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我们居然哺育我们可爱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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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就像个玩具。站在陆家嘴信息中心面向黄浦江的观光电梯上,看着对岸一排“石头房子”渐渐落在脚下,林德尔心中那种近乎轻蔑的感情又再次抬头。台风刚过,江水涨得厉害。太阳从身后的方向照过来,周围高楼上金属和玻璃的平面如鳞片支棱,杂乱地反射出灰蓝色、暗黄色、亮白色的光芒,更衬托得西岸的古迹像初生的婴儿一般温和纯净,脆弱无用。但他心里明白,这玩具代表了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政治态度的东西,它们的主人对他非常慷慨,他也该对这奇观多些敬意。

林德尔望向身边的邵一揆。科学家好像对景色没有什么兴趣,一直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手指在空中不安分地跳动。他看上去状态不大好,双眼下有很深的阴影,神情有些腻烦。甚至他的衣着也显得不妥当,那件浅蓝色的衬衫无精打采,有明显的褶皱。刚才那种近乎轻蔑的感情迅速转移了目标。共事才一个多月,他时常觉得自己和邵一揆的友谊在经受考验。这位老朋友对待这个项目的态度,是在狂热和幻灭之间来回震荡。有时他会突然发来非常详细的计划和极度有吸引力的结果预测,转眼又显得漠不关心,甚至会说出“反正就是骗点甜头尝尝,不要期望太高”这样的话来。

要申请使用“观澜”,从头到尾也都是邵一揆的主意。社会信息委员会的批准痛快得出乎预料,但真到万事俱备时,他的情绪好像又突然消沉下来。有时候,林德尔觉得与他共事,就像维护一台极易出故障的精密设备:只要让他维持运转,就能做到许多令人惊异的事情,但问题也正在于如何维持运转。邵一揆身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正是他们的研究目标,而他的工作状态,看起来也越来越像他们申请使用的大规模量子计算机:必须在极端条件下,精心保持着一种特殊的物理状态。

电梯在18层停住了。他们走出来,穿过一个几乎没有任何陈设的门厅,走向另一部电梯。只不过短短的几步路,林德尔觉得自己终于感受到了机密的气氛。他还记得刚才走进这座大厦时的惊讶。大厅和商业办公楼没有任何区别,透过落地玻璃能望见外面的花园和水池,纯白梁椽交错着向高远处延展,闪光飞行器组成的雕塑悬在空中,无声地不断改换形状。地板锃亮,映出衣冠楚楚,轻捷移动的人影,其中甚至也有不少威武的火星来客,空气里充满咖啡和奶油的馨香。他知道社会信息委员会的量子终端设在一座民用大楼里,与许多设计食品包装、开发情境道具插件、制作社团内容的公司为邻,但他没有料到,18层以上的一切,竟然完全没有对楼下的轻松甜腻氛围产生任何影响。此刻,他几乎觉得楼下那些玻璃、智能材料和柔软的金属,根本支撑不住这里的橡胶地板和铅灰色墙壁,就好像瘦弱的脖子支撑不住硕大的脑袋一样。

他们默默地走到固定在墙上的屏幕跟前,把右手按上去。电梯门开了,刺眼灯光从天花板的两道狭缝里照下来,轿厢里没有任何东西是透明的,也没有任何装饰。林德尔想到,幽闭恐惧症患者到了这里,一定会来个大发作。电梯很快把他们送上了25层,他们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指纹、虹膜扫描、密码问答和声纹比对,最后由两位穿着全覆盖式外骨骼的守卫放行,才来到“观澜”上海终端的门前。到了这里,一切仿佛又恢复了正常。被淡淡蓝光照亮的玻璃后面,一整面墙都是银灰色的拉丝金属,上面蚀刻出“观澜”的标志:篆书字体下方,古拙的水纹叠加缠绕。

“我喜欢他们这个标志。”沉默许久的邵一揆忽然开口,几乎是有些神经质地笑道。“叠加的波函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这玩意的工作原理,不就是观测那些量子态的气体原子吗?的确很应景。”

林德尔敷衍地点着头,用目光迎接从那面金属墙后走出来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她身材纤瘦,留着短发,两道细眉描画得异常清晰。看着她干练的面部线条,林德尔突然觉得,她一定非常善于控制自己的表情。

“富勒中校,邵博士,早上好。”她向他们伸出手,“我是陈庆云,负责这里的系统管理。我会帮你们做连接‘观澜’的准备工作。”

“按照昨天您给我的日程,先要做个汇报,是吧?”林德尔开启了增强系统,眼前出现了昨天就已确认过的文字。出于谨慎,他又核对了一遍。

“是的。综合安全委员会的王主席,还有社会信息委员会的方主席,想听一下你们的汇报。他们对这件事非常重视。”陈庆云露出一个非常恰如其分的笑容。林德尔用眼角余光看到,邵一揆的手指又开始在空中敲打起来。

“在汇报的时间里,我们正好可以采集一下二位的详细生物特征数据。”陈庆云说领着他们走到一个纯黑色的工作台前,向他们分发了轻便脑电头盔和一种直径大约三厘米的智能材料圆片,“请把这个贴在心脏位置。”

“这是?”邵一揆开口问道。

“我们需要记录二位的脑电伽马波和心电图的详细特征,等一下你们就知道,想操作‘观澜’终端,必须要有这些信息,而‘四维’的数据库里是没有的。”她停顿片刻,看了邵一揆一眼,“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邵一揆耸了耸肩,戴上头盔,把那片东西送进衬衫里。工作台的屏幕上,出现了实时记录。

“好了,二位请到会议室。”陈庆云向一道门做了个手势,自己则在工作台前坐了下来。

他们走进会议室,增强系统已经启动,渲染出一间宽大荫凉的办公室。天花板很高,正对面是落地长窗,黑漆窗框闪亮,玻璃一尘不染。强烈的阳光透过摇动的树影,照在拉开的深红色窗帘上。两侧墙壁都是书架,摆满版式齐整的精装书,还有一些中国线装古书的函套,露出整齐而陈旧的书口,不知是实物的影像还是虚拟的图标。书架上摆着一些相框,从他们站的位置看不清楚里面的照片,但好像都是些人像。房间中央是椭圆形的会议桌,木制桌面看上去有些年头,但保养得光洁润泽。屋里所有东西,包括他们要与之有实际物理接触的桌椅,风格都十分协调,显然也经过了渲染,甚至裸眼也挑不出毛病。这里的增强系统果然不同凡响。

