集中到林德尔身上,他毫无准备,感到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脸颊。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有点明白,濯缨园那个晚上他对王广谟说的话,对方是真正听了进去,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认真许多。这让他非常兴奋,但也有些隐约的不安。神明眷顾了他,但命运到底为他安排下什么计划,仍然无从猜测。 “简单说来,富勒中校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基础科学突破的应用前景。”王广谟继续带着他权威的微笑说道,“科学并不总是有用的——如果我说错了,还请在场的科学家们原谅。但把它用到对的地方,价值也是难以估量的。现在,我们这些人的任务,就是更快、更好地把这件武器运用起来。” “谢谢王主席的鼓励,我愧不敢当。”虽然直觉告诉他此时说话有些不合时宜,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不过,据我所知,我所负责的思维科学实验项目,还在非常初步的阶段。” “富勒中校,你的思想非常敏锐,但注意力太集中在眼前了——当然,你接触这项工作的时间不长,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今天请你来,也是让你再多看一看,听一听。”王广谟用宽容的口气说,“还有,我觉得这个项目应该有代号——重要的项目都要有一个。我提议叫‘正心’。我们中国古人的话,想正心诚意,先要格物致知。就像你那天说的,人心顽固,但说到底还是手段问题,是科学问题。这方面,潘院士、饶博士、于教授和富勒中校,可以给大家简短地说明一下。” “那我先来。”潘子轩院士倾身向前,对王广谟点了点头。他身材微胖,头发花白,但声音却很年轻,甚至给人急切尖锐的感觉,“计划启动的时候,王主席就强调过,‘新村计划’真正想要改造的,不是村镇,而是居民。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都有很大比例的‘不活跃人口’。动荡时期过后,我们为了维持稳定,全面铺开了定量供应系统和娱乐情境系统,这是非常伟大的社会系统工程,但它也带来了一定问题。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忽然不仅基本生存需要,而且较高阶的心理需求都能轻易得到满足,人便会很自然地趋向封闭。在‘大动荡’之后,这就好像通过降低单个分子的动能,来降低社会整体的温度。但王主席一直强调,就算我们有了完全自动化的工厂,保留社会成员的活力,还是非常有必要的。在‘改造中心’里,为了让我们的公民们重新拥有向上的动机和信念,我们尝试过许多传统心理学手段。但我要说,这些尝试都不太成功。要达到目的,我们还要更大胆一些。” 在林德尔听来,这番话里的意思,甚至那个物理学的比喻,都和自己那天在濯缨园所说话话非常相近。如果说他们真的一直在默默做着这些工作,王广谟会注意到他,也的确不是偶然。但不知为何,他不仅没有生出知己之感,反而觉得潘子轩院士的话让人有些不舒服。他异常严肃、没有任何调侃成分的语调似乎表明,在他那里,比喻并不只是比喻。 “谢谢,我想补充一点。我们整个社会现在这种稳态,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火星进口的粮食和智能设备。不用说,这其实是非常脆弱的状态。实际上,最近社信委搞的情境升级,已经让资源显得很紧张,出现了不少危险的意外。张弛主任等下会提到的。”王广谟点了点头,转而把目光投向饶成安,“饶博士,请你给大家介绍一下你的工作。” 与潘子轩修饰整齐的外表相比,饶成安显得有些随便。倒不是说他的衣着不符合礼节,而是他的神情总让人觉得,他这样衣冠整齐,正襟危坐,完全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巴不得快点结束。听到召唤,他含糊地嘟囔了几声意义不明的开场白,然后在自己面前的终端上飞快地操作了一阵,所有人面前都出现了彩色的图表。林德尔注意到,王广谟在椅子里心不在焉地往后靠了靠。 饶成安的讲话技术性很强,也比预料的要长些。他详细介绍了所有“四维”搭载的情境系统里的数据采集与反馈。几年前,与“新村计划”几乎同步,社信委也开始尝试在“情境”中,不仅根据参与者的语言和明确肢体动作,而且基于心跳、眼球活动和过往行为模式分析来实时调整下一步的输入。为了降低计算量,他们首先对参与者进行了粗略的分类,类似于结合了生物特征数据的人格侧写,把所有人分成不超过一百种亚型,各自纪录其典型反应。在保证可控性的前提下,也借鉴了早年多人在线游戏的做法,尝试让参与者在情境中以更大自由度相互接触。 “以前我们总说,心理学是假的实验科学。”趁着饶成安喝水的功夫,潘子轩插话道,“但现在,在情境里,有了真正可控的环境。虽它离真正的‘自然反应’还有距离,但饶博士所总结出的规律,对改造中心的工作会很有启发。” “谢谢。不过,我不是心理学家,也不是思维科学家,更不是生物学家。我找到规律,如何解释它,是其他人的工作。”饶成安放下水杯,有一瞬间神情有点不自然,“在社信委的工作里,主要目的还是让情境的体验更逼真。真人在虚拟环境下的互动,当然也让我们对人类心灵有更深刻的了解。人会撒谎,会口是心非,所以语言并不完全可靠;就算对自己内心诚实,也会忽略许多假设和背景。另一方面,测量不会撒谎,但总是贫乏的。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更容易从数据里看到相对恒定的图式。” “但显然找到了生理基础,才能建立真正的因果联系,不是吗?”王广谟突然发问,目光却看向潘子轩。 “我们搞心理学的,总是相信心理状态本身,就能产生因果效应。但我们也都是唯物主义者,甚至是还原主义者。”潘子轩微笑答道,“所以,是的,如果能找到生理基础的话,那会是更本质的描述。” “而且,有更强的可控性。”饶成安有些急迫地接着说道。 “于教授有什么补充吗?”王广谟望向坐在饶成安旁边的一位妆容精致、挽着发髻的中年女士。增强系统的介绍显示,于含贞教授隶属于复旦大学医学院,是神经发育和退行性疾病方面的权威。 “我没有太多可以汇报的。我们一直在协助潘院士的工作,刚刚试验过新药的皮层重组功能。”于含贞用简洁有力的语调说道。 “富勒中校,现在轮到你了。”王广谟含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林德尔身上,“你拿着最后一块拼图。” “我代表联合国外太空部队,负责协调上科大邵一揆博士主持的研究。邵博士先是在实验动物中发现了通过对少数细胞施加扰动,大幅度改变行为轨迹的方法。此后,又利用公开的高分辨率人脑神经活动数据,结合社信委积累的海量社会行为和基础生理数据,提出了一种在人类中可能适用的从细胞层面预测行为的模型。”林德尔已经尽量使自己熟悉邵一揆的成果,但在这些行家面前谈论,还是有些忐忑。不过,在他讲话时,所有人的神情都专注而淡漠。“构建这样的模型的计算量非常之大,据邵博士估计,即使利用社信委的‘观澜’量子计算机,也需要至少两个月的时间,如果用经典架构的计算机,则可能要十多年。本月初,计算工作已经正式开始了,我们希望这个尝试能取得成功。” “我有一个问题,”王广谟又环视一周,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好像在思考怎样表达,语速放得很慢,“你刚才说,构建这样模型,需要很长时间。但计算完成之后,如果要用它来预测,会用多久?” “对于某一特定个体来说,并不会很久。但全面搜集所需要的数据,却相对昂贵。”林德尔迅速对答道。 “第二个问题,如果没有神经活动的数据,有可能作出相对准确的预测吗?” “这一点,我需要咨询邵一揆博士。”林德尔迟疑了片刻,“目前我们的工作,都是基于相对完整的数据。” “我认为是可以的。”饶成安的声音忽然从桌子另一头传来,“在人类被试身上预测行为,以前的问题是观测的变量太少,但现在,反而是噪音太多。邵博士用全脑神经活动记录来作为因果模型的基础,是成功的关键。但有了因果模型,再反过来越过决定性的隐藏变量,找出可靠的相关关系,是完全可能的。” “饶博士这么说,那我也有信心。”王广谟笑起来,用中指指节轻快地敲了敲桌子,“好了,科学问题就讨论到这里。咱们吃中饭吧。” 午餐仍在之前的大厅里举行,菜肴清淡精致。有剖开的整只河蟹,还有一种看上去很奇怪的鱼,头大而圆,鱼鳍也是椭圆形,肉质洁白,异常鲜美。甜点则有塞了糯米的莲藕,浇上糖浆,带着浓郁的花香。林德尔极力自制,还是取了好几次。他吃着这些食物时,心中忽然闪过报复似的快意:火星人就算能开辟最快的行星际航线,建起最先进的综合农场,恐怕也还是享受不到这种口福。爸爸是对的,土地是无法替代的。 “看来富勒中校很喜欢松江四鳃鲈鱼。”王广谟忽然出现在他身边,手里的茶杯冒着热气,“你应该再喝一点那个莼菜羹。”他说着,指了指餐台尽头的青瓷海碗,“莼羹鲈鲙是相配的,这还有个典故。不过,我也觉得那莼菜其实没什么吃头。” “吃过这顿饭,我对传统农业又多了一重敬意。”林德尔说。 “是吗?”王广谟笑起来,“那我要告诉你,这鲈鱼,是基因改造的成果。毕竟不是一千多年前了,古书里描写的口感,现在的野生品种都达不到,但我们用科技使其复现——至少让大家相信是复现了,甚至更好。” “就像新村计划。” “对,就像新村计划,传统的再发明。”王广谟点点头,“或许你心里还在想,为什么今天会叫你来开跟新村计划有关的会?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你说的,种地是种浪费。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们要慢慢来。如果要大胆尝试什么,那么最好把它和一件已经摸索透了的事情结合起来。” “王主席,其实,我还有个问题……”或许是王广谟亲切的态度令他深受感染,他忽然脱口而出,“我没有想到今天会讨论这么多技术细节。为什么……” “为什么不通知邵一揆博士来参加?”王广谟望了他一眼,神色中似乎有些戏谑,却近乎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右臂,“技术细节没有那么重要。今天我们需要的,是‘宇宙时代的马汉’。你比他更懂得该做什么。” 用餐结束,所有人端着饮料走回了会议室。下午的会议突然进入了非常实际的操作层面,王广谟用非常确定的口气谈论着马上要进行的实验:在教育改造中心里征召志愿者,从火星订购最先进的能覆盖全皮层的柔性电极,如何在建模和实验之间进行协调。志愿者在转移到第二阶段改造中心和新村之后,会受到额外的跟踪关注。林德尔被分配了更多的联络任务,与潘子轩院士领导的部门对接,也会和钱志城协调后续安排。有几个瞬间,他感到自己已经不是在代表联合国外太空部队,而是完全在为综安委工作。但既然所有的资源实际上都是综安委提供的,这倒也顺理成章。汉密尔顿将军想要的,难道不正是这个局面?在几个人就能做出重大决定的地方,他可以默默推进自己的议程。 然而,另外一种模糊的感觉却令他不安。邵一揆本该是最受倚重的关键人物,王广谟却在有意排除他的影响,甚至可以说,他似乎想让林德尔把邵一揆当作工具和傀儡,小心地控制、使用,限制他在纯粹科学问题之外的影响,甚至不让他知道今天他们讨论的这些计划。刚才吃饭时王广谟所说的那些话,显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还有一个提议。”会议快要结束时,饶成安忽然说道。他好像是凭着冲动才开了口,随后却陷入犹豫,垂下目光避开其他人的注视,“火星人的电极是很昂贵的。我们没有他们的纳米技术,要仿制也会很困难。我在想……虽然‘情境’中提供的刺激都是很表层的,最多能刺激感觉神经和迷走神经,但在有了基于脑部记录的模型之后,通过仔细调整输入,或许也能达到和直接刺激大脑相似的效果。” “这里面或许是个可控性的问题。”潘子轩迅速望了王广谟一眼,摸着自己的下巴,“我们已经知道,思维着的大脑,作为系统,总会落入一些吸引子当中,而直接刺激细胞,能够用很少的能量,让系统状态发生突变。因为神经系统的层级结构,从外周入手,自然要难得多了。” “您说得很对。”饶成安眼中放出光来,猛地摆了一下头,林德尔几乎担心他扭伤了脖子,“神经网络也是网络。它的可控性,是由拓扑结构和节点之间的相互作用强度共同决定的。” “我们的工作会议,看来要孕育出科学发现了。”王广谟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这些问题,希望你们二位以后再交流。不过,如果这关系到未来的进展方向,我们的确也该早做准备。” “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既然已经要在志愿者身上实验,不如把这一项也包括进去。”饶成安说着,简直按耐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 “教育改造中心的工作重点之一,就是戒除情境依赖。”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的张弛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却十分清晰,“这样恐怕会把事情搞复杂。” “这些问题,我们可以再开另外一个会,仔细研究。”王广谟再度微笑着环视四周,“今天时间不早了,就到这里。谢谢各位的工作。” 所有人起立鼓掌,跟在王广谟的后面离开了房间。林德尔注意到他走到于含贞身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后者坚决地点头;饶成安和潘子轩落在最后,一直在飞快地交谈。大厅里,橡木正门洞开,王广谟的飞行器已经在草坪上等待。林德尔在凸窗前又停留了一会。太阳已经偏西,花园里大理石日晷染上昏黄,远处的湖面则变成了沁凉的深青色。秋风摇动乔木的高枝,岸边芦苇翻开刀刃般细长闪亮的叶片。室内的水晶吊灯、护墙板和洁白窗框温暖坚固,林德尔忽然感到一种舒适的疲倦,好像淋过一场冷雨后,终于坐在了炉火边。此时他才注意到,在大厅挑空二层的花窗之间,挂着一幅镶在镜框里的中国书法,是“千峰别墅”四个字。