邵一揆径直往右侧的两把椅子走去,林德尔急忙拉住了他的袖口,递过去一个责备的眼神。邵一揆露出略带嘲讽的神情,但还是停住了脚步。他们并肩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等待了一会,方震泽忽然出现在桌子左侧,又过了几秒,王广谟也出现了,他背对着窗户,几乎只是一个剪影。

“欢迎二位。”王广谟向那两把椅子做了个手势,林德尔敬过礼,坐了下来。邵一揆似乎比刚才更不自在,拉开椅子的动作非常僵硬。

“我只有十分钟时间给你们。”王广谟手中突然出现了几张纸,“邵博士的报告,我粗略地看了看,觉得很有意思。当然,方主席才是专家。”他对方震泽点了点头,“我关心的只有一点:如果真能有一个适用于人类的模型,是不是就可以做一些实验了?我只想听一个答案,是或者不是。”

林德尔望了望身边的邵一揆。对方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令他感到怒意又在升腾。踌躇几秒之后,邵一揆好像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没人能替他回答,开始用一种非常不确定的口气解释起来。

“人类的行为和动物的行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除了对刺激作出反应,我们还有所谓‘信念’。外在的和内在的要素一起组成经验,然后,又根据一个同时受内外两方面要素影响的价值体系来决定行动。这样,如果要建立一个人类的心灵模型,参数是爆炸性增长的。现在还很难确定,这样的模型是否可能。”

“但你在报告里说,用量子计算机,就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王广谟皱眉道,“所以,从理论上来讲,只要搞通了,马上就能应用。”

“这是一个设想。如果能用叠加的量子态来表征所有的可能状态,用观测的物理过程作为‘计算’的手段,这个过程有可能大大简化。用量子力学的概率模型来计算认知过程,这个想法六十年前就有了,但当时并没有真正的量子计算机。现在,计算机是有了,这个想法倒被遗忘了。”

“或许所谓遗忘,只是因为有人试过了,但行不通。”方震泽忽然打断了邵一揆的话,作了一个很不耐烦的手势,表情显得异常严厉,“火星人早就有了很大规模的量子计算机,他们拿它来做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没有碰这个问题。我觉得这可以证明,你的想法只会浪费我们宝贵的资源。”

“震泽,我觉得还是应该尝试。”王广谟忽然叫了方震泽的名字,他的态度非常客气,但其中有种不容置疑的成分。他仍然皱着眉,翻着手里那几页纸,没有看任何人。“我要走了,你们继续,回头再给我一份报告。我觉得,既然这个项目如此有意义,那么并不用等到第一步结果出来,再进行下一步。过几天,我会再开一次会,研究这个问题。”他停顿片刻,抬起头来,用强调的语气对方震泽说:“这很重要。”

方震泽严肃而恭敬地点了点头。王广谟的身影随即消失了。

会议室里忽然陷入紧张的沉默,谁都没有说话,一只麻雀忽然飞下,停在窗前叫唤起来。方震泽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刚才的严厉,她用一种几乎称得上凶恶的探究的目光盯着邵一揆,好像要审问出什么秘密似的。邵一揆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眯起眼睛盯着虚空中某处,似乎已经神游物外。林德尔忽然觉得,这紧张的气氛里有些私密的成分。他镇静地扫视着各据桌子一边,无声对峙中的两人。就是在此刻,他猛然发现,他们的轮廓神态都非常相似。他吃了一惊,但努力控制住了自己。难怪在“沙龙”里第一次见到方震泽的时候,他会觉得她眼中那种不动声色的嘲讽非常熟悉。他已经在老朋友身上看见过太多次了。

“方主席,”邵一揆忽然打破了沉默,他的表情变得很“正常”,在林德尔的记忆中,这副面相他从来不展示给朋友,而只留给他内心不认同、地位又高过他的人,“我想接着回答您刚才的问题,那是个很好的问题。为什么火星人有了量子计算机,却没有用它来建立关于人类心灵的模型?我现在要做的一切,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他们比我高明很多。如果换了火星科学家,比如我的导师奈度博士,恐怕现在我们已经有了结果。”

方震泽没有说话,她的手指也开始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起来。

“简单说来,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的口号是‘测量一切’,但非常不幸的是,那鬼地方的人实在不多,愿意把脑袋里的隐私贡献出来的,就更少了。您是社会工学的权威,数据分析行家,自然明白问题所在:变量多了,数据点不够多,归根结底还是白费功夫。但现在,我们不仅有‘观澜’,而且还有‘四维’。您掌管的部门就是一座科学宝藏。当然,那些数据都是行为学层面的,是表观的,非常粗略,连脑电都没有,绝对不能和火星人那些精细的全脑活动记录相比。”

邵一揆的语速慢了下来,变得有点心不在焉。在眼下的场合,这实在不太得体,林德尔忍不住皱了皱眉毛。“但如果把它们结合起来呢?比如,根据火星人的数据,估计一个全部都是隐变量的动态网络,把少数行为上的的可观察变量,比如已知环境下的表现、决定,对应为这个网络的状态,然后……”邵一揆忽然用力敲了敲桌子,“再到‘四维’系统里寻找那些可观察变量的对应物——因为现在数据足够多了,总可以找到条件大致匹配的记录——从那里开始,通过比较大量时间序列,就像是‘伪实验’……这样,也许就能把那个隐变量的动态网络变化的轨迹,确定下来……”

方震泽没有说话,眼神仍然严厉,但好像带了一点迷惑,林德尔却忽然觉得非常振奋。邵一揆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个设想,虽然他知道直觉并不可靠,但他始终认为,即使是在不熟悉的领域,自己也能分辨出敷衍吹牛与真正激动人心的思想之间的区别。他一向能抓住问题的关键,找出事物之间隐秘的联系——骨子里他可能还是亚里士多德的信徒,相信原因、推动、关系,都只有寥寥几种类别。邵一揆刚才说的,是一个真正的进展,一种有可能成功的思路。

但他不是很理解方震泽的反应。他越是观察,越觉得她与邵一揆的相似之处显而易见。自己之前为何没有想到!如果她真和他有密切的血缘关系,为何在这个项目进行的过程中,他从来没有提过?过去的那么多年,他也不记得他说过自己的什么人是中国政府里很有些分量的官员。现在回想起来,邵一揆只说过自己的母亲是个科学家,这自然更印证了林德尔对他们关系的猜想。

他几乎有些恼火。这件事,如果真的好好利用,会对他们的事业非常有帮助。当然,或许并不是他们的事业,而是他的事业——他忽然又有点羞愧,汉密尔顿少将曾经提醒他,要他竭尽全力,抛掉自尊、利用朋友,他正是在这么做。

“我还是保留意见。”方震泽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但王主席已经决定了,我会配合。”她又停顿片刻,用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艰难的目光盯着邵一揆,一字一字慢慢说道,“我希望你们慎重。”

随后,她也从房间里消失了。

“你刚才说的,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起过?”邵一揆大步跨出会议室,林德尔小跑两步赶上他,在他耳边急切地问道。

“我现场胡编的,你当然没听过。”邵一揆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但看到陈庆云向他们走来,立刻像触电一般,再次换上一副“正常”的表情。他频繁的“变脸”让林德尔觉得不大舒服。这位老朋友比较真实的自我表现和带有表演性质的“职业化”态度之间,好像出现了一道不连续的鸿沟。在林德尔看来,这是他内心不安的一种表现。他决定等有时间了,要和邵一揆好好谈谈这个问题,搞清楚他为何总是如此紧张,但现在,当然有更重要的事情。

“数据采集很顺利,你们现在可以进机房了。”陈庆云的语气既不热情也不傲慢,保持着很有职业修养的平衡,“请随身带着这个。可以戴在手上,比较保险。”她递过来两个黑色的金属指环。林德尔试了试,套在中指上正好。邵一揆把他的那个戴在了左手食指上,盯着自己伸开的手掌看着,笑了一笑,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这就是魔戒啊。”他忽然说。

林德尔没有接话,陈庆云对这个玩笑也完全没有反应。她领着他们穿过会议室对面的一道自动门,又接着穿过另一道:每次都要扫描虹膜、匹配声纹,他们的金属指环上,一圈绿色的光芒会短暂闪烁。没有任何警卫出现,但林德尔知道,如果他们的身份验证有任何差池,强大的物理力量一定会从天而降。走廊两侧灰色墙面上意味深长的缝隙,似乎验证了他的想象。

最终进入“观澜”上海终端的核心部分,却并没有太多神秘“圣地”的感觉。房间中央是大约两米见方的黑色外壳机箱,一旁的冷却装置发出嗡嗡的响声,大束缆线从机箱涌出,只露一小截,就消失在架高的地板下面。室内照明充分,简洁的设施一览无余,左手靠墙的地方,是和外间一式一样的工作台。房间里唯一引人注意的特征,就是天花板、墙面和地板之间所有的棱线,都由闪亮的金属条构成,仿佛是某种几何风格的装饰。

一切都和普通的数据中心机房没有太大区别,但林德尔还是怀着敬意想到,这种面貌其实是假象。不管是上海、北京还是长沙、兰州,终端机房都只是这样经典计算机组成的服务器,性能的确强大,但绝非无与伦比。但这些都是指爪末节,“观澜”真正的核心在万里之外,马六甲海峡上方的地球同步轨道上。事实上,它的每一个部件都是从太空来的,从未降临于地面。火星轨道上的“理查德·费曼”空间站生产了它的核心装置,地月L4点的“代达罗斯”基地提供了辅助设备,它就在同步轨道上由机器人组装完成,从未落入地球的引力陷阱里。也只有在太空微重力和超低温的环境下,它腹中的气体才能长期维持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作为宏观层面的量子位元执行计算。如果亚里士多德死而复生,他一定会愉快地把它归结为“月上世界”的不朽奇迹。

“这个指环和你们身上的脑波、心跳监控设备是连在一起的。只有它在这个房间里持续监测到符合你们个人特征的脑电和心跳活动,你们才能登入系统。”陈庆云继续用她那种不带感情的语调清晰地解释道,“换句话说,必须是活着的你们进到这里,才能向主机发送请求。计算完成之后,从这里,你们可以把自己的结果传回的工作服务器,不用我提醒,这些都要加密。”

“谢谢,明白了。”邵一揆没有说话,似乎又突然陷入了沉思,林德尔只好代他作答。

“以后你们可以预约时间,直接进来。”陈庆云好像对邵一揆的失礼毫不在意,“不过,可要小心这个东西。”她说着,用右手食指敲了敲自己的指环。那只指环应该是小号的,她把它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好像婚戒一样。“出去的时候绝不能忘了,离开太远也不行。上次有人在这里,不小心没拿住,滚了出去,警报立刻就拉响了。”

只有在这时候,她脸上才出现了一个近乎幸灾乐祸的微笑。“祝你们研究顺利。”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林德尔和邵一揆,冷却系统的噪音沉稳地响着。

“咱们来看看这个大玩具吧。”邵一揆走向工作台,再次验证了指纹、虹膜。系统启动了,“观澜”的篆书标志出现在空中,淡淡光芒照亮了他的脸。林德尔再次感到,他的轮廓与方震泽极为相似。在他意识到之前,已经脱口而出:“你和方主席是亲戚?”

“你早看出来了吧。”邵一揆脸上又有讽刺的神情一闪而过,“没错,她是我妈妈。怎么,觉得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吗?”

***

邵一揆现在觉得,灵感这东西,倒也不是完全不存在。当然,其中没有什么神秘的成分,归根结底,这只不过是复杂系统演化过程中常有的“突现”现象。所谓发现的瞬间,就是陌生事物之间的联系从无到有。不做任何准备,它是不会发生的。没有意识艰难缓慢的搬运和咀嚼,那些事物并非在同一个空间中存在,无法彼此接触,于是也根本不可能在电光火石之间联通融合。新概念和新理论的产生有如创世,但某些初始条件却必须具备。他的意识,毋宁说是思想的“丹炉”。而他必须像蒸汽火车上的司炉工一样,受着苦闷的熏烤,汗流浃背地向它投入燃料,等待关键时刻的降临。这样的时刻或许永远都不会降临,劳作并不是成功的保证,绝望是非常客观的估计。但有的时候,突破也会接二连三地出现。知识的生产过程是非遍历性的。

比如现在,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面对母亲质疑脱口而出的反驳,正是前一阵子苦思而不得的突破。一旦想到了它,之前为何裹足不前,简直就成了无法理解的事。而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林德尔的“轻举妄动”,他根本不可能想到这里。他武库中新添的两件宝器,都来自突降的“天赐”:“观澜”构建极端复杂模型的能力,以及社信委行为数据的海量信息。同时具备这两样条件,而又有经过初步验证的动物模型作为基础,放眼太阳系,恐怕还没有旁人做到。生平头一次,他感到自己终于在某件事上真正做到了领先。