也对,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道,这样的房子,终归都有个名号的。 *** 直到约好了时间,邵一揆都还不能确定,到底该不该请帕尔文来工作室见面。是她主动联系了他,而接到讯息时,他正好从陆家嘴的“观澜”终端机房出来,正急不可耐地要赶回去继续下一步的工作。与上次见面相比,他不是在苦恼焦灼中等待,而另有东西吸引他的注意,激发他的热情,帕尔文的到来令他惊喜,也令他有些困扰,好像读书到酣畅时,忽然响起喜欢的音乐,无法分神兼顾,于是哪一样都没能尽情享受。 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有很迫切的愿望要和帕尔文谈谈。倒不是说他缺乏讨论的伙伴。在作出关键突破之前,他的确感到在地球上这个日益萎缩的学界内部,自己是孤立的,和火星的交流也总是有那么一些隔膜,有时他觉得是忽长忽短的通讯延迟造成的结果,但归根结底恐怕还在于他和那些同行的心境非常不同。他有一些额外的顾虑和恐惧,也觉得对方在很多问题上太过相信技术。但现在他的孤立境况已经大有改观。根据外太空部队的规定,有些研究细节因为涉及社信委而需要保密,但总体上还是公开的学术项目。在一些相对小范围的内部会议上,他简直成了注意力的焦点。人们向他表示祝贺,心理学家、生物学家、研究复杂系统演化的数学家纷纷来谈自己的看法,也给他很多启发。但人们都只谈科学问题。他本来期望林德尔能和他讨论一些更遥远、但是也更令人焦灼的话题。但最近他总是感到,林德尔非常关心他的工作进度,却对细节以外的东西似有若无地回避。 比起上次见面时,他也感到自我认知有了微妙的变化。从在火星的时候起,他一直当自己是伟大技艺的学徒。掌握这项技艺令他难免“科学帝国主义”的傲慢,但也让他自觉渺小。他可以在亲近的朋友面前侃侃而谈,但在同行中间,却总是更拘谨。甚至他对语言和文字的迷恋,都引起“未能把科学方法贯彻到底”的内疚感。因为这种自我怀疑,他无论身在何处,都像漂泊无根,也常常用嘲讽来保护自己。他惊奇地发现,近来的成功在慢慢改变这一切。他开始说出一些在以前会觉得是过于武断的话,走过校园和街道时,甚至感到自己已经偿还了幸运而无一事无成的欠债,理应享受生活的欢乐。 在约定的时间之前,邵一揆发现自己走到了思维科学实验室和人文学院之间的小池塘边。合欢树羽毛般的叶子已经转为金黄,梧桐枯叶则铺满水面。上次和帕尔文见面还是春天的事。由春入秋,他的生活发生了多少变化!他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这样的变化,只恨它没有来得早一些。拥有控制权的感觉其实很陌生,但也甜美而振奋。 见到帕尔文从人文学院走过来时,邵一揆立刻意识到,对方在这几个月中,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似乎在户外待过很久,脸和手腕以下的肤色都变深了,整个人透出沉默的紧张,好像在时刻忍耐着什么令她痛苦或厌恶的东西。不过,在小径上迎面遇见时,她态度一如既往地自然,眉目舒展,露出浅淡的微笑。 他们并肩向思维科学实验室走去,邵一揆发现自己开始谈起了天气。这样可有可无的谈话在他们之间本已绝迹许久,此刻却像地砖缝隙里的杂草一样探出头来。他甚至觉得,与帕尔文沉着简略的对答相比,自己显得罗嗦、浮浅,欢快得毫无必要。这让他心中生出悲观的烦躁,但涌上唇边的话却无法停止,好像盘踞在奥德修斯家的那些求婚者,隐隐预感到大难临头,却仍然怀揣阴影,留在原地寻欢纵酒。 终于来到工作室门前,邵一揆停住脚步,侧过身对帕尔文说:“你来开门。” “我?”她望了他一眼,扬起眉毛。 “除了我的生物特征密码,这门用语音口令也可以打开。”邵一揆笑了笑,又把目光投向别处,“是那年春分日在奥林帕斯山上,你说的那句话。” “那天我们可说了不少话。”帕尔文也笑起来,眼角显出细细的纹路,“到底是哪一句?” “你先试一试。”他退开一步,鞋跟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老大声响。 帕尔文好像很无奈似的摇了摇头,但仍然凑到墙上的麦克风处,用他听不见的音量说了一句什么。工作室的门安静地向两边滑开,红色谷地里金色的奥林匹亚城出现在他们眼前。 “看来我们记得一样。”邵一揆轻声笑道。帕尔文没有回头,大步踏入房间。 奥林匹亚今天是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从他窗前的视角,能越过两根支撑穹顶的柱子,穿透无所不在的黄埃,毫不费力地看清远处的山脊。为了欣赏风景,室内光线被他调得有些昏暗。三维图标们在黑色的笨重工作台上方明艳地缓缓飘荡,书架的几个角落里,偶然闪过金属反射的微光。 帕尔文的注意力果然立刻就被靠近门边的那张长桌吸引了:她之前送给邵一揆的那个盆景正孤零零地立在光滑桌面的一角。它长得很不错,舒展的锯齿形叶子已经变红,在细巧枝干的衬托下更显饱满,脚下黑色的泥土覆盖着青苔。 “它放在这里,好像有点不太协调。”她回过头对他笑道。 “最近我太忙了,来不及动手。”邵一揆走到她身边,他们的衣袖碰在一起,“但照我的想法,这里还应该多点东西。”说着,他挥了挥手,长桌上突然出现了渲染得极为逼真的山水盆景。大片云石盛了浅水,一角置两块灰黑色山石,一大一小,大的高耸,小的趋赴,都点缀着苔藓和藤蔓。那棵枫树则遥居对角,好像生在临水石矶上,隔江与远山相望。 这个设计,邵一揆自己还有很多地方没有把握,但他也立刻看出来,帕尔文被它迷住了。很难说她是否全然理解了他的不言之意,或者,他是否真如古人所相信的,能把情感、态度,对这个世界和自己人生的看法,用这一片缩微了的山水加以表达。他甚至又有些害怕自己行为背后的意义。截取组装出理想化的自然,放在室内朝夕相对,这是赞赏,也是占有,在某些人看来,则或许是亵渎和侵犯,轻佻与狂妄。但谁又能说这不是心悦诚服的崇拜呢?有时他凝视这架盆景,并非想着它模拟了广莫之野的风光,而是希望自己的身躯缩小,能行走于河岸,然后驻足枫树下。带着水气的秋风从江上吹来,引颈远眺,正好物我两忘。他想过要在枫树边安一座茅屋,或者在山顶粘个亭子。但人工痕迹似乎和这两块石头、这一棵树非常不协调。此处山水颇可登临,却并非安居之所。他为什么会把帕尔文送给他的盆景派这样的用场?现在给她看,又为了什么? “在这个时候,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风景一定很好。”帕尔文说着,伸手碰了碰枫树的叶子。 就因为这一句话,邵一揆忽然下了决心。他感到在凝视着那石头和小小枫树的时候,帕尔文和他一样,在想象中来到了深秋江上。这比现实中的偶遇更能鼓舞他的期待。可能随着他的自我变得坚实,他对亲密感也有了更深的渴望。当他深受虚无和怀疑的困扰时,从未奢望其他个体的心灵能帮他稳定下来,但现在,他希望创造一种不会割断的联系,与某个人分别之时,知道一定还会重逢。 邵一揆走到工作台边,拉开右手的抽屉,取出一个绘着黑白几何图案的盒子打开。那里面是两只银灰色的手环,和身份系统配发的智能手环差不多尺寸。他拿着盒子走回帕尔文身边,随手把一只手环递到她面前。 “上次你给了我礼物,这次也还你一件。” “这是什么东西?” “量子通讯器。”他笑了笑,拿起另一只手环,顺手把盒子放在桌角。那只手环并非闭合形状,更像一条抽象的蛇,首尾稍稍错开,各镶有一颗“宝石”,一黑一白,一大一小,都闪着暗淡的光,最大的切面上映出一串希伯来文字母。 帕尔文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的神色,但却接过了手环,没有说话。 “说实话,我不大相信他们卫星信号的可靠性,得测试一下。”邵一揆有些局促地笑起来,用右手食指按住手环中段的一道细线,片刻之后,两颗“宝石”同时闪烁了三次。 “我是该做点什么?”帕尔文望了他一眼,平静地问道。 “用你惯用手的食指长按中间那条线。” 帕尔文照做了,她的手环也发出了同样的闪光。这一只手环与邵一揆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但首尾两颗“宝石”的颜色和显示的希伯来字母正好对调。 “至少第一步是成功了。”他接着开始快速地用右手食指敲击宝石,在黑白之间随机选择,被击中的“宝石”有时暗下去,有时亮起来,也没有什么规律。湖蓝色投影出现在手环上方,在“U”和“T”的字样旁边,各出现一行由0和1组成的、带空格的数字串,“U”的那一行里有数字时,“T”的那一行就是空格,反之亦然。敲了几十次之后,他再次按住手环中段的细线,帕尔文那只手环上的“宝石”开始不断同时闪烁起来,“U”和“T”的字样出现在空中,后面各跟了一串空白格子。 “现在我又该做什么?” “用刚才那根手指随机敲一块宝石,但不要两个同时接触。” 帕尔文照做了,随着她的敲击,她手环上的黑白两颗“宝石”也不断变暗或亮起,投影中的格子渐渐填满。最后,两颗宝石同时闪烁三次,回归了最初半明半暗的状态。 “这到底是什么?”她望着投影里像丝带一般回环飘动的一串0和1,问话中自然流露出好奇。 “刚才我们做的,是量子密钥分发。这两个手环,能分别接收卫星发出的纠缠态光子对,这两颗‘宝石’,‘乌陵’和‘土明’,分别代表了两个微观方向,每一次敲击,就是对一个光子的测量,明或者暗则代表了它的偏振与这个方向是平行还是垂直。我这里的测量结果,和你那里的测量结果,有量子关联。”邵一揆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两个手环上‘乌陵’和‘土明’代表的方向是仔细设计过的,在这四个‘选项’之间,有一种很精巧的联系。每做一次测量,我们都要各自在两块宝石中做自由选择。这种随机性,加上量子纠缠,保证了我们能共享一串密钥,如果有任何干扰或者窃听,都可以发现。” “比如,我们现在就可以测试,刚才生成的这对密钥,是不是安全的。”他说着,又按了按手环上靠近“蛇头”的一条细线,他的那串密钥投影瞬间出现在帕尔文的手环上方,两副密钥开始自动重合、比对,两个不吻合的位数,便转为刺眼的红色。一切结束后,所有投影都消失了。 “只错了两位,还是能通过测试的。”邵一揆说道,“不过,测试的时候,是把密码明文传输,所以,也就不能再用了。” “有意思。这是火星的量子通讯技术?我不知道他们在地球轨道也有卫星。”帕尔文拿着手环,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所以,因为有量子纠缠,在这两个手环之间,可以传送绝对保密的信息,而且是超距的?” “在已知技术条件下,的确是最保密的,但并没有超距传输信息。传送的是随机的密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控制发送的到底是0还是1,只能在卫星发出的随机状态中作出随机的选择。” “有意思。这东西一定不便宜。”帕尔文看了他一眼,有一瞬间,他觉得对方其实洞悉了他内心的想法,只是善意地保持沉默,故意说些技术问题。但她仍旧把手环套上了左腕,和“四维”配发的身份手环靠在一起。“谢谢你。” 她会不知道吗?因为一百年前的物理学家们用“单偶婚原则”这样的词汇来描述量子纠缠态粒子的排他性,这项技术在小型化之后,立刻成了流行的婚姻信物。当然,那些纯粹的纪念品一般只是共享交缠态粒子对,不会用这套复杂的“设备无关”协议。因为有“人工随机选择测量方向”这个额外步骤,即使手环这个测量设备被做过手脚,理论上讲,仍然能实现保密通讯,这是一对真正的量子通讯器。但他送出这份礼物的初衷,即使不为了那个字面上的联系,也是在寻求私密的稳固。而这种要求如果要宣之于口的话,简直像是和他的什么原则相违背。就像这对手环一样,他选择不明文传递什么信息,但如果帕尔文恰好掌握了那独一无二的另一个,无论是此时,还是以后,他们就共享了绝对的秘密。 “这回考察,有什么发现?”他几乎想要快点忘记自己刚才做的事,向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做了个手势,自己则在工作台边坐下。就在前不久,他也替换了一些家具,弄来一张和增强系统的风格比较相配,也舒服了许多的椅子。不过,工作台本身还是和他的那些书架很不协调。 “我在青阳呆了几个月。怎么说……感觉有点信息过载。”帕尔文把视线投向奥林匹亚的景色,好像下意识地转动着左腕,“说到这个,我正好有问题要请教你,是关于网络和复杂系统的。” “我以为你是去研究人的。”邵一揆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也要研究人的组织。”帕尔文说着,好像想起什么似地笑了笑,“还记得以前,每次你跟我宣传所谓的系统观点,我们都要吵一架。没想到,今天我自己问起来了。” 邵一揆心想,又是这样,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当初林德尔向他承认“你说得对”,只不过标志着他们思想的小径在靠近、交叉之后,又往两个不同的方向延伸下去,那比维持着一贯的距离还要考验友情。这一次,帕尔文又会说什么? “这段时间里,我观察到了几种截然不同的社会组织形式,有的在青阳的山里,有的就在上海。它们很不一样,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强烈人为干预的结果。能不能这么说,我想了很久。古往今来真有完全‘自发’的社会形态吗?那些好像操纵一切的强大力量,本身难道不是系统的一部分吗?但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技术让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控制成为可能。当然,或许很快,心灵控制也可能了。” 说着,她又向他笑了笑,他望了她一眼,没有回应。 “上次在这里,我讲过谢庄。它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但显然不够大胆。最初建造它的‘工程师’很怀旧,但想象力不太丰富。当然,后来的继承人正在改变这一点。”她停顿片刻,似乎对自己说出的话有些惊讶,“但我所见过的另外两个样本,可以说都是全新的设计,其中一个甚至是移植重组的结果。而在这两种社会组织形式中,人与人之间的可能产生的互动,它的种类和强度,是受到严格限制的。到了这一步,我还不想起你的‘系统观点’,我就是科学上的卢德分子了。” 邵一揆还是没有说话。他忽然觉得,帕尔文要说的,正是他一直以来试图逃避的现实,但他如饮鸩止渴一般,想要听下去。