这样说起来,正该是丢弃辎重,轻装前进的时候了,所需都已齐备。从陆家嘴回来,他立刻钻进了研究室。现在这里有了点变化,为了适应他调阅、处理社信委数据库的需求,工作台已经更新换代。当时他带着一丝不悦看着政府的服务机器人组装起这台笨重敦实的设备,从外表看,就算天花板塌下来砸在上面,它也能安然无恙。与社信委数据库的联系,是通过特殊的传输协议实现的,在本地几乎无法把数据转移到任何其他物理载体上。一开始,这让邵一揆非常恼火,差点向林德尔开口抱怨。不过他很快发现了绕过这层安全措施的办法。它可以向上科大的内部网络传输信息,从那里,他可以把少量数据转而下载到私人设备上。才过了几个月,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那种被政府机构豢养,但却总忍不住要破坏规则的惹事精形象。

在硬件层面有这许多麻烦,社信委数据库的混乱与丰富却让他大吃一惊。可以说,那里面应有尽有,但存储和索引都十分混乱。从60年前开始,所有中国公民的重要个人信息和常用网络身份都被记录下来,通过教育、工作、居住和社交账号的互动信息,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整合到一个巨大的虚拟人际网络之中。随意选取一个人,立刻可以看到与之关系密切的其他人,层层外推,如涟漪泛起,所有这些还都有时间序列,附带大量位置和图像信息,跨度可达几十年之久。

邵一揆明白这些东西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帮助不大,但好几天的时间里,他沉迷其中,废寝忘食。这些数据轻易就能唤起深沉的感慨。随手选择一个序列号,便能看尽陌生人的一生,知道他们出生在哪里,父母收入如何,童年的家周围是什么风景,走多少路就到了卖冰淇淋和糖葫芦的商店。拨动时间轴,他们就上学、工作、迁移。随着年龄增长,人际网络图迅速变大,节点像爆米花一样冒出来,而它的每一次巨变,都与人生中重要的里程碑精确吻合。然后就是不可避免的萎缩,相连的节点渐渐消失,数据中的变化越来越少,有些就戛然而止。正如树叶荣枯,人类的世代也如此。

最早被录入系统的一批人,很多现在还活着,也正是他们的信息最丰富,最有趣味,最令人感伤。这是他的父辈,真正的“数字时代原住民”,从出生开始,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都留下了数据的尾迹。社信委将这些巨细靡遗的纪录整合起来,实际上保存了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的全息标本。说是标本或许还不确切,它是活的。以它为基础,能猜测未来的故事将如何展开。邵一揆甚至忍不住想到,如果地球毁灭而社信委的数据幸存——这不大可能,因为这些数据存储在遍布全国的分布式系统里,总会有部分损毁——如今他身处的这一整个社会的骨架,还可以在微小的电流中继续存在,继续演化。

好奇心也驱使他特意搜索了一些人,比如王广谟。毫不意外地,系统中有同名同姓者,但华东综合安全委员会主席的信息却无处可寻。这样想来,所谓全息标本到底并不完整,而这种意味深长的缺失对整套数据的质量到底有什么样的影响?或许其实并没有影响。社会网络就算包罗万象,但还是差了些意思,就好像统计相关性的模型,并不是因果关系的模型一样。如果真要给出完备的描述,还需要一个权力网络,社信委数据库的失踪者们正是在那里相聚,高踞在层状结构的顶端。那样一个网络里连接节点的边,对于理解社会来说,也许是更本质的联系。

他忍不住想,如果帕尔文看到这些东西,会有什么反应?这对于她来说是绝好的材料。当然,她可能还不具备从这材料里雕刻出思想的技术。他倒是可以帮她。但她会用什么态度来看待这一切呢?她或许能保持冷静和客观,但一定会动感情。在火星的时候,他们很多次长谈,都是在试图理解这个面目模糊的世界,想要搞清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对和错的问题似乎非常空疏,但却是无法避免的,因为这关系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真的吗?难道不是还可以什么都不做?他当时用玩世不恭的轻松语气问她。不,不可能。她这话非常冷酷也非常严厉,但她盯着他的眼睛笑起来,面容舒展,软绵绵的阳光透过头盔玻璃,照亮了她的睫毛。

他记得那次是他们在德尔斐城外骑车。这是火星人很自豪的一项运动,地球上不可能有。那车也绝不同于任何地球上的交通工具,四轮如蹄,与其说是在行驶,不如说是在奔驰跳跃。火星的低重力下,跳跃有如飞翔。这当然也是危险的运动,而火星人偏偏喜欢在布满岩石的峡谷里你追我赶。他对这种“没有意义的冒险”颇有微词,但帕尔文却很喜欢。最后他们停下来,观赏陡峭山峰之间的落日,谈话也自然而然地开始。

每次想起帕尔文,邵一揆都惊叹于她把遥远的东西拉到眼前,让沉默者开口倾诉的神奇魔力。在火星相遇时,他还喜欢谈论“大势”。当年,在他和林德尔的那些彻夜的高谈阔论里,充满了“历史”、“命运”、“人类”、“终极”,所有夸张抽象的词汇。初识帕尔文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现在回想,会为自己说出的很多蠢话脸红。帕尔文从来不直接争辩,她那时候比后来还更有耐心一些。每次他说起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她就举出一个反例,有时候是书里的,有时候是她亲历过的,但总是些故事,总是有着详细的场景,灵活的人物。她讲的故事好像是海滩上古老的红树,健壮繁茂,连接着水、土和空气,抽象的意义在其中汇聚起来,变成有重量、有形体,无法忽视,甚至有些可爱的东西。有时她也会突然发问,这种伏击通常很厉害,能巧妙地指出他的观点与切身感受之间的矛盾。他感到尴尬时,她身上那种尖锐又无影无踪,她点着头说,是啊,很难说清楚。

但帕尔文从来不是感伤主义者,从不停留在情感的表层。她的讲述总有一种平衡和精确,有强大的逻辑力量,叙事结束时,分析也就完成了。这不是通过排除感情做到的,而恰恰是通过在每一处细微的矛盾里,都给对立的观点以血肉。如果谁和她一起想象并体会,难免也会百感交集,此时,正是感情而非理智,让人保持不偏不倚。但这不是什么愉快的感觉,是一种无法摆脱的为难。但轮到她自己做决定的时候,帕尔文很少犹豫,总是能迅速甄别出在当下具体而微的语境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邵一揆觉得,帕尔文一直在想象中用矛盾和两难训练自己的情感器官,故而在现实中,能凭直觉做出前后一致的决定。对他而言,这样的“方法”,实在是难以承受的负担,就好像不断撕开伤口,让痛觉保持敏感一样。她心智与感情的容量与弹性,最令他佩服,也令他有一些害怕。

他想,说不清是研究领域影响了性情,还是性情决定了他们会选择什么领域。至少在更年轻的时候,无论把目光投向自然或者历史,他总是看到人力无法改变的趋势,但这些伟大的力量却是显白的,一旦被识别出来,就昭然如日月。他喜欢这样确定无疑的规律,它们给他带来愉悦,也带来安全感。当然,他也感到自己对一些幽微深邃,变化无穷的东西也有痴迷,比如文字中的世界。

一开始,帕尔文给他的感觉,是完全属于后者的。当然,她所关心的东西比语言和文字要更复杂,更喧嚣。她似乎从来不关心那些没有矛盾、严明无疑的事物,她更喜欢思想英雄真刀真枪的战场,这战场可能是一次家庭冲突,一个村庄的收割季节,或者某个故事的不同讲述,并且她相信人的判断是至关重要的东西。但现在邵一揆觉得,这些年来,他和帕尔文正在以迂回的方式靠近彼此。她或许正逐渐意识到,她的直觉其实最符合理智,体现了真正深刻而恒定的规律。而他也越来越能感知并欣赏人类行为造成的复杂性。

他想起上次见面时她说的,“也许最终,你会让我失业”。个人特质的变化,又对他们各自的工作有什么影响?如果说十多年前他选择师从奈度博士时,更多是把理解人类的动机系统当作智力的挑战,驱动他的是“研究最困难的问题”的野心,现在他离目标更近,却反而有种隐约的恐惧。好像是本该泾渭分明的两件事,危险地搅合到了一起,可能生成什么意想不到的反应产物。

他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好像把这弄清楚了,研究上的问题也就有了真正的突破。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自己已经想到,却不敢承认的。当社信委数据库带来的震撼渐渐消退,林德尔开始委婉地催促,而帕尔文也还是没有跟他联系的时候,他重新陷入一种熟悉的苦闷。而几乎是靠这种苦闷所带来的身体感受,他忽然找到了自己的症结所在:饶成安说,“控制是一切科学的秘密”,帕尔文说,“把思想当作物理现象来测量,历来就是统治者的终极梦想。”。他在参与一个政府支持的军方项目,虽然很有可能失败,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是纯粹的理论探索,但事情的发展很可能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从发现原子核裂变到核反应堆用了几年?从反应堆到原子弹又用了几年?

但又能怎么办?故意失败吗?他猛地站起身来。窗外的德尔斐一片安宁祥和,红色沙漠,金色屋顶,闪亮的飞行器像鸟群一样在城市上空盘旋。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后退了,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现在是时候回到最初那个不成功的人类神经-行为因果模型上来了,当然,一切都要推倒了重来一遍。他的思路渐渐清晰,模糊的方向感已经变为可以着手的任务。火星被试日常活动中的神经记录是一切的开始。对提供了数据的那几百个火星人,他实在充满感激。就算纳米技术已经非常先进,同意在自己脑袋里埋上一整片薄膜电极,也还是件冒险的事。这个项目在火星也有很多人批评,甚至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认同,但说到底,验证他乱七八糟的想法,还真的要靠这种自愿的轻狂冒险。

现在,他又有了社信委五花八门的实时记录。从大约三十年前开始,身份系统就开始大量收集这些数据。无法每时每刻监控每一个人,但会随机性地抽取一些人,记录他们相当长时段内所处的位置、交谈的内容、血压、心跳、汗液成分,其中一小部分使用了智能眼镜的,还有他们的眼球运动。好像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系统的内部代号开始叫做“四维”,现在,这已经是公开的名目。惊人的样本数目自然就能平衡掉许多噪音,对此,火星人恐怕也只有望而兴叹。所谓高层次的“意识结构”,总会有有身体反应、行为模式上的对应物。社信委掌握了人们生活的来龙去脉,利用这些社会和语义层面的信息,筛选出可能的身-心联系,再据此从火星人的神经数据里,找到隐藏的决定性变量,亦即“意志”的神经对应物。当然,因为两个群体的差别,模型的调整需要巨量的计算。但既然有“观澜”,他可以适当运用蛮力。就让这些人无数平行世界里的神经活动,在那些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的气体原子身上演绎一回好了。

这肯定够他忙活一段时间,暂时还不必去想下一步。思维科学迟早也会有“改变数据产生过程”的那一天,他所做的一切,到底在何种程度上加速了未来的降临,现在还难以判断。真理的太阳总是要升起的,他盯着自己的书架想道,如果有了光明便接着有潘多拉的魔匣,难道这能算是普罗米修斯的过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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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上海,帕尔文感到非常不安。凭着过去观察社会运动的经验,她知道风暴已经在酝酿,而这一次,她离风暴眼还更近一点。直到现在,她还很难说清楚自己为什么对王慎徽和“香会”那样有求必应。她理解他们的愤怒,但对那一套故弄玄虚的做法,实在很难认同。或许在见识过“四维”之无孔不入、谢庄的旧瓶新酒、青阳的改天换地之后,她也难免有绝望和无力感,而这些反而加深了好奇,令她按捺不住想看一看,在这个难以撼动的社会结构里,还能发生什么变化。

她前后在青阳呆了三个多月,离开时,他们给了她一个普陀区的地址,但既没有约定时间,也没有叮嘱千万保密。拥抱告别之后,肖春向她笑了笑,那神气似乎在说,你去看,去听,自然就会和我们站在一起。虽然她早已不再轻易被自称拥有真理的团体感召,她还是觉得内心深处被触动了。或许是青阳新城这个各种相反极端的混合体撑开了一片奇异空间,她竟然感到一种安定:如果能做的事情是如此之少,任何尝试都象征了极大的勇气和自由,她和“香会”的人想法或许十分不同,但少数派的地位本身,就能激发惺惺相惜的情感。青阳的这些人和事,她回想起来,也带着近乎美学角度的欣赏之情。十年内建成的山中城市,一面复刻千百年来的笨重传统,一面成了最激进的社会工程技术的试验场。手工收割的早稻堆积如山,“四维”投影出的柱状图的形状与之重合。青阳和谢庄,大概是同一种思路的两个变体。难怪刘贞明那么受官方的欢迎。

那天县政府大楼储物间里的会议结束后,她问这些人,如果他们的活动被发现了,像之前吴堂主口中的陵阳分堂一样“出事了”,会怎么样?所有人都沉默了,随后有些紧张地笑起来,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出事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发生。人消失了,再也联系不上,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好像说过的话、做过的决定、呼吸的热量、皮肤上的气味,都是梦境里来的。消失的人不属于新村也不属于旧城,不是甲种居民也不是乙种居民,在押犯人名单里也没有他们。但他们应该还活着。这只是一种感觉,在这个时代,真的有必要从生理上把一个人杀死么?活人总是有用的,总可以他们找点事做。