又是那种“奥德修斯家里的求婚者”的预感,或者说,就好像明知做了噩梦,却无法醒来,无法移动。 “首先是‘新村’。你知道你们的‘新村运动’吧?我得说,那真是很有想象力的社会工程。他们把之前素不相识的人迁移到一个不是村庄也不是城市的地方——不如就先叫它农业城市吧。这相当于只有节点而没有边的图,全新的开始。然后他们设法保持节点之间的联系只能随机产生,也会随机消灭,始终维持着一个随机网络。” “然后就是上海的一些城区。我不敢说我看到的有多大普遍性——上海太大,它的社会结构简直像是化石地层,或者说物种分布。时间的演化可以转化为空间的图式,还有些孤岛,像是孑遗物种——但我到过一些地方,似乎都被典型的‘小世界’网络支配。在那里,社会生活是有明显的中心的,整个结构像蒲公英花球。在那些地方,人与人——其实也就是节点与节点——之间的联系,是非常固定的,静止的,而且也非常有选择性。所有人几乎都要通过那些‘中心’才能建立相互的联系。” “听起来你已经有了一套很完整很清晰的理论,我还帮得上什么忙吗?”邵一揆站了起来,带着莫名的焦虑踱到窗边。奥林匹亚的天色有点暗了。 “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控制。”听到这个词时,邵一揆几乎以为窗外的天空里滚过了奥林匹亚特有的干燥雷电,“我认为,这两种社会网络,都应该是有利于进行社会控制的,但从理论上来说,好像不是这样。” 邵一揆转过身来,火星疲弱的阳光照在帕尔文脸上,她面部线条显得柔和,眼神却非常专注,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点攻击性。“我临时学了一点网络理论,知道网络的‘可控性’——通过改变少数节点的状态,把整个网络推向任意给定状态的难易程度——是有严格的数学定义的。按照这种定义,我刚才说的‘新村’那种近似于随机的社会网络,其实是很难控制的。但如果我还能相信自己的感觉,那里的社会控制进行得极为成功。反过来,城区的那种以某些关键节点为中枢的网络,则是很容易控制的,但我觉得,那里的人似乎享有更多的自由,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你想问我什么?”邵一揆看了她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到工作台边坐下。 “我不知道。你比我更熟悉这些东西,没准你知道什么模型,能更精准地描述我刚才说的现象。或者你亮出什么关键论据,干脆就推翻我的描述,那么,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偷懒,不必用什么‘系统观点’来研究这个问题了。”帕尔文说着,视线落到房间一角的矮柜上,“你不介意我自己泡点茶喝吧。” “啊对不起,都忘了给你泡茶。”邵一揆挥了挥手,摸着下巴沉思起来。帕尔文走到矮柜前,随手拿过杯子,挑出一个茶包,对着窗户看了看,从饮水器里接了热水。邵一揆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她的动作非常随意自如,好像早已熟悉一切陈设。她一向都是如此。 “抱歉,这里我没有准备糖。” 帕尔文端着杯子摇了摇头,热水的白汽遮住了她的表情。 “从网络理论本身来考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不了解你说的那两个地方,也信任你的观察和判断,所以不会推翻你的描述。推翻了我拿什么来替代呢?但是,关于‘控制’这个概念本身,我倒有些想法。但这方面,你比我更懂。”片刻的沉默之后,邵一揆晃着手指,拨弄着漂浮在工作台上方的图标,一字一句地说。 “你说。” “你刚才其实提到了两种‘控制’。一种是宏观的,网络拓扑结构决定的可控性,另一种,则是已经实实在在施加在系统上的影响。而且,说到后一种时,你无意识地退回了微观角度,你说的是个体,或者说网络节点,受到控制的程度。” “接着说下去。” “比如‘新村’。你说那里的社会结构是个随机网络,个人却受到更多控制。我觉得两者并不矛盾。正因为这个结构难以控制,所以,需要尽量控制所有的节点。城区则正好相反。可能那里不必太过限制每一个体的自由,正因为那样的结构本来就容易控制。” “之前你总说自己没有什么成果,但我现在忽然觉得,你还真是个天才科学家。”帕尔文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的,但眼中却闪着激动的光芒。她忽然走近,隔着工作台与邵一揆对视,“没错,你刚才说的正是关键。我一直都没有想到。不过,按你的说法,‘新村’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创造。”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还有一个问题。”邵一揆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他至今没有习惯当面恭维,何况是来自帕尔文。“就像你说的,所谓控制,本身也是动态过程。我想,恐怕还要考虑网络的稳定性。无论是节点还是边,随着时间推移,都会有一些损失和变化。有时候是随机的,有时候可能就不那么随机了——比如,如果有人蓄意地进行攻击,破坏以已有的社会网络。越容易控制的网络,也就越脆弱——” 他猛地停了下来,心跳忽然加快,耳中嗡嗡作响。足有十几秒的时间,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好像风暴从海上倏然而至,晴空变得黑暗,灯火突然明亮,细切的声响嘈杂纷乱,耳目所及所有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又都不是原来的样子,广告牌上的字样,从前没有注意过的,突然在眼前跳出来。他甚至觉得胃袋都开始抽紧。 “你怎么了?”帕尔文有些担忧的声音响起来,听上去非常遥远。 “没什么……”他听到自己说,“忽然想起有件要紧的事情要办。你先走吧,过几天我们再联系。” *** 与邵一揆的突然中断的那场会面,令帕尔文感到有些迷惑。或者说,在那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她获知了太多事情。她甚至觉得,这场会面,就像用一只枕套来装好几公斤尖锐的铁片,离开地面的时候,布料已经绷紧,不止一个地方,即将穿透破裂了。 首先当然是那只手环。邵一揆好像随随便便地就把这件东西给了她,但就在他演示“密钥分发”的当场,她自信猜到了对方的用意。她相信语言的力量,正因为她相信隐喻的力量。好的隐喻就像物理定律,不仅是优美的,而且揭示出真理,建立起此前未曾被发现过的联系。她觉得那对“量子通讯器”正是隐喻。她当时的反应是不假思索的,但后来仔细想想,自己这种近乎逃避的态度,大概和邵一揆的过分委婉一样,都源自很深的不确定感。这也很符合那个隐喻。他们之间,存在一种从理解中生长出的信任,这是确定无疑的。除此之外,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到何种程度,则正像粒子的量子状态一样,在未测量以前,都还处于不确定的状态。现在可能还不是测量的时候。 而他们关于“网络可控性”的讨论,简直是她头脑里的一场火灾。她好像忽然能对这半年多来所观察到的东西作出总体性的解释。就算时刻警醒,理论的诱惑也真是难以拒绝的。之前所有人说过的一切,都没有真正找到要害,甚至是秘密组织那相当有效的策略,也少了内在的统一性。王慎徽不是说过,他们在青阳新村是建设,在上海城区则必须先破坏?他们就是邵一揆假设的,争夺社会控制权的竞争者。被刻意保守的秘密,可能还有尚未成为秘密的秘密,都被概念的强光照亮。 在过去的工作中,这本是她极力想要避免的一种状态。但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简直来了一股豁出去的劲头,半是懊恼、半是兴奋地打破了许多自律的规条。她开始用抽象的语言概括从上海城区到青阳新村的发展线索。中国政府运用社会工学驯服庞大人群的历史尝试,每一步都留下了笨重的痕迹,历时性的演进被记录在共时性的空间结构里。谢庄则是小小的插曲,是紧邻水库的鱼塘,巨型花坛旁边未经修剪的盆花,对年长而步履蹒跚的同路者宽容的致敬。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社会工学已经从手艺变成了科学,即将戴上数学精确性的王冠。 她没有时间停下来研究自己的心理,仍然不大明白上海和安徽为什么成了例外之地。但邵一揆的存在大概是原因之一。用所谓系统的、宏观的视角来理解社会现象,过去是他的“领地”,帕尔文感到自己既受到吸引,又想抗衡。而邵一揆的思维习惯,又何尝不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留下的印记呢? 想到这一点,她同时也更理解王慎徽的愤世嫉俗。虽然她对他说的“解放”深感怀疑,但却相信那种道德激情是真诚而珍贵的。她或许不会真的“加入”他们,但也绝对不会站到他们的对面。甚至可以说,她赞同他们的“建设”,也不反对他们的“破坏”。控制着整个社会的这套“系统”,在技术运用上既大胆又审慎,体量庞大却又非常灵活,这不是歌利亚,想要挑战它,需要比大卫更有英雄的技艺,但未必就是不可能的。“四维”的核心毕竟还是信息技术,而信息技术很多方面就像巫术世界中的神灵,一旦掌握了它的真面目,也就掌握了驯服它的方法。在青阳新城时,王慎徽已经向她展示过他的能力了。 她几乎是随随便便地向王慎徽发出了通讯请求,对方的反应却异常迅速。他好像是在室外,从投影上看,身后是一大片拥挤的房子,就像他们在从上海去安徽的路上看到的一样。 “伊拉瓦尼博士,这还是您第一次主动联系我。”王慎徽露出一个带有胜利意味的笑容。帕尔文想起了肖春和她告别时的那种神气,还有当初她认为自己的观察不会被他们所左右的自信。恐怕事情的确没有那么简单。她咬了钩,但他们也迟迟没有提起钓线。 “好久不见。”帕尔文也报以微笑,“你给我看了不少东西,我当然会有问题。” “那就来康桥吧,我再请您吃碗面。”王慎徽的表情几乎可以称之为爽朗,下一秒,一个坐标出现在了投影地图上。帕尔文不用看也知道,这就是那晚她在康桥的混乱中躲进的那家拉面馆。她的混淆代码并不足以瞒过王慎徽这种高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而,就算他们在那个时候就开始注意她,当时突然发生的混乱,或许也正是“城区的破坏”,当初跨过上科大南边的那条河,却的确是她瞬间心血来潮的决定。那番景象也是精心展示给她看的么?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当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多想实在无益。她当即动身,乘自动车从徐汇到了上科大,然后沿着当初的路走向贫民区深处。在深秋阳光下,打印建材上的污渍、地面上褪色的垃圾、拼凑起来的遮雨布,都比那天晚上看得真切。路面中央冒出来的野草已经黄了,零星几棵行道树叶片稀疏。十多个孩子从那间社区教室里跑出来,都穿着统一的明黄色加强纤维外衣。经过帕尔文身边时,他们戒备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但没有人放慢脚步。不远处,定量发放点里的大门正缓缓打开,传出帕尔文已经熟悉了的机器轰鸣。 因为之前没有在“四维”里保留“足迹”,她走错了一次路才找到了那家面馆。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店里有几个穿红色外套的本地居民。店主见到帕尔文,愣了片刻,接着说出了祝安词,帕尔文镇定地答了礼。王慎徽已经在在店堂最里面等她了。他带了一台终端,在油腻的塑料桌旁若无人地输入着什么。 “说了我请客,所以也自作主张点好了菜。”帕尔文走到桌边时,王慎徽没有抬头,但显然早已注意到她的到来,“这些味道都不错。” 桌上摆了两碟凉菜、两份凉皮,帕尔文坐下来,径直拿起筷子。王慎徽又在终端上输入了一会,才转而面对她。“我猜你又用了混淆代码。那个,在上海一般来说是管用的。但今天我们需要多一点隐私。把您的手环给我一下。” 帕尔文停下筷子,摘下自己的身份手环递给对方。“很有意思的东西。”王慎徽一边接过她的身份手环,一边用微带嘲讽的神气望着她左腕上那个量子通讯器。 “王队长,是该这么称呼你吗?”帕尔文没有理会他的眼神,上身微微前倾,盯着对方的脸,“有时候,我自己都很惊讶,我一直如此信任你们,甚至让你们在我的身份手环上做手脚,还不止一次。在青阳,你们说需要我的帮助。现在是不是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辜负过您的信任吗?”王慎徽把她的手环放到终端近旁,又开始在虚拟键盘上输入起来,手环上的指示灯不断闪烁,“我想,从专业角度,我们是在帮您,而您也一直在帮我们。” “我什么都没做。”帕尔文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淡淡地说道。 “您在看,在记,也在写。”王慎徽抬起头,眼中映着终端屏幕的光芒,“您应该也发现了,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新村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有人透彻地讲过。您是能把它讲明白的人。” “我讲的完全是我自己的观察,还是你们想让其他人相信的东西?”帕尔文微微皱起眉,用筷子夹了一片酱牛肉,“说实话,我觉得我这几个月的活动,实在太顺利了,真是如入无人之境。但这里显然不是无人之境。所以,一定有人在暗中替我开路。那是你吗?你又是谁?” “我的确帮过您一点小忙。但还是那句话,我们辜负过您的信任吗?真的有完全客观的事实?我相信,什么是‘意见’,什么是纯粹的掩饰,您能看出区别的。我们是有‘意见’,但这种意见难道不值得被人知道吗?” “你只回答了我问题的前一半。”帕尔文放下筷子,盯住对方的脸。 “我是谁?”王慎徽笑起来,终端屏幕的光暗下去,他的脸忽然沉入阴影,“我没跟您说全部实话,但也没有撒谎。我懂一点信息安全,也懂一点社会学,要说还有什么……这么讲吧,出于偶然因素,我能接近一些‘四维’管不到的人,权限最高的人。