帕尔文没有急着去普陀区。现在她觉得,她不会错过任何事情,它们会自己找上门的。原定在华东地区停留半年的计划显然得改变了,真正的大事才刚刚开始。她在徐汇区订了长期旅馆,闭门休息了几天。期间又有热带风暴过境,飘风霖雨,在阵阵雨水冲刷窗户的声音里,她慢慢回想青阳的所见所闻,在脑中用语言塑成形状,仔细雕琢,删繁就简,然后钻进毯子,写进她的加密备忘录。故事里都说,海明威站着写作,所以风格简洁;或许以后她可以吹嘘,能保持匀速一口气输入的文稿,才最合逻辑、最精确。

她住的旅馆在一栋老旧的大楼里,占据了二到五层。套间以前应该都是私人物业,那些因为火星大进军而汇集到上海来的人们兴高采烈地住在里面。不过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里像整个上海一样,经历了缓慢而持续的衰败,只不过跟别处比起来,进度不快,烈度不高。最初那些精力旺盛的居民们老了、死了,他们的子女,有婚生的也有非婚生的,继承了房产,但绝大多数不像父辈那样富有。这些人年轻的时候,大多都为政府工作过。可能是基层政府的办事人员,也可能是更外围的临时雇工。在大动荡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需要大量这样的人,正是他们一点一滴地搭建起了“低保网络”和“四维”的数据采集网络。现在,他们当中相当部分,自己也成了每天领取定量的人。但这片社区总算还能受到残存的“精英阶层”的滋养,他们甚至会定居于此,回味属于旧时代的生活方式。当然,像帕尔文这样的游客,也是宝贵的生机之源。

已经到了九月,刚刚过去的,大概是夏天的最后一场风暴了。傍晚已经开始凉快下来,她便上街去走走,在街边的饭店里吃晚餐。这里的气氛的确很特殊。生活节奏很慢,一切都很温和,但这是猎犬年老力衰后的那种低吠,有时还有急躁的余音。人们对锻炼身体有种痴迷,几乎每一栋居民楼里都有健身房。帕尔文每次出门经过底楼那个门户洞开的宽敞房间,都会发现里面人满为患,大部分是花白的或者光亮的脑袋。人们很喜欢夸耀自己保持了体重、增加了肌肉,经常也放出投影来炫耀数据。据说,徐汇区居民虽然平均年龄不小,但心脑血管病、糖尿病、癌症的发病率却都是全上海最低的。吃饭的时候,帕尔文常常听到有人在大声地争论健康话题。这里和青阳新城完全相反,到处都是中年人、老人。年轻人倒并不是看不见,但他们都行色匆匆,也心不在焉,跟他们的父辈比起来,好像一些影子。

她一直都没有联系邵一揆。刚到青阳时,还收到过他几封短讯,但也仅此而已了。上一次见面,现在想想很有意思。每次他们都会说很多话,但说到最后,又难免争执。她作出一些判断,邵一揆就用一种玩世不恭的怀疑来应对,这让她很恼火。但刚刚开始交谈的时候,她的意见其实并不激烈。总体上来说,她自觉是很持平、很宽容的。她的语气会越来越强烈,或许是因为她不喜欢邵一揆的躲闪。他总是躲到一些广大、坚固、似乎无法改变的东西后面,不肯说出作为个人,到底该如何思想,如何行动。这种时候,她就忍不住要穷追猛打。就好像王慎徽想要逼她亮出底牌,她似乎也总想逼邵一揆亮出他的底牌。现在她意识到,这种追问,正说明有所要求。王慎徽想从她这里得到的是什么,她隐隐有所猜测,但仍然未能弄明白;而她自己从邵一揆那里想得到什么,就更是隐没在浓雾中,她张望着,感到有些急迫,也有点恐惧。

不知为何,住在徐汇的旅馆的这些天,她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他来。一想到这是他出生长大的城市,甚至会有种自己也在这里住了很久的错觉,仿佛通过他们的谈话,他们在黑暗中的抚摸与凝视,她也和上海过去的某段时光建立了联系。她甚至会想到,邵一揆还没有去过伊朗,他不知道色拉子的花园、天空和钟声是什么样的。这种柔软的温情令她很困惑。到底是什么发生了变化?是因为他回到了故乡,所以显得更自在,还是他受到些挫折,变得更痛苦?又或者是她的确受到风土的浸染,所以实际上向他靠近了一些?

在这样的心情下,她终于还是去走访“香会”给她的那个地址了。去的时候已近傍晚,她坐了一会轨道车,又换了公共自动车,向北又折向西。去过浦东,再走这一趟,她算是更真切地领教了上海向四面八方的蔓延。城市好像是某种巨大的无脊椎动物,身体粘腻,紧紧贴在裸露的土地上,枕着湖泊河流。她的目的地在中环线的西北角。这条环线曾是财富和地位的隐形分界线,但现在看起来,它的魔法似乎失灵了,或者换了一种形式。

帕尔文又置身于绵延无际、大同小异的居民楼之间。这里的房子比徐汇区的要高,年代似乎更新,但损耗反而更甚,气氛有点过于安静。没有慢跑着、炫耀自己健康的老人了,商店和饭馆也都很少。定量分配点的标志倒是非常密集。她装作等车的样子,站在街边默默观察了一会。分配点里倒是人来人往,落地式卷帘门全部大开,她又见到了在青阳的稻田边那种成排的信息柱。但除了系统识别的提示音,脚步声,咳嗽声,智能手表播放出来的音乐和对白,几乎没有交谈的声音。金属墙面上的一排窗口不断吐出白色的餐盒,伴随着看不见的庞大机器低沉的吼叫。人们走过识别区、拿起餐盒,脚步甚至都不放慢,或者心不在焉,或者挂着一种遥远而专注的笑容。

空气清凉湿润,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悬铃木,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天色暗了下来,路灯刚刚开始发亮,一切都还披着阴影。越过头顶的枝叶望过去,远方深青色天空下是成簇的高楼,所有的窗户都闪着温暖的亮光。帕尔文心中涌上片刻的困惑,但她很快就明白了,那不是灯光,是落日在玻璃上的反照。有一瞬间,帕尔文觉得那些房间里都空无一人。她好像看见夕阳越过拉开的印花窗帘,照着木头五斗橱、灯罩歪了的台灯、染了油滴的桌布和装着茶水的杯子。灰尘在光线里缓慢地运动,极度安静,阒然无声。

在智能手表的指引下,帕尔文很顺利地找到了香会的那个地址。那是一间理发店,也提供其他杂七杂八的服务,包括处理失眠、疼痛、感染和腹泻。店堂里灯光明亮,充满甜腻的香味。她进门的时候,最后一位顾客恰好出来。那是个发胖了的年轻男人,或许只是个男孩。这里的居民好像个个肤色苍白,神情恍惚,大多数人也都穿着差不多的、胸前有号码的短袖衫,让她很难分辨他们的年龄。

店主向她走来,毫无惊讶表情,显然早有准备,也认出了来者为谁。这是个身材瘦小的老头,花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也刮得很干净,仿佛是自己生意的活广告。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衬衫和深灰色的长裤,衣服洗得有些发软,敏捷的目光和徐汇那些精力旺盛的老年人很像,但同时又有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文雅的风度。

“你要剪头发吗?还是修一下指甲?”他迎上来,用轻柔悦耳的语调问道。

“我是游客。”帕尔文笑着回答,“有朋友介绍我来的。”

“游客会到真如来,还是头一次听说。”老人摇起头来,目光却闪闪发亮,“但我们这里的气疗的确很有名的,既然来了,想试一试吗?”

帕尔文点点头,跟着老人向店堂里面的隔间走去。又是隔间,她有些好笑地想到,下一次,大概就要到厕所里去了。

隔间倒是和她在青阳新城进过的那一个很不一样。灯光明亮,四壁和地板都是浅色,房间正中央摆着治疗椅,旁边的机械臂上连着用深烟色半透明材料做的罩子。墙边的柜子上立着一个透明的人体模型,在血管和神经组成的森林中,一个金色的光点沿着另外一些用彩色标出的复杂线路缓缓移动,许多她不认识的符号和文字漂浮在模型头顶上,轻盈旋转。

帕尔文之前并不知道“气疗”是什么东西,此时也不准备问。老人作了个手势,请她坐在治疗椅上,又用非常客气的语调让她取下智能手环。“气疗会干扰‘四维’信号,可能还会把手表弄坏。”他一边解释,一边把它放进一个闪亮的金属匣子里,“就一会,十五分钟。” 帕尔文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又投向那个人体模型。

“那是‘子午流注’,胡扯的玩意。”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时,那种轻柔而带点谄媚的调调完全消失了,真正像一个医生在冷静地说话。帕尔文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对上老人坚决的目光。“现在我们有点时间,但还是浪费不起。博士,王队长想和你通话。”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所谓“王队长”到底是谁。这个称呼从老人口中说出,略有种滑稽之感。她已经听过王慎徽好多不同的称呼了,王先生、王大哥,现在又是队长,好像许多副蜕下的蛇皮。现在这个称呼可能更接近他的“本质”,当然,也是他希望给她留下的印象。她忽然很想问问眼前这位老人,他对所谓“无生父母,玄阳劫变”、“天国近了,归期近了”的预言,到底怎么看?

老人的表情严肃深沉,修长灵巧的十指在操作面板上跳跃,她识趣地没有打岔。那个深烟色的罩子向她靠近,从头顶垂下。眼前光芒亮起,理发店隔间的墙壁和头发花白的店主都消失了。

刺眼的强光渐渐收拢成形,又被包裹进黑暗;眼睛适应了黑暗,就从中辨认出五彩微光照亮的一张张面孔。而在像蚕茧一样的光明中心,一个人影缓缓升起。这是个年轻人,面部轮廓精细优美,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脆弱的目光望着前方,开始低声诉说起来。有一瞬间帕尔文觉得自己的视线和他在半空交会。周围传来叹息和抽泣的声音。她有些困惑,忍不住四下张望,才发现王慎徽就站在她右后方。可能是光线的关系,他看上去好像年轻了许多,几乎像个青春期的孩子,身体似乎单薄了,目光和神情都带了些狂热的意味。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非常近,像是定向扬声器的效果,但也瞬间令她想起,她是坐在普陀区一间理发店里,眼前所看到的,只是拟真效果而已。

“是不是很有感染力?”王慎徽笑起来,周围的黑暗里开始传出尖锐而兴奋的叫喊声,帕尔文没有听清内容,“这位最近很受欢迎,但攻击他的人也很多。”

“攻击?”帕尔文压低了声音,感到自己的语调和周围的气氛有点不协调。在她前面,一个胖胖的、扎着马尾辫的姑娘已经抽泣起来。

“对,竞争对手攻击他,嫉妒的人也攻击他。当然,脏活都是其他人的粉丝们干的。”她几乎能感到周围人的感情有了形体,好像风暴将至,巨大的深绿色波涛上泛起白色的泡沫,偶尔有海鸥发出不祥的尖利鸣叫。但黑暗中王慎徽的低笑压过了这一切。

“这些事真的发生过?”帕尔文皱起眉头,很快地指了指台上漂亮的年轻人,“这个人真的存在?”

“您真是太会提问题了。”王慎徽的声音里充满了赞赏,“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也只是接入情境,看到这些景象。我的算法检测不出它的真假,但这也不说明什么。我要是伪造一段,可能只有他们所谓‘文化战线’的专业人士才有办法区分出来。”

“你想说明什么?”帕尔文警觉地望了他一眼。

“不用我来说明,您自己肯定能想到。刚才您一定已经看到了这里的人是什么样子,吃什么东西。您大概还有点奇怪,为什么街上人这么少。那都是他们的‘外世界’。现在我们就在他们的‘里世界’当中。当然,只是一部分人的,但很有代表性。”

帕尔文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等到明天,他说的话会被成千上万人转述。然后情境里会有很多小聚会,大家流着眼泪讨论。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们能整天就干这个。我得说,沉迷这一款的,绝大多数是女性。让男性上瘾的是另一种,本质一样,但您可能更不喜欢,我就不展示了。”

“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帕尔文淡淡地应了一句,目光落在前面那个女孩抖动的辫子上。中国有最先进的社会工学,也有最完善的游戏体系,最多样的情境文化。据说在这些系统里,谁是提供娱乐的人,谁是消费娱乐的人,界限已经模糊,作为粉丝的公众创造了明星的人生故事。她看过一些相关的研究,也有些火星的社会学家猜测,所谓的明星,处于公众注意焦点的人,或许并不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他们的形象,他们说的话,情感经历,性格特点,都经过算法精心调制。这一切都在“四维”的框架中,而“四维”本身,则有太多的秘密了。“通过隐匿实现安全”这个曾经被认为是过时的信条,重新焕发了青春。

“我把这叫做他们的第二人生。”王慎徽一本正经地说,“第二人生寄居在原初人生里,就好像冬虫夏草,真菌从蠕虫体内长出来,成了植物的样子。原初人生已经被掏空了,只是维持着肉身。这里大部分人都不工作,他们是大动荡之前所谓“土著中产阶级”的后代,从父母辈开始就在吃‘老本’了。他们所有的自我认同都来自他们喜欢哪个明星。粉丝圈子里有他们的兄弟姐妹,也有敌人。有没有父母、伴侣和孩子,倒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当然,很多明星本身,大概就是用来替代这些角色的。我也得说,这感觉应该是很不错的。为什么还要有真正的生活呢?其实所有的需求都可以得到满足。”