归根结底,系统还是为掌握权限的人服务,所以,我的确有一些办法。” “你是想说,你是特权阶层的叛逆者?” “我可不敢这么自夸。”王慎徽终于拿起了筷子,专心致志地把凉皮里的酱汁拌匀,“但您可以相信,我除了有办法,还有足够强、也足够持久的动机,想要跟操纵‘四维’的那些人作对。” “你是什么大人物的儿子。”帕尔文沉默片刻,忽然又开口道,“但我不想追问下去了。就像你说的,到今天为止,我是不会跟你们作对的。” 王慎徽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但笑容很快又回到了他脸上。“有一点您说对了,上次在青阳,我们说想要您帮忙,现在到时候了。当然,您有最后的决定权。”他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食物,“味道真的很不错。吃完饭,我还想带您去看个地方。” 默默地吃完了所有的东西,王慎徽付过现金,领着帕尔文走上门前小路。他们一前一后,沿着一道半边栏杆已经松动的平板桥跨过了几乎被垃圾堵塞的小河,走向那座带穹顶的巨大厂房。打印建材色泽泛黄,竟有石块的沧桑感,帕尔文忽然有种错觉,自己是走在一座中世纪城市的街道上,或许是在黎凡特,前方的厂房就是大清真寺或者教堂,耳边即将响起钟声。当然,她也不知道几百年前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但那座厂房却实实在在地显示着权威力量。现在那里面一定聚集着很多人。 他们沿着微微上坡的石子路穿过像雨后蘑菇一般紧紧堆叠再一起打印建材房。半开的卷帘门已经遥遥在望时,王慎徽却突然转了个弯,绕过一处有秋千、滑梯和长椅的小小游乐场,走向厂房背面。那里十多棵高大的杨树枝叶相属,混凝土在它们脚下碎裂,半人高的荒草间虫声连绵。大片藤蔓占据了厂房灰白的外墙的一角,隐隐露出排水管的轮廓和高处封闭的窗户。王慎徽步伐坚定地径直穿过野草,来到墙根下。那里有一道布满锈迹的简易楼梯,曲折两层之后,通往墙上的一道门。以前,这大概是工厂的防火通道。 “我们从这里上去。”王慎徽简短地解释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踏上阶梯,帕尔文没有说话,跟在后面。这楼梯应该很有些年头了,两人步伐撞击下,发出吱嘎声响,但梯级中央没有什么污泥野草,袒露着白铁红锈,显然最近清理过。这还是精心安排好的观光线路。 他们走到楼梯尽头,王慎徽用力拉开墙上的那道门,对帕尔文比了个手势。她向前踏出一步,不禁摇晃了一下,几乎觉得自己要从高空坠落。门后面的空间幽暗深广,眼睛习惯了室外光线,一时间看不清身在何处。身后传来闷响,王慎徽合上了那扇门,也把带着草木气味的空气隔绝在外。离他们不远处应该有个排风扇,吹拂到脸上的强劲气流里,掺杂着灰尘、人体和电子设备的气味。低沉的、混合了千万信号源的噪音像潮水一般迎面涌来,亮光从脚下升起,许多影子在对面的墙壁上扭动。 帕尔文在原地站了几秒,渐渐看清了周围情形。他们是在环绕厂房一周的消防通道上,接近弧形的顶棚,和地面至少有两层楼的距离。顶棚上没有任何人工照明,一排蒙了灰尘的小窗透入些许天光。声音、色彩和光线,都在脚下蒸腾。她向前一步,握住手感粗糙的金属栏杆,低头望去。厂房内部宽阔的空间被一堵简易墙隔成两半。其中一边被横过空中的白光灯照亮,许多最廉价的固定终端系统排成整齐的阵列,几乎每台前面都坐了人。另一边则光线昏暗,用更低矮的隔墙分出许多不规则的空间,人们戴着老式的情境头盔,有的向隅坐卧,有的梦游一般来回行走。 “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口号,‘八小时劳动,八小时娱乐,八小时休息’?这里就有十六个小时在轮班。按照十九世纪的标准,已经是理想状态了。难怪社信委的人自我感觉那么好。”王慎徽与她并肩而立,嘲讽地低声说道。 “轮班?” “是的,轮班。来这里的人,大多是负担不起家用的情境系统,顺便也就在这里接入终端了。”王慎徽扬起下巴,来回摆动,“那边,是八小时的工作,这边,就是八小时的娱乐。” “他们做什么工作?城区居民可以免费获得食物定量和情境接入,不是么?” “那是最基本的需求,更高级的功能,偶尔吃一碗拉面,去理发店逛逛,都还需要收入。有些人,主要是女性,会去其他‘高档’些的社区,做零散的服务工作。更多的人,就在这里干了。”王慎徽的声音里仍然残留着嘲讽,“他们都是管理员。” “‘四维’系统的管理员吗?”帕尔文飞快地望了一眼她的向导,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没错,系统管理员,网络监察员,反正都差不多。这八个小时,他们监视其他人,下八个小时,就被其他人监视。他们监听情境里的对话,也监听‘四维’随机采样的日常对话。有什么可疑的、引起恐慌的,就按流程上报,很简单,很智能。大家都为系统添砖加瓦,但每个人到底有什么贡献,谁也说不清楚。”王慎徽的声音忽然有些激动,“现在您能理解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了吗?社信委可不是个泥足巨人,他们这个系统根深叶茂。除了把这一切连根拔起,您还能想到什么别的办法吗?” 他们在又在黑暗的消防通道上呆了半个多小时。帕尔文仔细观察楼下的人群,忽然感到强烈的沮丧和无力。这近乎愤怒的感情既是针对被摆到她眼前的景象,也是针对这博物馆观光一般的经历。从昏暗的高处,她用目光追随着一个辨不出年龄和性别的人影,离开“工作区”,在“娱乐区”门口验证身份,领到头盔和感应手套,沿着曲折的通道向前,最后消失在混乱地运动着的人群里。王慎徽所说的,毫无疑问包含了相当的事实和洞见。但回想起这几个月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盐度极高的海水里。她深深吸气,手脚并用想要潜到深处,却总有力量把她推出来,让她保持漂浮的姿态,无论她看到怎样惊心动魄,摇天撼地的浪潮,她的目光永远被限定在水面之上。 他们返回面馆,一路默默无言;重新在已经空空荡荡的店堂里落座后,仍然没有人开口。店主送上表面漂浮着泡沫和深色碎屑的热茶,他们认真地小口啜着。 “观光项目都完了?”过了片刻,帕尔文打破了沉默。 “您还是这么怀疑我吗?”王慎徽好像有些泄气似地摇了摇头,“无论如何,现在到了我请求您帮忙的时候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用您的专线通讯,向火星传输一份我们的宣言。” “我想要不怀疑你,也实在很难。”帕尔文笑了起来,越过杯沿,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你帮我躲开了‘四维’监控,搞出了那个唬人的‘圣铎’,在青阳那种地方组织起了‘香会’,现在却要我帮你发一份宣言?”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有一些办法,但只有技术是不够的,我还需要权限、身份。”王慎徽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焦躁,“在这里,在这个见鬼的‘四维’系统里,我可以搞到,用各种办法偷到。是的,我是大人物的儿子,越接近权力核心,防范越脆弱。但现在我们需要出口,还有合适的代言人。我们希望您是最合适的出口。当然,您的身份,我也可以偷,可以抢。您反倒希望我那么干吗?”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王慎徽忽然变得咄咄逼人,好像气焰嚣张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帕尔文不为所动,也不觉得意外,保持着淡然沉默的注视。王慎徽很快就下来,低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给我看看。”她突然开口道。 “什么?” “你想要我发出去的宣言,给我看看。” 王慎徽飞快地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那台终端,启动虚拟显示,大片文字出现在帕尔文面前。 我们是失去自由的一代人。不仅失去了争取它的机会,而且失去了想象它的能力。完全没有自由,反而更自觉是主人。我们是泡在培养皿里的大脑,肢体和运动,都只是幻觉,而仅凭我们自己,连这样最基本的事实都不能看清。我们需要帮助,需要启示。这一切只能打破,只能重启…… 宣言很长,但语句短小,意思不断重复。帕尔文匆匆浏览,到最后几乎失去了耐心。“文笔不错。”她不置可否地评价道,“如果是我,还会再修改。” “您同意帮我们发布?”王慎徽猛地站了起来,面前的茶杯几乎翻倒。 “我没有理由反对。”帕尔文抬头望着他,刚才在那间厂房里感受到的挫败忽然又涌上心头。她感到对方还有事情没有说出来,但她出于对自己道德本能的信任,却做不到拒绝。 “那么,请您现在就发布,一刻也不要耽搁。我知道您随身带着您的登录设备。您想加什么按语和评论,以后再说,哪怕是逐条反驳,我们都没有意见。” 王慎徽的急切让帕尔文有些不安,但她仍然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自己的登录设备。这是一块切面不规则的透明晶体,带着极为浅淡的绿色,正中嵌着一块表面有精细布线的金属。它本身携带着量子计算机也难以暴力破解的超长散列函数密钥,需要她的口令和生物特征数据才能激活。她把右手食指按在一块切面上,晶体发出一声低鸣,瞬间变成不透明的黑色,表面浮现出密码键盘。帕尔文飞快地敲了几个键之后,一颗卫星的三维投影出现在晶体上方,缓缓旋转。她停下动作,抬起头来望向王慎徽。对方会意地在自己的终端上操作了一阵,一道光弧飞越油腻的塑料桌面,又消失在虚空里。 那个卫星的投影重新出现时,王慎徽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忽然放松下来。帕尔文这才发现,他满面通红,几绺头发紧贴在额上,一颗汗珠正从下巴滴落。 “好了,还有什么事吗?”她狐疑地问道。 “没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当然,还要耐心等待几天。”王慎徽闭目摇头,笑得轻松适意,“真的非常感谢您。现在,我们都回去吧。这几天,如果可能的话,您就好好休息,不要出门,买些水和食品。” “这是什么意思?”帕尔文感到心跳猛然加快,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 “没有什么意思,就是告诉您,有备无患。”他站起来向外走,又在门口停住了,“对了,您知道‘四维’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现在想想,它可真是个好名字。” “空间三维,再加上时间的一维?”帕尔文更觉迷惑,顺口答道。 “这倒也没错。但我觉得,它还有别的意思。”王慎徽的声音如同梦呓,激切而阴郁,帕尔文觉得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背上滚过,“古书里有句话,‘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给这系统起名字的人,没准也是想到了它。真是好名字啊。后面还有八个字呢,‘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第十章 不言临旧浦,烽火照江明 *** 林德尔随手把公文包扔在客厅沙发上,拉开了窗帘。外面还在下雨。天晴的时候,这十五楼上能看见森林公园,实景与任何智能窗投影相比都毫不逊色。但此刻,一切都被灰暗的雨幕遮得严严实实。他重重地坐进沙发里,仰头望了一眼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十七分,真是难得这么早回家来。屋里湿度很宜人,他静静地坐着,听见公文包顺着椅背滑下,一路与布料摩擦,“啪”地一声摊平在身边。在葡萄园里长大的经历,让他对秋雨抱有本能的反感。但今天,他却觉得这天气很适合自己的心境。晴空令人想要发起行动,但有时候,也真的希望世界能停摆一会。 千峰别墅会议之后,“正心计划”以林德尔从未见识过的决心和速度向前推进。几天之内,改造中心就确定了三十名性别年龄各异,处在不同“戒断期”的志愿者。潘子轩为他们每个人设计了行为测试,这些测试都被设置在丰富乃至矛盾的语境下,极力模仿“真实生活”的情景。旧城区的人,相当大部分的“生活”本来也在“四维”内部,倒给这项困难的工作降低了一些难度。饶成安和他的同事们之前为文娱工作组开发的升级情境系统,也正好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林德尔旁听了他们许多次工作会议。关于如何在“情境”中增强决定的“阻尼”,这两个人动辄进行长达几个小时的技术讨论。与此同时,他被告知从火星加急定制的植入式电极已经就位,他和邵一揆需要尽快给出一个适用于人类的“通用模型”。在初始阶段,即使粗略一些也没有关系,后续微调,可以转而由负责人体实验的工作组进行。 按理说,这正是林德尔一直期望和鼓吹的东西:清晰的目的和长远规划、坚强稳定领导、不计代价的多线并进,总之,远见、力量和速度。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对自己直觉的畏缩、纯粹出于情感的抗拒十分生气。中文里所谓叶公好龙,不就是这么回事!但他的不安感仍然愈演愈烈。他被明确告知要对邵一揆隐瞒一部分项目细节,于是,即使在这位好友和重要的合作者面前,他出于职责,有时更出于歉疚,也不得不三缄其口。这无疑给他的困惑和疲惫雪上加霜。不管有没有做到汉密尔顿少将所说的“竭尽全力”,他倒是对“精疲力竭”颇有了些体会。 内心深处,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在写《奇怪的战败》时,他所期望的那个平行世界是什么样的?失败让一部分人清醒起来,外部冲突弥合内部分歧,屈辱铸造认同感,然后,他们这些被遗弃在重力势阱里的人,可以重新扬帆起航。那时候,他认为想要“撬动人心”,想要实现整个社会的转变,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英雄的决心在更广大群体中唤起希望,有了更好的公民,便能建造更好的社会。他自然也明白,这种柏拉图式的理想国,从古到今都没有实现过,甚至连雏形都未曾存在过。当他发现这可以变成一个“技术问题”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进。但现在,在许多孤独的自我盘问之后,他觉得自己有些疑虑。一件原本很难的事,如果突然变得容易,尤其只有一部分人能较为容易地做到,这种变化的影响,恐怕非常复杂深远。现在是时候了吗?他们所有人,都做好准备了吗?此类问题,在他参加过的许多会议上,从来没有人提出过。 更糟糕的是,几天前邵一揆突然提交了一份报告,似乎对他之前那个理论突破的应用前景,明确表示并不乐观。林德尔把他的报告转交给潘子轩,甚至直接提交给了王广谟,但没有人给出任何回复或者批示。邵一揆和综安委的意图,好像都成了谜团。当他向“正心计划”的执行委员会提出疑问时,仍被告知邵一揆博士只需提供理论意见,要严格执行保密程序,不向他透露人体实验的准备细节。至于邵博士对理论应用的评估,执行委员会决定,暂不予以答复。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在咖啡桌中央的酒瓶上停留了几秒。现在喝酒还是有点早了。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还是雨雾茫茫,水珠不断打在玻璃窗上,划出许多平行斜线。下了一天的雨,黄浦江水位大概要上涨了,北边吴淞口的闸门那里,水泵可能已经启动。他碰巧在暴雨之后去过那里,川流轰鸣中,从水闸顶端的步道上,可以望见洲际飞行器落向长江上的海空立体港。或许等一会,他该再去那里走走,脑子没准还能清醒一些。 这些不着边际的思绪,当墙上跳出来客请求的信息窗口时,瞬间都无影无踪了。这位访客的级别显然很高,虽然不在联系人列表上,但毫无障碍地越过了他的防打扰设置,并且几乎没有显示任何自己的私密信息。隐形人。在窗口跳动的电光火石之间,林德尔仍然想到,当今之世,两个陌生人迎面相遇,掂量对方的最好方法,就是看谁能向对方隐瞒更多信息。不过很快,他的访客就纡尊降贵,向他展露了真容。林德尔望着不甚清晰的画面里那个人影,认出灰白的及肩长发、冷静坚定的目光、似乎总是带着些嘲讽的紧抿的唇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到两分钟以后,上海社信委的方主席就坐在他客厅一角的单人沙发里了。方震泽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雨衣,里面是白得耀眼的套装,发式、妆容都无可挑剔。林德尔有些慌乱地煮起咖啡,感到客人虽是保持着宽容的沉默,视线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他身上。 “谢谢,林德尔。”方震泽接过咖啡,向他点了点头,“很抱歉这个时候来打扰你。” 林德尔本能地想要说几句“荣幸”之类的废话,张开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没有这个必要,他想,然后在客人对面坐了下来。 “我尽量不要浪费你的时间,就直接进入主题吧。”方震泽的目光里带上了一点赞许的意味,但表情很快就变得非常凝重,“林德尔,我希望你能帮帮一揆。” 林德尔比刚才见到来客请求时还要吃惊。他已经迅速整理了思路,猜测方震泽私下来找他的理由。“正心计划”似乎在有意排除社信委,特别是方震泽的影响,他其实有所感觉。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会议上见到方震泽,也没有人提起要向她汇报,或者寻求协助。甚至是本来是在为升级情境系统工作的饶成安,似乎也基本脱离了文娱工作组,集中精力协助潘子轩的测试设计。那些与王广谟走得比较近的“近卫军”,也常常公开对社信委投入巨大资源改进情境系统的举动表示出不赞同,甚至是鄙夷。方震泽有许多理由来向他这个地位模糊的“外人”探听消息,甚至施加一点压力。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她是以他朋友母亲的身份,而不是社信委主席的身份坐在这里的。 同时他也突然想到,自己从没有叫过邵一揆的中文名字,也几乎没有听别人叫过。他的那个英文名是随便取的,只是为了不习惯中文的朋友们的方便起见,从来不是正式的名字,他也从来不把它用在任何需要公开身份的场合。听到方震泽说出“一揆”,他有种奇特的陌生感:这是朋友避而不谈的过去,而他们眼下的工作、未来的心愿,夸张一点说,命运的关键机会,此刻却和这陌生的过去莫名其妙地搅合在了一起。 “我和一揆是好朋友,现在也是同事。”他慢慢地喝了一口咖啡,趁机又想了一想,还是不得要领,“有什么事,我当然会尽力帮他。” “对,我知道。”方震泽几乎是虚弱地笑了笑,“但我请你帮他的这个忙,就是想办法让你们不要再当同事了。直话直说吧,我希望你能让他脱离‘正心计划’,越快越好。” “我不明白。”林德尔拿杯子的手僵在半空,震惊地望向对方。 “你可不是不明白?”方震泽笑了一声,又摇起头来,把自己的杯子重重地放在身旁的小桌上,“就因为你还不明白,我才会来你这里试试运气。” “这个‘正心计划’,你了解多少?当然,你开了很多会,见了潘子轩,见了张弛,王广谟时不时也来露一下脸。他们跟你说现在是小规模试验阶段,你的任务就是协助一揆,尽快搞出一个普遍性的全脑模型,不断改进它,他们好在改造中心里做人体测试,是不是?”方震泽提高了声音,“他们把我排除在外,但我当然不是一无所知,甚至比你知道的还多。我了解王广谟。他感兴趣的事情,就会越过程序,快速推进。如果必须要分阶段才能达到目的,他根本不会等到摸索出最好的方案再进行下一步,而是会立刻下手,把后续步骤都先做起来。而且,这些事情,他不会让所有人都参与。对,我就是那个意思。你以为这是摸索性的实验?大规模的应用已经在准备了。他一定觉得,实验的成功,只是个迟早的问题。” 说到最后,方震泽的语速已经变得非常快。这番话的直白,她对王广谟直呼其名的不敬态度,都让林德尔大为震惊。然而,他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她。他对于“正心计划”飞速推进的疑虑,有时候潘子轩、张弛等人的顾左右而言他,都在印证着方震泽所说的一切。 “综安委一直在不断开发动机控制的药物,已经做过五六年的研究,但特异性的问题总是解决不好,效果不可控,副作用也大。现在,他们看到了新的希望。饶成安那个家伙,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次真的好好表现了一把。”方震泽脸上闪过痛苦和厌恶的表情,大概是想到了饶成安公然的“背叛”,“情境里的感觉刺激、语义环境,再加上药物,这一回,也许王广谟要梦想成真了。我敢说,他会直接把药加到定量食物里去。” “于含贞教授……”林德尔忽然想起千峰别墅里的一幕,突然出声道。 “你还不是太傻。”方震泽笑了笑,又把咖啡杯举到唇边。 “这些,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没有资格评价。”长久的沉默之后,林德尔字斟句酌地再次开口。 “你如果在担心‘四维’的监控,倒是可以放心。”方震泽飞快地望了他一眼,发出短促的冷笑,“我这个社信委主席,也不是白当的。” “我是有些担心。不过,我知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比我更有发言权的人,比如您,强加给我的。”林德尔努力和脸上的热气搏斗,“而且,这和一揆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方震泽的声音又忽然提高,目光也几乎凶狠起来,好像是已把猎物逼入绝境,准备发起最后攻击的猛兽,“你是他的朋友,很多年了。他甚至对我都提起过你。你不了解他这个人吗?被卷进这种事情里,对他意味着什么,你不明白吗?” 林德尔再次愣住,再次感到自己危险地窥见了邵一揆的生活中从未允许他知悉的一面。即使在他们无话不谈的青年时代,他经常说起自己的父母、自己长大的农场,邵一揆却很少谈到方震泽。当时他们那群人中,与父母疏远的并不少见,他也一直以为,邵一揆和他的母亲,大概缺乏相互理解,对这种关系,也并没有什么改善的愿望。现在看起来,或许事情还更复杂些。邵一揆为人温和,善解人意,但很难从他那里听到任何情感表白,他的关切都藏在玩笑和自嘲后面。与此同时,他对理念,对一些抽象的准则,反而抱有最深沉的激情,甚至会因此而罕见地表现出攻击性来。林德尔曾经不止一次被这样的攻击打得措手不及。现在他更明白,儿子的严肃和热情,掩饰与偶然的爆发,都和母亲一样。而方震泽绝不是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是更深刻的分歧令他们无法亲近。 回想当年,每次他对中国的决心和效率表示赞赏,都会遭到邵一揆的无情嘲笑,但他追问时,对方总是缄口不言。这种态度,是出于更深的了解,本能的义愤,还是某种源自母子间紧张关系的复杂感情?比起过去,现在他更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您说的,很可能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而且,一揆自己同意了参与项目,我有资格替他做决定吗?”想到他和邵一揆当初的争吵,这句话让林德尔觉得心虚,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在后来的几个月里,他在老朋友身上看到了犹豫,也看到了热情。邵一揆和“正心计划”扯上关联,他当然起了很大作用,但归根结底,并不是他的决定。 “当然,他完全是自找的。”方震泽猛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气势之强,让林德尔一瞬间甚至担心她要挥拳击碎玻璃,“他这种人,软弱又天真,还自以为是,给了他做这种决定的机会,他只会害死自己。他总觉得我是极权政府的帮凶,跟我保持距离,这没问题,我们可以有不一样的想法。他如果留在火星,那倒也好了,但他又受不了。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吗?就算有,要怎样才能拿到?他从来没有真正想明白过,总是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林德尔,是你给他抛了诱饵,他心甘情愿地上钩了。然后呢?到最后,他一定会被逼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不情不愿,但还是会做,出了问题,还要承担后果。要是一切顺利,那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又会内疚,不得安宁。真正的困难、两难,在泥巴里打滚,才能活得像个人,这些,他根本应付不来!你让他选过一次了,这个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但如果你真把他当朋友,就听我的,照我说的去做!” 情绪激动地说了许多话之后,方震泽猛地停住,好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把目光投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金色的缝隙,天空的另一边,出现了淡淡的彩虹。雨后夕阳下,对岸森林公园参差的树冠显得异常鲜明耀眼,黄浦江浑浊的水面闪动粼粼波光。雨云渐渐散开,金光倾泻而下,一只江鸥的黑色剪影从天际划过。 “一揆从来没有对你说起过我,是不是?”又过了很久,大概有好几分钟,还是方震泽打破了沉默。也许是窗外夕阳造成的错觉,林德尔觉得社信委主席的轮廓变得柔和下来, “我们的生活从来不够‘正常’,这责任可能还是要归到我头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双臂在胸前交叉,侧身靠在窗玻璃上。林德尔没有接话。 “他没有父亲。我……不愿意跟任何男人生活在一起,直到十多年前,法律也不允许我跟任何女人组成家庭。所以,只有我和一揆。当然,我还有自己的职责。”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遥远,“我给他取了他生物学父亲的姓。我不在乎这些,这样,Y染色体跟姓氏族谱也能对上……”她好像是被陈年往事的滑稽感染,轻声笑了起来。 “方主席……”这些话坦率得快要超出林德尔的承受范围,令他有种窥见他人隐私的尴尬。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本能地想要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但与此同时,他也难以压抑内心的惊讶与好奇。方震泽的私人生活,在当今的中国,仍然算得上离经叛道,她能有今日的地位,一定也付出了超乎常人的代价。他们母子关系的紧张,或许正是这代价的一小部分。她和她服务的政权之间,大概存在着某种默契,而说不定正是这种默契,让她的上级更能相信她的忠诚,更有把握让她服从。这样想来,林德尔忍不住对这位不速之客抱以深沉的同情与敬佩。今天她冒的风险,恐怕比他一开始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我非常敬佩王主席,但有一点,我一直不能同意他。”方震泽皱起眉头,恢复了严肃、审慎和权威的口气,“他眼里的‘人民’太抽象了,根本不是现实的存在。所以,他总想着‘教化’,总是给所有人树立道德目标。但我们的任务,难道不是服务人民,让他们幸福么?让所有人快乐、满足,我觉得已经足够崇高了,哪怕到了最后,大部分人都在过‘非生产性’的生活,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总是很难承认快乐本身就有意义。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这些人,跟我们的上一辈,就是有这样的冲突。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说服了他们——很讽刺地,因为‘大动荡’。