“你真该把刚才这些话写出来。”帕尔文说。

“写出来又有什么用?当然,我不是看不起您的工作。”王慎徽迅速瞥了帕尔文一眼,似乎想确定自己没惹恼她,“这是个陷阱,但这是所有人一起同心协力挖出来的陷阱,然后大家一起跳了下去。描述它,研究它,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帕尔文感到自己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您别着急,我再给您看点有意思的。”王慎徽的声音还是近在咫尺,但周围人群嘈杂的叹息、议论,那个年轻人带着忧愁的独白,忽然都静了下来。苍白的光亮又逐渐扩大,占据了帕尔文的视野。过了片刻,如同云雾散去,她发现自己忽然来到了开阔的旷野。草色迷离,一望无际,河流在阳光下发亮,地平线上隐隐有烟尘腾起。

她似乎坐在马背上,用余光能看见坐骑的鬃毛在微微抖动。王慎徽出现在身边,穿一副古代铠甲,腰间挂着佩刀。他好像忽然变老了不少,下颌上胡子拉茬,脸庞晒得很黑,皮肤粗糙。他用拿着马鞭的手向远处指了指,帕尔文看见他的手背上布满细小的伤口,指甲里都是污垢。

“那里,阿拉伯人的军队马上就要来了。”风声呼啸,但他的声音仍然非常清晰。

“这是哪里?是什么时候?”帕尔文稍稍转了转脑袋,便望见他们身后是林立的旗帜和武器,一支军队严阵以待。最大的一面旗帜上,似乎写的是个“高”字。

“这是公元751年的塔拉斯河,或者按照这个年代的叫法,怛罗斯川。”王慎徽的语气里又带上了戏谑的意味,“有很多人相信,马上要打响的这一场仗,决定了中亚伊斯兰化的命运,也决定了华夏文明终于没能在古代建立起一个世界性的帝国。”

帕尔文皱起眉头。她忍不住又想到儿时在清真寺里听到的那套说辞,东方的中国,西方的罗马。王慎徽似乎很了解她的感受似的,摇着头道:“都是些胡说八道,想象的成分大于事实。但这是文娱工作组搞出来的新花样,可以说,是过去那些浸入式游戏的加强版。跟那些游戏不一样,接入这类情境的人,可以采取的行动几乎不受什么限制,而这个世界里所必须的各种知识和技能,又能很快、很自然地学会。用不了多久,就真的如鱼得水,乐而忘返了。”

“我管这个叫‘第三人生’。”他眯起眼睛,好像为了适应风沙,“刚才那个‘第二人生’里,大家都还当自己生活在21世纪下半叶的上海,记得自己有一个社信委识别号。但在这里,你我就是安西都护高仙芝手下两个渴望建功立业的军官,我们有机会改变历史。就算在现实世界里没有胡子,在这里也可以长出来,体重超过200公斤,也可以飞身上马。这只是一个例子,像这样的平行世界,每天都在变多。”

“所以?”

“这是比‘第二人生’更危险的诱惑。当然,总还是要吃饭睡觉,但除此之外,现实中所无法得到的满足,在这里都可以找到。您知道这‘第三人生’最让人上瘾的地方在哪里吗?在这样的虚幻环境里,人们觉得掌控了自己的生活。这种控制感,说老实话,我在现实生活里,也不常有。能控制,就有力量,最没有权力的人,忽然都有了权力的幻觉,他们当然什么都不会要求了。”

“所以你想要用‘无生父母’来取而代之吗?”远方那团尘埃渐渐靠近,令帕尔文想到火星上的风暴。虽然明知道目见耳闻皆非真实,她还是感到有些紧张与兴奋。不管王慎徽的目的是什么,他对这‘第三人生’的描述与分析,确实十分敏锐。

“我很喜欢马克思的一句话,宗教是无情世界的感情。这里,是个有情的世界,虽然是虚假的。”他又举起马鞭比了个手势,“所以,它的确需要替代品,那就是我们在‘新村’里做的事,或许将来也还能把‘谢庄’那样的地方争取过来。我们在那套教义上下了功夫,但说到底还只是个尝试。就像科学实验一样,还在试错。”

“科学实验总要创造点新东西。你所做的一切,在我看来,则是破坏多于创造。”

“您难道赞成他们在谢庄和青阳搞的那一套吗?还是说,醉生梦死更好?”王慎徽忽然踢了踢马腹,娴熟地操控缰绳,从帕尔文右侧绕到了左侧,“社信委的这个创造,连综安委的有些头头都看不下去了。‘新村计划’不就是国家操控下的实验吗?当然,社信委做的是豢养,‘新村计划’要的是有所产出的奴役,我们要的是解放。”

“您难道没看见,在青阳,我们是创造者?”他的声音终于变得慷慨激昂起来,“破坏的工作他们已经做了,那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原子化的社会。因为有‘香会’,那里才又有了真正的社会组织。当然,在上海这里,我们得先破坏。必须把大家从这样的大梦里赶出去。”

“您可以再亲眼看看。”天色好像渐渐暗了,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王慎徽的声音也变得遥远,“真如和康桥,毕竟是不一样的。”

轻微的机械声响起,已经恢复为深烟色的罩子移开了,眼前仍是理发店浅色的墙壁和地板,“子午流注”模型闪着艳俗的金黄、桃红色的光,一切都显得粗糙惨淡。店主拿着她的智能手环,用之前那种讨好的语调说:“真对不起,外面有点情况,我们要提前关门了。希望您下次再来。”

帕尔文默默接过自己的手环戴上,警告信息的红色三维投影从手腕跳到指尖,伴着低沉的蜂鸣声,碰了碰手环,疏散路线图就出现了。她穿过空无一人的店堂,来到门外。像在康桥一样,成百上千的居民忽然涌上寂静的街道。但与上次见到的愤怒人群不同,人们温顺而茫然,脸上带着困惑乃至天真的表情。王慎徽知道她曾经去过康桥,目睹了那场骚动,简直毫不意外。他不知道的话,才真是叫人吃惊的事情。但她到此刻也还是不明白,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是这样,好像是网络故障。”花白头发的店主关了门,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评论道,“对了,您吃晚饭了吗?现在定量发放点应该也出问题了,我倒是知道几家用现金的饭店,可以介绍您去尝尝。”