但现在,王主席这样的看法又回来了。” “要知道,不去追求什么,保持相对愉快的精神状态,就这样过完一生,其实多么不容易……”方震泽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现在她背对着林德尔,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窗外,灰蓝的暮色笼罩了一切。 又是很久没有人说话,房间一角的壁灯自动亮了起来,窗帘缓缓合上。方震泽好像从魔咒中猛然惊醒,迅速转过身,走到林德尔面前。 “今天我说的话,听不听,是不是要照做,都是你的自由。”她对他微笑,神情疲惫,肩上灰色的发尾被橙黄灯光照得透明,“谢谢你的咖啡。” 两分钟以后,随着大门一声轻轻的撞击,方震泽离开了公寓。除了屋角的小桌上那只杯子,没有什么能证明社信委主席真的来过。 林德尔又望了一眼时钟,刚刚过了六点。他抓起酒瓶,往旁边昨天用过的杯子里倒了一些,接连喝了几大口。大概是没有吃饭的缘故,暖洋洋的晕眩感很快就从胃里涌上头顶。刚才两个小时里听到的话,不断只言片语地冒出来,好像快要沸腾的开水表面的气泡。于含贞的新药,大规模人体实验,社信委主席的感情与人生。他的自由,他的决定。这自由何其逼仄,不做什么决定,本身就是决定。林德尔伸手拍了拍墙面,淡蓝色的信息窗口出现了。他正要说出邵一揆的名字,窗口里忽然跳出综安委内部系统的警告提示,低沉的蜂鸣声随即在房间里响起。“四维”系统出现不明故障,中央计算核心遭到攻击,请立刻停止一切保密级别的工作,原地待命。他愣了愣,还是试着呼叫了邵一揆。“四维”的通信系统看上去还一切正常,但对方却一直没有应答。 *** 工作台上的指示灯都暗了下去,邵一揆挥了挥手,图标们又像夏天的萤火虫一样突然亮起。他坐得有点久了,腰椎开始隐隐作痛。火星生活大概真的惯坏了他的肌肉和骨头,再不然,就是他的身体状况终于开始走了下坡路。虚拟窗帘是拉上的,他没有兴趣知道今天奥林匹亚天气如何。现在还装作自己并不在上海,就实在太荒谬了。他比过去几年中任何时候都加清醒地意识到,他生活在地球上,在物理、社会乃至精神的意义上,这里的一切都更沉重。做,还是不做,这真是个问题。 上次他和帕尔文见面,凭着转瞬即逝的冲动送了那件礼物,最后却几乎是生硬地把她赶出了工作室。他们的谈话总是能激起波澜,这回却无关感情、人生或者关于世界的总体看法,简直可以说是科学的神启。当他回答她关于“网络可控性”的问题时,忽然也发现了自己最近工作中的盲点,这关系到他那个描述决定选择行为的全脑模型到底有多少现实意义,必须要立刻弄个明白。那之后的一个多星期,他几乎没有在家里的床上睡过。虽然这工作很困难,它的结果可能极有威胁性,但一切却进行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他自信找到了答案。 在用小鼠模型来寻找神经网络中少数的“撬动点”,并通过精确的刺激来改变动物行为时,他就已经忽略了一直笼罩在心理学、神经生物学,当然还有后来出现的思维科学头上的一片乌云:这些遗传背景清晰,祖上不知多少代都只生活在实验室里的动物,从行为上说是很特殊的“物种”。无论过去几十年在饲养技术上有多大改进,它们的生存环境还是太单一了。自然选择刻写在它们遗传物质里的先天特性,有很多根本无需动用,而最终建立起来的“人工”的行为模式,非常缺乏变化。它们之间的个体差异,比自然环境下的小得多,在它们身上找“撬动点”,难度当然降低,但这样模型的适用性,也就有了问题。 更重要的一点,也正是和帕尔文的对话让他突然想到的,就是这样“非自然”的行为,其细胞层面所对应相空间的“地貌”其实处于一种相对不稳定的状态,用精确的刺激造成沧海桑田,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而影响动物的选择和行动轨迹,也是相对容易的。追根究底,这还是被神经网络本身的性质决定的。如果用拟人化的语言来解释,对于迷宫中的大鼠而言,压下杠杆,获取食物这件事,并不算什么动真格的艰难决定,基本上只是一个游戏。为了验证这一点,邵一揆迅速做了一系列实验,在饥饿程度不同的大鼠身上测验“撬动点”的效果。不出所料,更强的外在限制,可能是来自下丘脑的信号,改变了皮层网络的可控性。增加实验动物的断食时间,催生相变所需要的撬动点数目随之成倍增长。 他检查自己用人类数据得到的结果,也发现了相同的趋势。虽然都是观察数据,并没有实验结果的支持,但还是能看出,越是无关紧要的决定,模型所预测的状态越是准确,于是也可以猜测,只有在这些情况下,系统才更有“可控性”。他之前以为能够靠社信委的数据解决行为描述过于稀疏的问题,事实证明只是部分有效。他的确可以得到一个“基本”模型,但这对他真正想了解的问题也没有多大帮助:早起穿什么衣服,午餐吃什么,回家走哪一条路,这些决定,到底还处于思维的层级结构的底层,更重要的是,在其中“信念”所起的作用,都相对较小。而模型如果不能有效描述这些“产生自己,又消灭自己”的涨落,就仍然没有抵达人类思维现象的核心。 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接受和消化自己的这个新发现。最终他认定,这算不上是什么决定性的失败,只不过证明了,智人几万年的演化过程没有白费,新皮层和边缘系统之间精细的协调,绝不仅仅像插上接线口那么简单。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人脑是如此大规模的复杂网络,它最重要的控制元件本身,必然需要极高的稳定性。人可以用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去追逐一个目标,在如此长的时间里,不仅环境和外部输入可能有巨大的变化,大脑本身也会发生变化。显然,长远目标的神经表征,在这些局部的、随机的然而又是不可避免地变化中保持不变。可以说,越是高阶的、抽象的目标和动机,稳定性就越高,换言之,可控性就越低。他甚至觉得,这简直是从科学角度,证明了人类主体性的确实存在:为自身立法者,是自身的主宰。 得出这个结论时,邵一揆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一面享受自己的成功,一面不得不面对不时袭来的道德焦虑。为什么林德尔会对他的研究感兴趣,为什么外太空部队、综安委以惊人的效率开始给予资助,他无法装作不明白。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之所以致力于思维科学中最困难,却也最不“实用”的题目,除了好奇心的驱使,也是在逃避可见的“应用前景”。讽刺的是,如今地球上此类研究的孤儿境地,反过来却逼得要不断想办法证明自己工作的价值。于是,也正因为资源的诱惑,他接受了林德尔的提议。那时他就希望,自己的研究可以一直是有趣而无用的。现在,似乎终于有了坚实的科学依据。 他立刻写了一份报告,详细论证了自己理论值得注意的科学价值和目前还遥不可及的实际应用,措辞谨慎小心,既没有表现出悲观消极,也注意不给出太乐观的许诺。他把报告交给了林德尔,但这位老朋友似乎异常忙碌,完全没有给他任何反馈,耐心地等待了几天,仍然音讯全无。他好像忽然被某种隐形的界限包围,一切看上去仿佛正常,但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也不知道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他又有种感觉,这层隐形的界限其实是单向的,他固然什么都接收不到,别人却看得到他的一举一动。那份报告并没有被忽视,而是有人在仔细研究后,慎重决定不予作答。这样的想法可以说毫无事实根据,仅仅出于直觉。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林德尔对他的很多问题都避而不答,却非常关注他的研究进展,更是令他越来越相信自己近乎迫害妄想的猜测。 另外一件令他感到不安的事,就是几天前饶成安和他的谈话。自从他提出了大鼠决定行为的神经模型之后,饶成安就对他的工作特别感兴趣。他也乐于承认,饶成安尖锐的批评和在根本问题上的鼓励对他非常重要。但他提出合作的建议时,对方却拒绝了。按饶成安的说法,文娱工作组的任务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此后一段时间,他再没有和这位同事谈起这项研究,他甚至有种感觉,饶成安在刻意回避他。然而,就在他递交那份报告以后两天,饶成安忽然像过去一样,带着吃食(这次是某家出名的糖醋小排,被他当做点心来吃),敲开了他工作室的门。 东拉西扯一阵子,并且兴高采烈地和他分享了那份糖醋小排之后,饶成安突然把话题生硬地转到复杂系统可控性与稳定性的平衡问题上来。他忽然非常诚恳,几乎是谦虚地问邵一揆的看法,邵一揆便把自己基于演化理论的阐释和盘托出。“这就好像是微观尺度上的不确定性原理。”当时他说,“粒子的速度和位置不可能同时以无限精度来测量,复杂系统在宏观层面上,不可能既可控又可靠。” 饶成安对所谓“不确定性原理”的类比嗤之以鼻。“邵,你是个很好的科学家,但永远成不了第一流的科学家。知道为什么吗?”他又恢复了以前不留情的尖刻态度,靠在那把舒服的椅子上晃着手指,“在真正的未知面前,你总是畏缩不前,在既有的概念里面寻求庇护。你是一串火把的长龙当中尽职尽责的一个,不是照亮黑暗、点燃山火的闪电。” 这些话让邵一揆非常不安。倒不是说他现在已经听不得饶成安的讽刺——当然,他也得承认,他真是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发火——而是他感到,这位拒绝和他合作的同事,他最敏锐的批评者,其实读过他那份石沉大海的报告。在讨论时,他开门见山地用起了那份报告里的术语。这到底是故意在向他透露什么信号,还是对方不小心说漏了嘴,他无法分辨,也不想分辨。但如果他的资助者们想替换他,他们显然已经有了最合适的人选。 这依然有可能是他神经过敏,虚荣心妨碍了判断力。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项佐证:他得知,因为有其他紧急计算任务,“通用模型”完成后,他将暂时失去“观澜”的使用权,何时可以恢复,会稍后通知。总而言之,各种迹象表明,外太空部队,当然,更直接的,综安委,似乎觉得他的价值已经榨干,可以丢弃了。而在“实用前景”方面,他们大概比他乐观许多。 这种境况下,邵一揆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几百吨加热着的八宝粥里游泳。这粥的原料,就他能辨认出来的,有科学野心、道德感、对关注和名声垂涎欲滴的渴望、被抛弃的恐惧、迫害妄想、大小不一的后悔、自暴自弃的轻松、对自己的重要性和洞察力半信半疑的骄傲。所有这些混在一起,煮得黏黏糊糊,不时因为加热不均匀而发生小规模的爆炸喷发。而他就置身其间,手脚并用,上下翻腾,越来越有烫伤的危险,舌尖却也总是尝到甜味。 如果他的科学发现是确凿无疑的,如果他对局势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他面对的是怎样的道德难题,他微小的力量,又是如何永远地改变了世界!就好像他自己计算出的那些“撬动点”一样,纯粹而高蹈的科学发现,在一开始,几乎只有理念的价值,只有极少数人为了好奇心而孜孜以求,忽然之间,突然揭示出人类心灵的绝大秘密,并且立刻把自身变成了一门威力惊人的实用科学。从巫术时代开始,人类便渴望控制心灵,自己的、他人的,想能对那似乎最自由、最难束缚的、总是能找到脱逃之路的东西施加绝对的影响。规则、暴力、谎言和梦境,都被派过用场,邪恶和正直的人都想拥有这样的力量,大概每一个曾在这世界上真正生活过的人,真正体验过自由的疲惫和失望的人,也都暗地里希望过。上一次,科学在几乎毫无准备地情况下,忽然打开了魔匣,放出了瓶中精灵,是什么时候?或许要算到将近140年前,原子弹的永恒火光在沙漠中亮起,像古希腊人一样探究物质结构的物理学家们,忽然发现自己“是死神,是世界的毁灭者”的时候吧。 他想,自己这是太夸张了。这一回,并没有什么原子弹。他不是已经证明了,因为有稳定性和可控性的不确定原理,心灵,或者任何复杂系统,都是无法驯服的么?果真如此,他把这个发现报告给综安委,所有责任,科学的或者道德的,便都一并了结。但问题也就在于,他这回对了没有?饶成安的讥讽,对他能力的阴森判决,无疑令他有了些怀疑。那“上一次”,又有多少伟大的物理学家,在一开始并不相信核能是可以释放和利用的?如果他错了,归根结底,他还是不能免除自己的责任。甚至,如果综安委不相信他的结论,仍然执意要尝试呢?这担心,恐怕也并不多余。 平心而论,科学家或许有盗取天火、窃读天书的权利,又或许可以自命有这样的天职,但如何运用这亲手铸造的武器,他们并没有更多的发言权。如果这是一件灾难性的武器,制造出来,或者引诱其他人去制造它,需要负任何责任么?他可以自我安慰,他的那一整个游泳池的思想八宝粥,无限膨胀的自我,说到底只是科学的必然实现自身的工具。事情都是人做的,但换一个人,换一种态度,难道便能阻止新发现来临?就算不诉诸宿命论,概率论也差不多可以表明,在一定条件下,确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 然而,最了解那些发现的人,难道真能装作和普通民众一样?他不断想起原子弹的类比,在他看来,在必然的无情之外,如何运用力量、如何对待彼此,人们终究还是可以为自己选择道路。地球没有毁于核战争,并非因为核武器没有被制造出来,而是因为它终于没有被大规模使用。反面的例子,或许就是“四维”系统。他始终认为,它本有可能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未必一定是今天的样子。有一些人,因为他们的做或者不做,是要为此负责的。 从知识到力量,中间或许有一道窄门,他手里可能曾经捏着钥匙。门打开之后,力量就是力量,更有甚者,它可以自我繁殖。或许核武器之难于建造,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对于那有可能改变心灵——按照他的观点,如果强行使用的话,甚至能摧毁心灵——的模型,也是这样吗?没有“观澜”,就没有他的“通用模型”,但那之后呢?这一次,比起原子弹,甚至比起那无所不在,靠着数量庞大传感器、柔性电极、分布式处理器和超高通量网络才成为可能的“四维”系统,“知识”向“力量”的转化,依赖的东西更少。综安委一定想要保守这个秘密,从职责、从法律上来说,他也应当忠实地守护这个秘密。除此之外,他是否不必再向自己“良心的法庭”提起上诉?如果此刻,他仍然有做些什么的机会,几十年后,他会如何评价自己? 邵一揆叹了口气,凝视着左腕上“乌陵”和“土明”的暗淡光芒。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忽然很想再问一问帕尔文那个老问题,难道不能什么都不做?但他知道,她的回答不会改变,而且,她是对的。不可能,默认即是行动。 既然如此,请她来帮个忙,大概也不会拒绝吧。 他猛地从椅子里站起,激活了通讯系统,开始呼叫帕尔文。等待接通的时间似乎有点长,他忽然感到自己脆弱、可笑又荒谬,心跳猛地加快,右手神经质地在半空颤抖,几乎就要挂断呼叫。但对方的声音就在此刻响了起来。 “是你。找我有事吗?”或许是他自己的关系,邵一揆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一点紧张。 “我想请你现在来我这里一趟,我的工作室。”他努力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但觉得喉头异常干涩。 “我们要接着上次聊下去吗?”她笑起来,好像轻松了一点,“是不是还要突然再把我赶走?” “不会。”他简短地答道,“你来吗?现在。” “好。”帕尔文停顿了片刻才答应下来,这片刻无限漫长,但终于还是过去了。邵一揆知道,这样,自己也作出了选择。他挂断通讯,最后核对了一遍在“观澜”的预约时间,拿起外套大步走了出去。 下午三四点的交通很顺畅,不到半个小时,邵一揆就来到了陆家嘴社信委“观澜”终端机房楼下。秋雨绵绵,大厦前面的水池里荡着无数细小的圆圈,柳树最后的几片黄叶被打落在白色卵石的小径上。大厅里飘着永恒的温暖甜香,与室外的阴冷对比强烈,令人本能地感到安慰。他看了看时间,在落地窗前的长椅上坐下,脱了外套,随手搭在膝头。他盯着被风雨摇来摆去的一丛竹子默默发了一会愣,通讯呼叫的提示音就响起来了。 “我到了,你在哪里?”那边传来一点回声,帕尔文大概正站在他工作室门前那条没有窗户、空无一物的走廊里。 “我不在,但你知道怎么进去,对吧?密码还是那句话。”他把“四维”手环从左腕取下,举到唇边。平静下来用的时间,似乎比自己预料的还短一点。 “这是搞什么鬼?”帕尔文的声音几乎有些严厉,但她显然还是遵从了他的指示,“我现在进来了。” “听我说。”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向四周看了看。大厅里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他。“四维”系统可能在看和听,但他只能寄希望于说这几句话的时间,老虎是在打盹。“我暂时赶不回去,咱们再来玩玩我送你的礼物。先测试,跟上回一样,然后再生成真正的密码,等一下,我发一个加密文件到那边,你试着看看。真密码要长一点。还有,手环中间那条线,连续按五次,就会进入隐蔽模式,不会影响别人。” 对方报以长久的沉默,邵一揆几乎以为帕尔文挂断了通话。他想,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反悔。如果帕尔文没有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如果她一再追问,他这就起身回去。也不会费什么时间,他们正好可以一起吃晚饭,再谈谈社会网络和神经网络,要是没有吵起来,还能共度这个夜晚。 “那现在开始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帕尔文的声音终于响起,似乎对他的“心血来潮”毫不意外。她未必真能这么快猜到他想做什么,但显然相信他不是在浪费时间。 他把“四维”手环摘下来放到身旁,用外套盖住左腕,右手开始随意敲击起他的“乌陵”和“土明”。在充满了不确定的心灵之间传递信息,如此困难又如此简单!无所不在的目光注视下,他们还想要分享独一无二的秘密,非要有这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不可。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一起默默瞩目过的风景,彼此交换过的言语和触碰,在这一刻都被调动起来,只为做个判断:他想说的是什么,她到底明白了没有?他想,把这称之为统计学意义上的“估计”,大概也很贴切。一切过去都是观察和数据,他们借此把握对方心灵的本质规律,利用经验提高预测的准确性。 然而,一旦无声的交流开启,他们脆弱的秘密,又多么依赖于他们各自选择的不可预测!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法。纠缠态的粒子,已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接近魔法的东西。而为了把这有魔力的黄金铸成法器,为了让微观粒子的神秘性质真的成为秘密的守护者,他们还要重复那繁琐的通讯协议的仪式,尤其是要作出各自独立的一长串选择。完全的不自由和彻底的自由,竟然都是秘密通讯不可或缺的配方。他和帕尔文正在做的,真是充满了矛盾的一件事。 测试结束,量子通讯器发出轻柔的鸣声,他马上开始生成真正的密钥。当然,量子通讯器只能保护密钥产生和传输过程的安全,不能保证他们各自的敲击不被窥探,更不能保证在使用这密钥的所有后续工作里,它不会被绕过、破解。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其他的,只能寄望于幸运。他送出那份礼物的时候,是否隐隐预感到了如今的功用?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在更有象征意义的层面上预感到了这一刻,而礼物的实际功用,反而是从那象征引申出来的自然后果。 这样,在帕尔文还不知情时,他就已经把重负压上了她肩头。他做了一个绝不审慎的决定,现在强迫她来分担风险、责任,当然,也许还有良心的光荣。然而,除了她这样一个人的判断,他还能相信什么?她会看到他知道的一切,虽然可能要花点功夫才能理解,但他相信她一定能很快弄清楚关键何在。他们所有的相同和不同,理解和和针锋相对,也都是保守秘密的机括。或许她会说,他因为自大或者妄想,僭越了科学家的本分;又或许,她会认定综安委的图谋是危险的,必须立刻告知世界,而那个从“月上”降临凡尘的通用模型,也必须成为人人可以获取的公共财产,才能预防任何潜在的危害。无论他们是否能同意彼此,无论他们中是否有人会被历史证明做了正确的事,此刻,他都需要她的帮助。 密钥生成完毕,邵一揆立刻断开了和帕尔文的通讯。在这件事做完之前,他不会再和她联系了。他站起来穿好外套,向电梯走去。下午快要过去,大厅里有一种轻松的氛围,飞行器组成的活动雕塑不知疲倦地在头顶回翔。邵一揆踏入电梯,靠在扶手上。外面的雨慢慢小了,但天色仍然晦暗,当电梯无声地升起,外滩从高楼背后出现时,忽然有金光从云间逸出,紧接着,彩虹出现在天际,更高远处淡墨色的云层,甚至衬出一道极浅淡的霓。电梯稳稳地停在18层。他仍然站着,欣赏眼前不可多得的景致。电梯不耐烦地发出一声提醒,他才猛醒过来,转身走进社信委机房橡胶、金属和特种塑料的脊柱。 进入机房还是关卡重重,不过,近来他频繁出入这里,甚至能认出那些穿着外骨骼的守卫。如果单凭动作也多少能表明态度的话,他们好像对他也亲切了一些。绕过那面刻着“观澜”标志的金属墙,他向似乎永远坐在黑色工作台后面的陈庆云打了个招呼,核对了预约时间。接着,他用自己的指纹打开整墙金属柜中的一个,拿起脑电头盔和心跳监控电极戴好。最后,他从口袋里摸出黑色的“指环”,戴到左手上,又向陈庆云遥遥点了个头。已经接近一般人的下班时间了,但这里的工作节奏似乎不受那“自然节律”的影响。邵一揆暗暗吸了一口气,向那扇厚重的自动门走去。 中心机房里还是只有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邵一揆定了定神,操作工作台接入“观澜”,查看了一下最新一次模型演算的进度。按照预计,这次演算在半个小时到一小时后即将完成。综安委一直在催促他早日完成模型并给出详细报告。这份报告,他倒是早就写好了。不夸张地说,他是把这报告当成一部完整的专著在写,不仅解释了模型的细节和可能功用,还花了不少篇幅介绍它的来龙去脉。他相信,即使是外行人,比如林德尔和王广谟,读完后也都能了解这项工作的意义。现在想来,早早写好了它,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他可以把它派别的用场。 计算完成的倒计时不紧不慢地跳动,邵一揆把窗口推到一边,调出文件传输的界面,接着取出量子通讯器,开始导入密钥。导入瞬间便完成了,他松了一口气。纯文本形式的密钥是这里的系统能接收的唯一外来文件,而且还有字节长度的限制。在有限的时间内,他已经竭尽所能地生成了一个足够安全的密钥,但对于他的这件“装饰品”能否在机房里正常导出它,系统是否允许导入,他都没有把握。最坏情况,他甚至想过以文本形式手动输入,那几乎是必然会出错的,也难保会在系统里留下明文痕迹。 现在,暂时能做的只有等待了。帕尔文那边也是一样,大概,因为更摸不着头脑,所以更加难熬。他没办法把话说得太明显,但也许她会明白,他不仅希望她保存他的“秘密讯息”,而且还希望她尽量抹去它的痕迹。当然,这些收尾工作,等他赶回学校,应该也还来得及。他们今晚大约还能见上一面,那时候,有了手势和表情的辅助,他还能和她讨论更多的东西。 计算完成的估计时间有时候会停顿,但总体上还是在不断缩短。还有大概十五分钟。邵一揆忍不住站起来走动,希望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故意不去注意工作台那边的进展,随手拿起放在墙角矮柜上的笔和便笺,几乎是无意识地胡乱写了起来。的确是很久都没有写字了。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默写了几行整齐的诗句。他看着那几行字,感到亲切,又忽然有些隐隐的恐惧,为什么是这一首? 工作台那边响起轻柔的提示音,模型演算完成了。几个星期之前,他还会赋予这一刻以神圣的仪式感,但此时他不仅比想象得要平静很多,甚至还觉得有些无聊。随后要做的事像一口滚烫的食物在炙烤他的口腔,他只想快些咽下,也好让自己没有机会后悔。于是他十指翻飞,一气呵成地将下载到本地的模型参数、他的那份报告、他手头的一些会议记录和其他人提供的参考资料全部加密,传输给自己的工作室。之前他已经发现,可以利用上科大公共网络的漏洞,突破综安委架设的数据专线无法转移到私人设备的限制。这些东西马上就会出现在帕尔文面前,但愿她随身携带了她的私人存储设备。他知道她有这个习惯。 文件发出,如羽箭离弦,这个决定的时刻过去了,一切就已无法改变。邵一揆在沉浸在几乎是迷醉般的轻松感中,开始不紧不慢,小心细致地清理自己这次加密传输的元数据。警报声忽然响起时,他一瞬间感到血液涌上太阳穴,心脏狂跳,极度的惊惧甚至造成尖锐的疼痛。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搞错了,情绪波动还没有能力对他的肉体产生这样毁灭性的影响。烧灼的疼痛开始从胸口向全身扩散,他无法自控地倒在地板上,感到温热的尿液从股间流下。在痛苦、耻辱和迷惑的漩涡中,他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 路灯下的吴淞口水闸的坝顶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夜色昏暗中,帕尔文甚至分辨不出此时水流的方向,奔腾喧嚣却听得格外真切。凭着灯火和水纹的反光,也还能略为体会这引起本能紧张的景观:堤坝内侧,黄浦江曲折向南,江面渐被树影和楼房遮蔽,更远处就是外滩和陆家嘴的辉煌夜景,而放眼北望,水面陡然高出四五米,悬在内河上方。西面宽阔幽暗的江面上,立体交通港如同一只凫水的巨鸟,洲际火箭流星般的光芒不时腾跃起落。 听不到人声,却被震耳欲聋、昼夜不息的噪音所包围,竟让帕尔文有了一丝轻松的感觉。近来她极度焦虑,却实在没有任何出口,所有可以谈话的对象,都突然从她生活中消失了。当然,她的所有不安,也正是这些人一手造成。那次在康桥分别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王慎徽的任何消息。她甚至花了些时间编辑修改那份宣言,把修改稿发给了他,但没有收到回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努力不对分别时他的“建议”作太多联想,埋头整理观察手记。在这个过程中,当然也不断怀疑自己是一颗自作聪明的棋子。现在回想,那暴风雨前的平静虽是假象,却几乎是值得怀念的。 然后就是邵一揆那非常突然而古怪的请求。她有一瞬间怀疑他在耍什么笨拙的花样,但终于还是决定相信他的健全理智和良好品味。此刻,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那个决定。如果她当时直言拒斥,会改变什么吗?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她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有关联的,甚至王慎徽的作为和邵一揆的命运之间,恐怕也有关联。而她完全无法去思考,自己在这因果之链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无论如何,她去了邵一揆的工作室,按照他的吩咐等在那里。那些加密文件的标志从自动开启的工作台冒出来的时候,她立刻猜到了对方的目的。文件的大小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她也能明白,他想要她保守秘密。在“四维”似乎出了问题的那段时间里,她趁乱解读了较小的一些文件。虽然不能全部理解,但也足够明白它的重要性。不过,直到今天,确切地说,直到两个小时以前,她都还期望着自己的呼叫会接通,他会亲自来向她详细地解释前因后果。 王慎徽的“预言”部分地实现了。就在她把邵一揆传来的文件转移到自己的特殊加密设备之后,“四维”忽然出现异常。在此期间,它并没有瘫痪,基本的通讯和查询功能都基本保持完好,但任何需要复杂的数据处理、趋势预测和个性化配置的功能都有好几天无法使用,用户数据采样和上传似乎也中断了。虽然综安委没有发布任何消息,但她听说在旧城区很多地方,因为定量配给网络和情境系统的长时间失灵,发生了一些骚乱。在徐汇区,这些都只是口耳相传的流言,侧面的证据当然也有,自动车系统拒绝载客到传闻中的那些城区。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消息,无论是影音还是文字,能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直没有再联系上邵一揆。是因为“四维”的故障,还是他的泄密行为当场就被发现?想到后一种可能性时,她已经做好了自己也会失去自由的准备。那样的话,要如何处理那托付给她的秘密,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然而,并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只有不确定性的焦灼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扩大。强烈的恐惧不时袭上心头,像壁炉里木柴爆燃;还有种刻骨的荒谬感,觉得自己愚蠢、虚伪,不可救药,她觉得性命攸关的事情,其实没有任何意义。而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则是她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对邵一揆的担忧与关切。大概因为他在任何时候都试图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她完全无法想象他会有什么不测。 两个小时之前,联合国外太空部队派驻上海的美军联络官林德尔·富勒中校突然和她联络,约她在这里见面。他说,想和她谈谈“一揆”的事。从对方的语气里,她找不到任何自欺欺人的借口。于是,她就在这里了。 水流轰鸣中,她还是听出有脚步声在向她靠近。富勒中校来了。 帕尔文转过身,对方也恰在几步之外站定。富勒中校非常符合她对军人的印象,短发、身形挺拔、面部线条锋利强韧,但即使在路灯的暗淡光芒下,她也立刻看出,和她自己一样,这是一个饱受绝望和悔恨折磨的人。这意味着什么,她其实也早就料到,现在,是到了承认的时候。 “富勒中校。”她向他点点头,感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僵硬,“我听一揆提起过你。” 她很少这样称呼邵一揆的名字,觉得有点过于亲密。但现在,她需要这种行将消逝的联系。 “他也提起过你。”对面的男人几乎察觉不到地笑了笑,好像觉得有些冷似地,裹紧身上的风衣,“请叫我林德尔。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叫你的名字,帕尔文。” 她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这里的确是很冷。江上的夜风相当厉害,他们说话时,已经能看见呼出的白汽。冬天快来了。 “要感谢社信委的方主席,今天我们能多一点隐私,但时间毕竟有限。”他的语调毫无波澜,像一块紧绷着、随时会撕裂的布料,“我就少说些废话吧。”他猛地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一揆死了。” 对于帕尔文来说,听到这句话并不能算意外,但可能性终于化为事实,还是令她呼吸困难,头晕目眩,几乎要弯下腰去。她模糊的视野里,林德尔的下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说出这句话对他造成的冲击,似乎也同样强烈。 “怎么回事,你知道多少?”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这件事,目前还是机密。但是,我应该告诉你一些细节。”林德尔紧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疲弱的橙黄灯光下,他的眼睛是暗淡的灰色,围绕着瞳孔,还有一圈近乎血红的铁锈色,但这双眼睛可能是绿色或者蓝色的。帕尔文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并不坚决的责备意味,也好像是暗示或者试探。 “你大概也知道,‘四维’系统受到了攻击。‘四维’其实经常处在被攻击的状态下,最近一段时间,增强版的情境系统甚至崩溃了几次,还引发了骚乱。这都是小问题,‘四维’的设计是分布式的,局部的故障不会扩散,也比较容易恢复。”对方说话的时候,帕尔文一直感到他目光的重量,“但这一次的攻击很不一样。现在细节还不是很清楚,但我们大致可以确定,首先遭受攻击的,不是任何地面上的网络或者区域节点,而是上面。” “上面?”帕尔文的心脏猛然间狂跳起来。 “对,上面。”林德尔竖起右手食指,指向无星无月、阴云密布的夜空,“静止轨道上的‘观澜’。‘四维’最复杂、最高层次的计算,都是那里完成的,总有些任务,不能用分布式架构。我们猜想,搞这次攻击的人,有可能劫持了一颗通信的卫星,利用它修正轨道的燃料,撞击了‘观澜’。太空恐怖主义,还真是很有想象力的。在那上面,如果先缓慢靠近,再突然加速,空间站自带的飞行物探测系统,还真有可能监测不到。就算监测到了,也有可能来不及回避。” “一揆……”一个可怕的想法忽然浮现,逻辑通顺,细节也前后自洽。她的理智无法忽视,情感则像被敲裂了的瓷器,已在土崩瓦解的边缘。 “破坏‘观澜’以后,他们还攻击了上海的地面终端。一揆当时恰好就在机房,他佩戴的监控心跳特征的电极,瞬间发放了强大电流。我想,这也是攻击者的目的——杀死使用‘观澜’的人。”林德尔用近乎严厉的语调宣布,“后来在城区各处发起的攻击,目的反而是掩盖痕迹,转移目标。” 帕尔文深吸一口气,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尖利啸音,寒冷夜气像刀刃捣进胸腔。她忽然站立不稳,伸手想要扶住什么,周围却空无一物。林德尔在数步开外一动不动,默默注视着她狼狈的趔趄。 这一定是王慎徽了。他应该已经计划了很久,而自己,恐怕也给他提供了相当的方便。她所用的火星专线通讯,有一颗中继卫星就在马六甲附近的静止轨道上,离“观澜”很近,说不定,还是最近的。她现在终于理解了,当初在康桥,王慎徽为何坚持要她当场发送那份“宣言”。从他的终端直接传到她通讯设备上的,真的只是一份文本?以他的能力,或许可以做到绕过身份验证,入侵卫星,但如果不能一击成功,这个办法一定不能再用第二次了。想来讽刺,王慎徽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其实早已明白相告。他不是说过,“您的身份,我也可以偷,可以抢。您反倒希望我那么干吗?” 恐怕她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害死了邵一揆。 但为什么林德尔·富勒会约她见面?这个实际的、甚至是令人不安的想法,此刻反而成了海上浮木,让她在内心的暴风雨中暂得喘息。他告诉她这些事情,难道仅仅出于和邵一揆的友谊?还是说,他想从她这里知道什么,他又已经知道了多少? “既然是机密,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她迎上林德尔的目光,再次从他的表情中认出了痛苦,或许还是和她同样的痛苦。如果她多少能够信任此人的话,除了邀约的隐秘性,这是唯一的理由。 对方报以长久的沉默。 “你大概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我想,会去火星?那里有你的读者,也是你比较熟悉的地方。”林德尔终于开口道,“这些事情,我应当告诉你,也只有现在,才能和你说。” 又是长久的停顿之后,他把目光投向长江,“还有,你在这里考察的收获,无论如何,希望你慎重地使用它们。” 帕尔文有一瞬间感到迷惑,甚至是难以置信,但她很快便在新事实面前站稳了脚跟。林德尔·富勒也许已经知道她手上掌握着什么,并且,出于他自己的目的,或者秉承他背后什么人的意志,希望她把这个秘密安全带走。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确是以邵一揆朋友的身份来和她见面的,他们都在做着符合逝者心愿的事。 此刻,当她不仅确信邵一揆已不在人世,而且感到有希望完成他的托付时,她才最真切地体会到,他把多么沉重的负担压上了她的肩头。当然,如今的局面并非他的本意,如果她在过去几个月中做出了一些不同的决定,他们的命运也许会很不一样。但是,他希望能分担重负的,难道不正是作出了那些决定的自己?也难道不正是她自己,在现在看来是生死攸关的一瞬间,默默地应允了他的请求? 他曾经对她说过,作为思维科学家,他相信人类的心灵现象必然都可以用生物过程来解释,但他也尊重这些现象。当时,她本能地因为前半句话而有些不快。或许,她一直以来都有注意到,他在那后半句里,也倾注了同等的严肃和热情。此刻,他已经向她证明,他相信道德判断仍须交托给人类心灵,即使要面对的眼前这个自反性的、几乎可以说是含有迭代成分的困难命题:如果头脑的决定本身,是可以计算、预测乃至操纵的——哪怕只是渺茫的可能性微露端倪——谁有权力分享这“危险”的知识,又该怎样设想、适应和改造存在这种知识的世界? 试图回答这个问题,本身就有狂妄之虞。邵一揆作出了回答的姿态,但没能说完他的答案。可能,他本来希望,他们两人一起,能够做得更好。现在,她凭借一己之力,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或许还有些时间,但终归无法逃避。正如她自己以前对他说过的,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对了,还有件东西,我觉得应该给你,就当是个纪念。”林德尔说着,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最后在一揆身边找到的。当然,这是复制品。” 帕尔文接过那张纸,在昏暗的灯光下展开。上面是用流利的书法写的二十个字,应该是一首诗,所谓“绝句”。当初邵一揆曾经兴致勃勃地和她讨论过,中国“绝句”和波斯“鲁拜”,在形式上大有相似之处。但就像邵一揆完全不懂得波斯文,因而并不真能理解“鲁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帕尔文就算认得一些汉字,归根结底也还是对中国古代诗歌感到陌生。 “这是一首诗。”林德尔好像看出了她的想法,低声解释道,“‘南登广陵岸,回首落星城。不言临旧浦,烽火照江明’。写这首诗的是庾信,大概一千五百年的诗人。一揆说过,这是他最喜欢的中国诗人之一。我查了,有人说,这是庾信写的最后一首诗。” 阴郁的巧合令帕尔文背上滚过寒意。林德尔点了点头,露出表示理解的疲惫笑容。 “这首诗有什么特别?一揆为什么要默写它?只是心血来潮?我想不出,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诗的确是好诗。”他说着,又把目光投向堤外。一枚夜班洲际火箭正在降落,苍白尾焰照亮江面,一瞬间竟给人明月在天的错觉。“这诗里说到的‘旧浦’,也正在长江边。当然,不是这里,在更上游,那边。”说着,他向西面遥遥挥手,表情忽然有些恍惚。“时间和空间,都溯流而上。然后,大概是差不多的景象:‘烽火照江明’。这世上,总有些事情不怎么变。” “广陵……”帕尔文好像练习一般慢慢地念出这两个汉字。 “对,还有‘广陵’。”林德尔的语气认真而专注,好像他约她来此,只为在一个最合适的地方讨论这首二十个字的诗,“有意思的地名。你可能也听说过《广陵散》吧?琴曲的名字。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嵇康,也算是个诗人,年代比庾信还更早,在被害之前弹奏了《广陵散》,然后,据说这曲子就失传了。” “当初,因为一揆,我也读过不少中国书。我们讨论过,明明后世还有《广陵》曲谱,为什么说是失传了?或许失传的不是曲子,而是那一个人的那一派弹法。每一个时代,都总有没法记录的东西。” 从林德尔的目光中,帕尔文再次感到他是在用隐喻强调一些什么。语言的模糊性,语义网络的丰富性。她并不觉得他是为了保密才把话说得这么曲折。或许他和她一样,此刻还根本做不到直接谈论促使他们今夜会面在此的的那件事。 “从地名到曲子,这就扯得远了。”林德尔笑了笑,又转头望着城区的方向,“这首诗被写出来的时代,广陵是反复发生动乱和战争的地方。‘我也曾在阿卡迪亚’,反过来说,虽然时代不同,我们现在,就在‘广陵’。” “时代的确不同。”帕尔文点了点头,轻声应道。 那次在奥林匹斯山麓,邵一揆和她讨论过这个问题。那天他可真是滔滔不绝。他说,文明是很脆弱的东西,是远离平衡的开放系统,需要持续的能量输入才能维持。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它就轰然倒塌,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从社会的角度,所有美好、精致、艰深而无用的东西,都需要能量,需要余裕。所以在古代,文明似乎总是平等的敌人,而平等是文明的刽子手。莎士比亚和拉斐尔,与农民解放和民族,到底孰轻孰重?很难说这两类东西哪个更重要,想象力和共情能力都是进化给人类的礼物。但历史上,的确只有很短暂的一些瞬间,文明是平等的朋友,上升之路即下降之路,那些丰富而有力的东西,让人发现自己的伙伴,并且一起投入真正生机勃勃的创造。 最后他说:“我希望我生在那样的时代。” 江风越来越急,空中隐隐传来呼啸声。帕尔文和林德尔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一回,能说的话真的都已经说完了。 “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见面。”良久,帕尔文那把那张纸小心地收好,抬头望了对面的男人一眼,“林德尔,祝你好运。” 没有等他回答,她便转身离去。路灯的光晕中,细小的雪花开始飞旋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